客人

【壹】

我曾發誓永不回頭,但事隔多年,我還是回到風煙穀。

白雲薄煙,青山綠水,風煙穀一如記憶中的從前。師父更老了些,師兄弟們也陸續地老了些,我看著他們,他們看著我,彼此麵麵相覷了半晌,五師哥打破了沉默:“回來了?”

“回來了。”

我沒有問起四個師哥的消息。

不用問就知道他們都已過世了。

一生終因老病休,人到中年後,會格外容易感受到何謂知交零落。所謂人間的麵,見一麵少一麵。

人到中年……嗬嗬,說出去沒人相信,我已32歲了。然而眾人說,我依然19歲的少年容顏。

中年這個詞,似與我無關。但事實總是如此,心比身先老。揣一顆垂垂老心,我穿越昏暗的廳堂,在清苦的草藥香裏,來到那處籬笆小院。

梨花滿院不開門,他已不在。

【貳】

柴關虛掩,恍惚間我仿佛望見了11年前的自己,喉頭幹澀,心如撞鹿,忐忑地立在簷下,決心向燈火中長相別離的人許下從此相守的承諾。

我以為隻要推開門就能望見他。

然而我隻看到了他的靈堂,白色的挽聯,白色的紙錢,白色的蠟燭。

在那個茫茫雪夜,白色是天地間的惟一主題。一天一地的白色裏,我的反應也是白色的,空白、凝滯、遲緩,並僅此而已。

不曾有轟然炸開的腦中巨響,不曾有猛烈一窒的心底劇痛,我甚至不曾倒下去。

但從此我開始憎惡白色,如同憎惡生命本身。

【叁】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十歲那年初夏。師父領著一個穿綠衫的小家夥進來,遠遠地就笑罵我:“小六,你又把枸杞子晃得一地都是!”

我是師父的第六個弟子,他是師父的關門徒兒,阿豹。山腳小村落的孩童,父母雙亡,無依無靠,師父就把他接到風煙穀,收為徒弟。我們這幫人的身世多半如此,被收留後,有口飯吃,有屋子住,終日采藥、磨粉,搓藥丸子,日子過得倒也還寫意。

風煙穀坐落在群山深處,清幽靜謐,再愁苦的喪親之痛也會被時光撫平。可阿豹不一樣,明明是英氣的名字,性子卻像個女孩子,好靜,少語,一雙眼睛總像汪著淚,但走近看,卻隻是些惘然的波光。

師父說我活潑愛動,讓我帶著他。我便打發他接替我的苦活兒,把各種樹根搗成細粉,自己則吊在枸杞樹上,一邊采一邊吃。他就坐在樹下搗藥,一言不發,任枸杞落得他滿頭滿身,也不挪個地方。我覺得他呆,生出戲弄之心,跳下樹來:“喂!”

他不應聲,隻抬起眼,烏溜溜地看著我。那雙眼一如既往的水汪汪,什麽都沒說,但像什麽都說了。我沒來由一怔,就有點訕訕之意,挨在他旁邊席地而坐,沒話找話:“你多大了?”

“七歲。”他開口,聲音清朗,然後低下頭繼續搗藥。從我的角度隻能望到他的側麵,細弱的黑發,長長的睫毛,幾顆鮮紅的枸杞落在他的綠衫,剛剛升起的月亮溫存地照在他臉上,有玉一般的質地。

男孩子有雙寶光流動的眼睛,睫毛彎彎,鮮嫩得一掐一把水。我看看他,又看看月亮,忍不住說:“你像玉兔。”

潔淨的臉,淡淡的絨毛,動不動就咬著下唇的習慣,多像月宮裏的那隻玉兔,柔弱的,楚楚的。這以後我就隻喚他為小兔子,叫了太多次,漸漸地取代了他的本名,連同門上下都這麽喊他。

他對從天而降的名字並無異議,當然也未表現出喜悅之色,他隻是逆來順受——對小兔子的稱呼,對我支配給他幹的活計,以及對待整個人生。

一開始我確實是這樣以為的。

【肆】

很多年後,當我看到那個名叫小虎的男孩子,我才發覺自己竟然真的還活著。因為我的心突然跳動得激越,雖然接著就是呆若木雞。

我以為世事已曆經輪回,我終於再一次地見著了我的小兔子。見著了遙遠的歲月彼端,那漂亮而憂鬱的少年,接過我送給他的一捧野果時,他臉上綻開的笑容。

但小虎不是小兔子。同樣唇紅齒白的黑眼睛少年,並不是我愛了一生卻錯過了一生的小兔子。

他是小虎,七歲的小虎。如果小兔子還活著,如果他沒能遇上我,他的孩兒隻怕比小虎還大。

路易對我喜歡他弟弟小虎很是意外,在他看來,除了睡覺和喝酒,世間萬物在我眼裏都似不存在。

是,世間萬物在我眼裏都似不存在,隻因這萬事萬物裏,再也沒有了他。

而當他陪在我身邊的時候,世間萬物都在我的眼裏,可我當時哪裏會懂得。

太多人都認為童年是一生中最漂亮的時光,我也不例外。因為這美好得貨真價實,走在他身邊的歲月,一直綠樹紅花,清朗明媚。天地在那些時刻,是兩個極小極小的孩童的樂園,皆是忘乎所以的愉悅。

後來人們都叫我歡美人,這是滑稽得讓人駭笑的名頭。假若傳回師門,想必連我那已年過九旬、諸事洞明的師父都會驚詫。他們一定無法理解,昔日頑劣得雞飛狗跳的小六,怎會蛻變成名震京城的魅惑妖男。

我想我不是脫胎換骨,我不過是,把我身當作了他。我著綠衫,從東踱到西,假裝他來了;我飲佳釀,從西走回東,假裝我奔去與他相會。我走去走來,我走來走去,忘記我不是他。

忘記以他的性情,他永遠都不會成為一隻妖孽。

他是溫靜的素淡的薄胎瓷器般的,歡美人卻是妖媚的張狂的驚情暗器般的。無論如何,我成為不了他,但這是我惟一能想到的,使我將他日夜攜藏的途徑。

即使他永不得知。

【伍】

他曾予我玲瓏美意,死時猶少年。

我希望我能忘記他,真的。

但許多年來,我總在落雪的夜晚想起他,在飄雨的清晨想起他……在命中每個不期然的時刻想起他。連看見尋常人家的屋簷都會想起他,在我的記憶裏,他始終清新得像一朵早春的鈴鐺,清清脆脆地響動時,彌漫著空蒙的雨意。

世間惟餘青綠色。

但有時又會是深紅嫣紅粉紅桃紅。每到臘月,他就搬了凳子坐在窗邊剪繡球和大紅囍字,往常這些活兒都是師哥們的妻子幹的,但他的手比女子還巧些,剪得又快又利落。問他,他隻笑笑:“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我又看不得我娘一個人辛苦。”

忘不了跟他共度的那些春節,他倚窗而坐,燈下的剪影很消瘦。深紅嫣紅粉紅桃紅,碎屑如花落在他的白衣上,我推開門,登時屏住了呼吸。

他剪著,我攢著;他調糨糊,我搬梯子;他扶梯子,我貼;他說,高了點,我往下挪一挪……

像尋常的山野夫妻,一年辛苦忙到頭,一起過個自在年。

他在我的心裏永遠是故鄉。卻蛻變成詩歌的意象,隻**漾在鄉愁裏,回不去,追不回。

【陸】

或許是在你14歲那年分別,所以我夢見的,從來都是你14歲的樣子。場景也是司空見慣的那些,山穀,綠樹,炊煙。我坐在窗前看你,你在看書,毛茸茸的後腦勺憨態可掬,你將書頁輕輕地翻過另一頁,有花瓣飄落,你就俯身看一看,轉回視線,停在書頁上。

我屏蔽了關於你的所有,但你仍留存在腦海和心間,揮之不去。

自你走後,世間落滿了無窮無盡的大雪。

【柒】

有酒喝,有人陪,有溫熱的身子就摟一摟,放縱是件很輕易的事,讓自己不那麽寂寞,好像也不難。隻是每一個酒醒後的辰光,我都渴望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他,能夠讓我抱住他,歇斯底裏痛哭一場。

但是明天,每個明天,我都等不到他。狂飲爛醉,一睡如死,我借助一種放浪形骸的方式去克服關於他,卻事與願違。

我克服不了他,就像我搞不定也擺不平的餘生。

我不曉得怎麽辦,其後我識得了金銀花。那是尋常的夜晚,我和路易觥籌交錯,各懷心事卻各自隱藏,她是燈火中出現,大大咧咧地宣布:“這男的,我買了!”

她花一文錢買下的是當朝二皇子路易殿下,她一無所知。而其時,路易也對即將到來的愛情一無所知。他們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向著上蒼安排的福緣靠近,然後許了三生。

這對沉浸在愛河裏的小兒女像一麵寒光閃閃的鏡子,逼迫我直麵了現實——我把自己的人生,敗壞成了什麽樣子。不是命運不公,不是天意弄人,是我咎由自取。

當我看到路易眼中迸發的光芒時,我才痛徹心扉地明白,這一生我到底錯失了什麽。

像是被什麽扼住了脖子,我被迫扭轉頭,看到我過往的三十餘年迷離而過。看到十七歲的我歪靠在蒼翠的綠樹下剝花生吃,乍見小兔子輕快地自暮色裏向我走來,那一刻,我的目光突地一凝,心一悸,花生可笑地卡在喉嚨,如同窒息。

也看到那天以後我與他陡然生疏的三個月,路遇時,眼神往旁邊一偏,匆匆擦肩而過。師父吩咐我們合作配藥時,偌大的院子隻有兩個人相對無語的呼吸聲,他本就話少,我卻被這突如其來的局促和難堪搞得煩悶不安,簸箕一掀,撂擔子走人。

師哥們在煉藥曬藥,我湊過去,扯一株薄荷葉胡亂嚼著,東轉西轉,覺得沒勁。又跑去後山,竄到樹杆上曬太陽,可還是沒勁。最後我衝著空**的山穀大喊大叫了一通,活生生地把自己折騰得沒勁透了,才回屋睡覺。

卻怎麽也睡不著,我對自己的失常難明所以,又壓製不下,隻得起身去後廚偷師父的藥酒喝。

師父是不允許我們喝酒的,理由是習醫的人要保持頭腦清明,人命關天吶,誰願意把性命交給一個醉醺醺的酒鬼?可他自己就不同了,他的酒是延年益壽的,我們一個二個的都年輕得像迎春花,遠遠用不著。

但酒能助睡,這點常識我有。我躡手躡腳地鑽進後廚,趁月色看清牆角堆了一溜煙酒壇,挨個摸過去搖一搖,抱了一壇最沉的跑路。

【捌】

師父對偷酒喝的人懲罰嚴厲,要被安排打掃半年茅廁,和整理他那些紙張發黃得一碰就碎的上古醫書,足足百卷,都快等同我的身高了。

小九不信邪,曾經溜去後廚從酒壇裏舀了一碗喝了,盡管事後拚命吃蒜掩飾氣味,還是被師父發覺了,嚴懲不貸。我們同情地看著小九手不釋卷地謄寫著醫書,不寒而栗。

那麽小的字,那麽厚的書,那麽深奧的學問,那麽枯燥的每天每夜,換了我,連三個時辰都坐不住,更妄論半年。

師父號稱是嚴師出高徒,但我認為像他這類老頑童,再嚴厲也有限。除非是我們想要了他的老命,比方說,偷他的保命酒喝。

我深知後果,卻還是冒險犯上。比起責罰,我更需要解決的,是狂躁的元神。我要鎮壓住它,不讓它在胸腔左衝右突。它比一隻小兔子還機靈,還歡蹦,還竄得飛快,漫山遍野跑個不休——

我愕住了。

小兔子,我想到的是小兔子。

一瞬間我如遭雷擊般的恍然大悟。

但我不想讓自己恍然大悟。

可是來不及了,我已看見了他。他披著單衣,赤著腳,孤零零地站在我的屋前。他不說話,隻一徑睜著他明淨的眼睛,就那樣望著我。

月下的十四歲小少年,他的眼神熱切急迫,且不顧一切。

我抱著沉甸甸的酒壇,他忽地走過來,猝不及防地將我一抱,啞聲說:“師哥,我喜歡你。”

隔著一隻黑亮的酒壇,他擁抱了我。或是說,他擁抱了那一壇酒香。

是,我已充分了然,他待我的心意如我待他一般,並不是先前自欺欺人的同門情深而已。

但我們本可不必說破。

我沒有掙紮,但他卻焦怒了,用力地將酒壇一摜。如水沉靜的夜色裏,一聲脆響清晰得似轟炸,我一震,酒香已如細蛇,在我的腳邊延展開來,寸寸吞噬了地麵。

“我不想忍了,師哥。我想告訴你,師哥——”他一反常態,像一瓶被塵封得太久的醬油,拔開塞子,砰的一聲,一下子就濺得滿手都是,“師哥,我想……”

若能回到十七歲那個月夜,我會把說出這句話的自己殺死:“你瘋了!一院子酒氣,師父明天饒不了我!”

他摁住我的手沒有鬆開的意思,一改他的文弱沉寂,堅定得像另一個人:“我不怕,你受罰,我就和你一同擔當。你不願幹活,我來;你想喝酒,我陪,你……”

這天之後的我,患上了幻聽。無論我去往千裏萬裏,那夜我冷漠不耐煩的聲音始終如一地響在耳畔:“你真的瘋了,我要睡覺去了。”

然後我甩開他的手,把他留在夜露深重的秋庭,留在他此生再未能走出的荒冷之中。

【玖】

不是所有的舉止都能強裝成若無其事的,次日一早,我就聽到師父的責罵:“小兔子,當真是你?”

他跪在院子裏,眉頭不皺:“是我嘴饞想嚐嚐酒,又感覺一個人喝不完,就來找師哥。師哥把我訓了一頓,推搡中酒壇就摔了。我願意接受懲罰,請師父……”

一夜之間,他徹底讓我刮目相看,我不認識他了,他雙目中的坦**和勇敢,使我不認識他了。

師父雖不信是小兔子所為,但他一力認下來,他又沒有別的證據,隻得執行門規。於是小兔子沒日沒夜地接手小九當時尚未完工的醫書,打掃茅廁則成了他換換腦子的休息之舉。

師兄弟們都替他捏一把汗,他尚是單薄的少年。但師命難違,他們也不便偷偷搭把手,隻好給他端來熱飯熱菜和茶水,想使他不那麽累。

好幾個人都私下問了:“是你幹的吧?為何要讓小兔子頂罪?”

我不反駁,但也不承認,翻翻眼睛走開了。照樣悠哉遊哉,上山逮隻野鳥烤著吃肉,下河摸條魚燉了喝湯。我把生活安排得豐富多彩,別出心裁,並自認很快樂。

一個人的日子,也很快樂,我對自己說。同時也讓自己有一點點忘記了,和他在一起的好時光。他是師父最小的弟子,待遇比我們要好些,有單獨的小院子,場地很開闊,我就常去他那裏玩。他看他的醫書,正襟危坐,脊背挺得很直;而我折根柳枝當成劍,自創劍術,口中嗬嗬有聲,對著虛空一再刺殺。

我很鬧,他很靜,但誰也不覺誰在打擾,也不用太多對白,卻都知道對方一直都在。

他存在感很微弱,不比一隻飛鳥或一陣鬆濤更熱鬧,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當我練劍時,他隻偶爾抬頭看上幾眼,仍是埋首書海。他不為我叫好,也不指責我太吵,他坐在那裏,就仿佛已有天長地久的安定。

每每我收了劍勢,他就合上書,起身和我去後廚吃飯。我把他碗裏我愛吃的牛肉夾過來,又把我不吃的白菜豆腐扔給他,他不抗議,默默地扒飯,像隻真正的兔子,隻吃素,是個最弱小的生物。

我欺負他欺負得實在有些習慣,當他膽敢在我麵前玩強硬,我就火冒三丈,不把他打壓得體無完膚絕不罷休。因此當輿論一邊倒,大家紛紛明裏暗裏指責我不講義氣時,我更加反著來:“你們講義氣?好啊,去幫他啊,一人整理一卷,他就鬆快好些了。去出頭啊,快去快去,讓我也慚愧慚愧。”

【拾】

我不打算未向師父認罪,澄清真相,仍是對忙碌的小兔子不聞不問,冷眼旁觀。我以為如此才能使他收回違背常倫的想法,才是為他好,後來才知道,我對我和他都不好。我的自作聰明,葬送了我們的一生。

十七歲時,我認為我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人。貪玩如我,最想要的是自在,所有擋我通往自在路的,都請讓開。我的人生就是找樂子,絕不喜歡麻煩,更何況是自找麻煩。可若順應了他的心願,順應了我們的心靈相通,那將是無窮無盡的麻煩,焦頭爛額,腹背受敵。

我自私,我不能使我變成一個愁苦之人,不能把我們原本注定會過上的妻賢境順的未來毀於一旦,我隻能回避所有。不給他留一絲希望,不使他覺得,我願跟他在蒙昧狹隘的山穀裏驚世駭俗。

但他不讓我回避。入夜了,他來敲我的窗,我裝睡,他仍敲,我還裝睡,最後他沒有動靜了。我豎起耳朵也沒聽見他離去的腳步,凝神等了片刻,還是動靜全無,隻有夜鳥和秋蟲的鳴叫聲,像從未有人來過,也像從未有人離去。

我到底按捺不住,起床去看他。秋一天天地深了,單衣早穿不住了,以他的體質如何能在寒氣裏撐許久?況且他已勞累多日。

我打開門,看到他坐在窗下,石階清涼,他的衣袂微揚,聳起雙肩,然一語不發。我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黑黑的長發,頭頂一個天真無辜的旋兒,像一隻天真無辜的單純眼眸在看著我,我沒來由地一躁:“每天累得趴下了,還不珍惜睡大覺的機會!蠢材!”

他眼睛一亮,倏地站起來,直視著我:“師哥,我是不會放棄的。”說著竟又想來拉我的手,“師哥,我會等你答應我。”

“那不可能。”我背轉身想走。

他竟輕聲笑了:“你怕了,你在躲我。師哥,你的心沒有你表現出來的硬,你心虛了。”

他從不是咄咄逼人的人,但有一天他竟說出這樣的話。我沒回頭,但內心已有被拆穿識破的惱怒感:“是,我是在躲你,因為我覺得荒唐。”

他驀地沒了聲響,我猜他張口結舌地僵住了。而我要的就是這效果,意猶未盡地補充了一句:“你凍病了我就會心疼你?”

說罷揚長而去。

踏著露珠前來尋我的少年,我那樣決絕地為所欲為地傷害了他。但寂夜裏,他倔強道:“我會等你。”

“那是你的事。”我拉開大門,再一次將他留在黑夜裏。

“是,這是我的事。”

【拾壹】

我在第二天離開了風煙穀。每年這個時候,師父都會派一名弟子出山雲遊四方,去收集各種藥材,為期一年。今年本是四師哥執行任務的,但他才娶了附近山落的姑娘,正是新婚燕爾,我便主動請纓和他相換:“我去。”

那一刻我故意去看小兔子,他果然如我意料的蒼白了臉。我得意洋洋地回屋打點行裝,他跟了進來:“師哥,為什麽要走?”

“見世麵。”

他攔在我前麵:“我跟你走。”

燭光裏,他的身形秀拔,麵如冠玉,我心緒萬端地看著他,他才十四歲,光潔的麵容卻已有疲累新生。可我該拿什麽償還他暗暗錐心的情意,和他被磨蝕的執著?我扳開他的手臂,收拾著衣物,語音漠然:“我要去哪兒,關你什麽事。”

他清澈的眸中頃刻有波光消逝,又把下唇咬得緊緊,低下頭慌裏慌張地問:“師哥,你討厭我?”

“我沒這麽說過。”

他以一種一咬牙一橫心的決然抬起了頭,如束手待斃卻毫無懼怕:“我會等你回來,直到我死。”

窗半開,夜風忽來,滿室燭影搖晃,他的容顏近在咫尺,我卻已覺模糊。良久後我說:“那你就等五十年吧。”

我從不拙於言辭,惟有對他。

“五十年就五十年。”他再不多言,轉身就走。

我若得知這夜是我們緣盡此生的絕響,我會拉住他,向他傾盡所有。但當時隻道是尋常,我不過是望著他的背影,嘴角掛著一絲笑。小兔子,話別說得太滿,誰會等誰一輩子呢,你早晚扛不了寂寞和孤單的。

時光是最有效的東西,終生不嫁或不娶的誓言,終究會淪為一句年少輕狂的大話。

【拾貳】

我走的那天,鳥語間關,花影淺照。

同門上下都來送我,師父捋著胡子嗬嗬笑:“小六,你玩歸玩,可別誤了正事。”

隻有他沒來,最後回望時,樹下門後,我都沒發現那雙永遠像閃爍著淚意的眼睛。但不來就不來,我背起行囊,就此遠離了風煙穀,遠離了此生最好的時光。

最好的時光這五個字意味著過往或將來,它從不和現在有所關聯。一些年後,我初遇金銀花,聽到路易對她說:“似水年華,活在當下。”我才驚覺,我虛長他十餘歲,一把年紀竟都活到狗身上了。

即便我自詡經曆蕪雜,見多識廣。

我走遍萬水千山,醫治絕望等死的傷者病患;我行過白晝暗夜,學會不同門派的劍招刀法;這世上的歡喜悲哀都被我盡情閱覽,過眼雲煙。但我竟從未去想,要活在當下。

我不願承認的,我活在往事裏。風煙穀之外的世間,對我而言不是一馬平川的寬廣前路,而是處處碰壁的末路窮途。

我從離開的第一天就在想他。吃到一味好吃的酥糖,我想留一塊給他;看到杏花春雨,想起他的盈盈笑語;連平常的市井百態,都想說給他聽——細微的感觸和盛大的感悟,都隻想說給他聽。

我恣意地說,他溫和地聽,一如我們從前。

我體會了在風煙穀不曾感受過的孤獨。在吵嚷街巷,在行人中央,在很多角落,在很多時候。

風寒霜重的客途,想念讓我孤獨,孤獨使我想念,但這愚不可及。我的決心已定,就不容悔改。調動了全身的力量,我成功地把自己經營成忙碌嚴謹,像好人。

好人小六認定當初對小兔子惡語交加,是放了他一條生路。他試圖心安理得,翻山越嶺,涉水而過,拜訪名山大川采集藥材。還拜師學劍,偶遇的遊俠和武人,誰人都是師者。

【拾叁】

一年時光飛逝,我不想如約返回風煙穀。思念強化了對他的情感,但這是多麽危險。所以我托人把草藥捎回去,逗留在秦鴿府中苦練劍術。

秦鴿是當朝大司馬,我醫好了他重疾纏身的妻子,他將畢生絕學向我傾囊相授。這絕非一日之功,我就一天天地留了下來,如此四年。

四年前,我隻懂折柳當劍胡亂比劃;四年後,連武功可謂無冕之王的駙馬檳榔在見過我的身手後,也誇我是百年難遇的武學奇才。本著惜才之心,他將自己的獨門絕技傳給了我,我集眾家之長,又勤加修練,到了第四年,竟也可躋身一流高手行列。

業精於勤。

我不想讓自己想起他,那麽就不可閑下來。可每當我產生這個念頭,我想起的,還是他。閑字怎生書寫?門內那個木訥的人,是我的他。

他站在門裏,我的腦海便一刻不得閑,動若脫兔,走馬觀花。

我嚐試著改變。練劍太單調,我就去呼朋引伴高談闊論,秦鴿府邸常有達官貴人出入,我閑雲野鶴慣了,對這幫人向來敬而遠之,但我要令自己改變。

和你分別後,我遇見的全是和你不一樣的人,他們熱情、爽朗、油滑、虛偽……每個人都和你不一樣。

他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誰都不像你沉悶無趣,但誰都沒能給予我平靜感,像你給予我的那種。

風煙穀時期,我上竄下跳耍盡百寶,每當夜來沾上枕頭就能黑甜一覺,那個時候,我最幸福。喧囂後,人們需要的是一場安然的睡眠,但我的心始終嘈雜,人之將息,卻夜不能寐。

風刀霜劍的漂泊歲月裏,你似鐵馬冰河,頻繁地入我夢來。

不語不動,隻看著我,雙目亮如晨星。

在夢裏我問你想說什麽,要說什麽,你隻微微一笑,有如月光一漾。

其後你轉身,遠走,像訣別那夜。

【拾肆】

我盡力驅趕你殘存在我腦中的影像,仍自相同的夢境中醒來,我不懂這意味著什麽,但我遇上了另一個人。他不像你,但當他微微一笑,有如月光一漾。

靜王爺路雲杉來秦府做客當天,我在執劍擊落葡萄架頂端的那串葡萄。它跌落到地上鋪著的布匹上,有幾顆破碎了,汁液瞬間染紫了白布。我忽然覺得這一幕很好看,將劍尖一挑,就著汁液飛快地在白布上隨意而畫。

以劍客的敏銳力,我知道有人在看我,但看我的人一向很多,這很正常——太多人都會對我的容貌大肆吹捧,奉承話將我的臉皮塗抹得一層又一層,從此我擁有了一張厚顏,所以日漸無恥——自命不凡,眼高於頂,不把任何人當回事。

但來人是靜王爺,傳說中他久居深宮,清雅得宛若謫仙。但人們都習慣為尊者諱,對我都極盡阿諛,何況是皇族,我並不以為然。

可我看到的當真是無愧盛名的容顏,他翩然靜立,眼裏含笑,如美玉瑩光。在這樣隆重優雅的美麵前,我突然失語,他卻說話了:“你畫的是一枝瘦梅?”

其實我隻想亂畫,他說是梅花,細細一看,竟越看越像。我不禁沾沾自喜,奇才就是我這類人啊,毫無章法卻靈氣四溢。我望著他,大言不慚地笑納:“尊駕與在下心有靈犀。”

他走得近了些,我心裏一咯噔,他的容色蒼白如雪,連走路都像是在飄浮,唇色已現淡白,顯是不久人世的病容。

太美了,以至於不祥,舉手抬足俱是死亡襲身的氣息。可他似不以為意,淺笑道:“我最愛的就是秦府這架葡萄了,今日又見,很歡喜。”

我也很歡喜,因我見著了一個像山中生靈的人。幾年來,我見過很多的訥言之人和很少的幹淨之人,但無人能既清潔又明朗,像你和他。

他坐在葡萄架下飲茶,像鹿啜飲著泉水;你坐在燭光裏看書,如兔安睡在草叢裏。他身上有種僧侶式的孤獨,像宋詞,而你是小令。你們都有詩意的沉靜,相貌大不同,但確是同類。

起先我們的對談還顯生疏,忘了是在哪個對視的時刻,彼此竟不約而同脫口而出:“你和我的一位故人很像。”

太巧合,就都笑了。他收不住笑意,問:“你的那位故人是我這樣的病秧子?”

“不,你像一隻鹿,他像一隻兔。”我反問,“你的那位故人是我這樣的愣頭青?”

他還笑:“她說這叫生機勃勃,熱愛生活。”

我們的話題由此展開,當秦鴿匆匆趕來時,我才知他是靜王爺,傳聞中他讓人驚為天人,卻孑然一身。

但我不信他沒有愛過一個人。心中若不曾湧動過溫柔情懷,怎會在訴說時情不自禁地牽動了嘴角,悵惘而笑?可是,究竟是怎樣的人,舍得連他也辜負?

【拾伍】

秦鴿走後,我就單刀直入,問出了口。許是從未有人忍心讓他揭開傷疤,他微愕,默然片刻方道:“開口無益,她另有所愛,不如緘默。”

但以他的傾世風華,哪個女子不會倒戈?他像是看穿我的心思,笑一笑:“我是還好,感情也不講究先來後到,但一個人好不好,跟他能不能幸福,是兩碼事。”

“那至少也要讓她知道啊。”說這話時,我想起了小兔子。當初他開口,該鼓起了多大的勇氣?我卻以最尖銳的話語推倒了他,絕塵離去。

靜王爺搖搖頭:“她知道,就會不那麽快活。”

他寧可自己不好過,也不想讓她不好過。那麽你呢,小兔子,你開口,一定是滿以為我會應承,跟你好好地過,快快活活。

我終於懂得了你,在這麽多年後。

“人生苦短,該說的話要說,等到老去,你再後悔也來不及。”話雖如此,但看他的模樣,哪裏會活到老去之時?那何不率性一些,不給人生留下遺憾。

靜王爺黑眸一閃:“你覺得人生苦短麽?我覺得人生苦長呢。”

“病痛折磨,情感失意,你已生無可戀?”

“不,生有可戀,但它不比孤獨強烈。”他說。

我承認他是對的,筵席再熱鬧,笑語再可人,我仍然會感到銘心的孤獨。愛和被愛著都是這樣,一直覺得自己隻是一個人,沒什麽可以克製和掩蓋孤獨感。

情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能陪伴我們到老的,與我們生死相隨的,惟孤獨耳。即使與愛人相擁而亡,也隻是獨自赴死,靈魂並不能重逢,攜手碧落黃泉。

你也不能使我不孤獨,但你能緩解它。

知道你在,我才會安心。

【拾陸】

靜王爺在夏末秋初的時節過世,距離我們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見麵,僅十七天。

喪禮結束的次日,我啟程趕回風煙穀。我的小兔子,今生我已不再是王,我隻是個駕著馬車的旅者,載滿了風雪一路溯回,你還認得我嗎,你還願意認得我嗎?

我曾經那般嚴酷地傷害過你。

分別後,我時獨遊,不逢一士。但如今我已足夠了解,你之於我的意義。路易說他和金銀花的相逢,是金箍棒遇到了孫悟空,四海驚起震動,而我愛上了你,內心翻天覆地。

當時我以為,我想要的是風火輪或青龍偃月刀之類威風凜凜的兵器,而不是光禿禿的缺乏美感也不趣致的金箍棒。但我錯了,上天入地可長可短不離不棄伴在身邊的,是你。在心上,不在身旁的,是你。

我忘不了你。我要找回你,彌補這五年來,把你遺落在光陰之外的,所有悲涼和沉痛。

【拾柒】

後來的故事你們都知曉。

我回到風煙穀,望見了他的靈堂。

千裏佳期一夕休,秋風驚綠,碧草萋萋,他已不在。

天地崩裂也不過如此。我不曉得我何以還能好端端地站立著,望著我的所愛的靈堂。當晚師兄弟都來找我,四師哥同我說:“我們都以為你再不會回來,隻有小兔子說,你遲早會回到我們身邊。”

沒錯,我回到了你們身邊,但我竟再也回不到你身邊。你會得知嗎,若沒有了你,再多別人,也隻是別人。

五師哥將長明燈芯撥得亮些,長歎道:“他喝醉了酒,走之前應當不痛苦。”

由此我得知了你的死亡,與一場酒有關。是雪夜,你偷了師父的酒,悄然地來到後山痛飲,然後躺在早就挖好的坑裏,靜待死亡。

坑和你的身量等長,蓄滿了雨水。你總在黃昏時挖坑,被師哥們問起,就笑著說想養金魚,種睡蓮,誰都笑你異想天開,無人得知它將是你的埋身地。

雪落無聲,你裹著草席,躺進了汙濁的雪雨裏。那時,我究竟沉睡在哪一張**,而你靜靜地走向了死亡。當冰凍襲身,你有沒有看到天空有一隻白鳥撲棱著翅膀飛過?

我拒絕了你,我以為放了你一條生路,卻逼得你走上了絕路。五師哥猶在講著,次日在後山發現那一池水凍成了冰,你就躺在冰層裏,容顏模糊,坑邊,是空了的酒壇。

我笑著說:“這人搞什麽鬼啊,以為把場景搞淒美了,就升華為傳說了?年輕人就是傻透了。”

你挑了一個落雪天,把自己埋進了冰裏。你是存心的吧,你一定以為死後還能化成蝴蝶或孔雀,天上人間任意飛對不對。我越想越好笑,可他們都錯愕地看著我,我摸了摸自己的臉,摸到了一手眼淚,可我卻在笑,真恐怖。

我不知還能說什麽,隻好笑了。你有一萬個理由可以活下去,你隻是不想活下去。可我呢,小兔子你告訴我,我呢?

我說讓你等我五十年,你答應了,你說五十年就五十年。可事實呢,你連五年都不等。你是騙子!

我以為你對人生逆來順受,但你不受了,你不要它了。為什麽要死呢,如果你隻是想讓我嚐到當初你所嚐過的滋味,你成功了。

我曾經讓你心如死灰過,而今輪到我了,放置心的地方,隻剩下一個大窟窿了。

心空了,連靈魂也是。

【拾柒】

我用了五年時間堅定了對你的感情,你用了五年時間對我死了心。

你想過出穀找我是嗎,但你怕和我錯過,隻得原地停留,從未稍離。但我讓你等了太久太久。古人說,斷送一生憔悴,隻消幾個黃昏,更何況是五年。太漫長了,足夠讓一個人油盡燈枯,心誌全失。

第一年,他等了;第二年,他等了;第三年,他等了……終至心神渙散,再也等不下去。而師父和師兄弟都不清楚我和他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也就無從開解……他是那麽一個內斂隱忍的孩子!他怎麽受得了,他怎麽受得了……

人類都逃不脫最根本的脆弱和孤單,於是都堅持不了太長時間,中途找個伴侶扶持著往下過,愛或不愛,再不深究。可是我的小兔子,他不肯做當中的那一個。

活到了成年,誰不明白事理呢,誰又能不懂規避什麽和選擇什麽,才有利於某種安寧的世俗之生?但他聽從了內心,哪怕人人都笑話他太癡。

我一走之後,連師父都不知我的行蹤,小兔子隻能被動等待。而直到他死後,師父才明白我們對彼此的心意。

太遲了。

小兔子死於三個月前,一個很冷很冷的夜裏。我們一步錯過,終生無緣,這就是我的前半生所有的故事。

【拾捌】

當我決定將餘生托付給他,與他就此牽手,念念珍惜,卻隻看見他長眠於冰天雪地,身心重創,萬念俱灰。

【拾玖】

我再度離開風煙穀,狂歌走馬遍天涯。但世間再大,我已無處可去,沒有了他,我哪兒都不想去。所以我投身了青樓,以我二十二歲的高齡——這個年紀出道未免太晚了點兒,但我不在乎。

作為一個絕代神醫的傳人,也作為一個武功還不賴的劍客,我要弄點錢很輕易。跟家境苦寒而被迫墮入風塵的少年郎不同,我選擇青樓,無非是這裏魚龍混雜,三教九流都有,可能會碰到一些有趣之人。

不以無聊之事,何遣有涯之生,餘生漫漫,若想過得好些,還是得找點樂子才行。但有趣的人不常見,或許隻是我已喪失了興衝衝認識一個人的興致。

生命不過是認識一些人,遭遇一些事的過程。但事實上,能跟我有所關聯的,統共就沒幾個人幾樁事,卻純簡得心生輕鬆和愉快。

我與世間互不理睬,兩不相幹。我隻是在不停地消耗著糧食,空氣和水分。

日複一日的失望中,我逐漸愛上了睡覺,對慕名前來的人全都愛理不理,但越這樣,越讓人趨之若鶩——我從前何嚐不是這般,當他愛我時,我推三阻四;當我愛他時,他已死去。

人人都說歡美人浪**不羈,誰也不知他其實情比金堅;人人都說歡美人特立獨行,誰也不知他曾經是怯弱的、拘謹的不敢正視本心的膽小鬼。

活成了心口不一的虛偽小人,我不免有點佩服我自己。

他們都說,這世上少了誰都一樣活,沒有誰離不開誰。他們大概、或許、可能真的是睿智的,但他們不是我。

我不是他們。

少了你,我隻是在苟活;離了你,我也並未即刻殉情。但總歸,對這個人生,我不過是在慘淡經營。

沒有了你,竟然真的不一樣。青山綠水的旅行,隻是流浪;觥籌交錯的筵席,隻是應酬——它們是無益的,我是魂不守舍的,看起來是像樣的,是積極的,是和生活友好相處的。

無人可知,我已成玻璃之城,貌似堅不可摧,卻禁不住輕輕一推。

我終究承認,失去了你,我是還苟延殘喘著,但世間大不同了,它喪失了全部的趣味和口感。我形狀完好,然心已四分五裂,潰不成軍。

讓一個自詡驕狂的人承認這些,是多麽的艱難,艱難到羞慚,無從麵對自身曾經有過的陽光和清泉。

【貳拾】

在青樓,我過著錦衣玉食的日子,像我少年時的期許。可事隔多年,我已不再設想還有驚喜等著我,我受夠了。我還能有什麽像樣的未來呢,我的未來,是他永遠缺席的餘生;我的身份,是他的未亡人。

我有多愛他,我竟不曾讓他知道。

不,連我愛他,他都不曾知道。

有時就是如此,不離開,就不會知道所愛是誰。但這多麽徒勞無功,你已不在。

之所以還活著,在於我沒想好一個可以超越他的死法。我暗自喋喋不休地盤算著,該以何種方法殷勤地奔赴死亡,想了許久,毫無頭緒。但哪天實在沒有事做了,那就去死一下吧,像下個小館子,點個我愛吃的菜。很自然,隨時隨地。

我連新意都懶得想了。

懶得哭,也懶得死。

我以為我很頹廢,如今我才知道,原來我早報廢了。

【廿一】

小虎的中蠱事件讓我找著了契機。他為父母的仇家所害,中了奇毒,連他醫術不俗的母親和奇俠檳榔都找不出破解之道。

生有可戀的人舍不得去死,我看著燈火下小虎晶瑩的臉,往事如萬花繽紛墜落。他不是多年前我初見的那個人,但我心口仍在刹那湧起感觸——若能重回當年,我的他也會是這麽一個不諳世事的純真少年,人生最大的苦痛是病痛折磨,而不會經曆疼痛的心劫和冰冷的絕望。

我的一念之差,葬送了畢生的幸福。舊日的掙紮和逃避在此刻看來多麽無謂,可當時我哪會預料得到。

我挽不回所愛的性命,但我有可能會救回和他相似的小虎。風煙穀的上古醫書裏,或可找到救他生命的方法,便是如此,在十一年後,我重歸風煙穀。

【廿二】

挽救小虎的是小兔子,我自他整理的醫書裏,發現了克毒之法。他用了近五年的精力將上百卷紙張脆薄欲碎的醫書一一謄抄歸納,加入師父的絕學和自己的心得將其完善之,使我受益良多,終將棘手難題攻破。

弄完醫書,他就去死了。救完小虎,我也可以去死了。仿佛是忽然想通了一件事,我心頭一喜。什麽死法不重要,單單是想到馬上就能死了,已覺幸福。

如果活得行屍走肉,為何不幹脆成為一具屍體呢?多少還坦率點。

一切形式感都不需要了,我客居在人世的日子到此完結。爬一座高山,從山頂跳下去,粉身碎骨,血肉模糊,很簡單也很直接,連後事都不用讓人操心,自有禿鷲幫忙收拾我的殘骨。小兔子用草席裹住自己,也是盡量不想麻煩別人吧,頂多出幾分力氣,將他掩埋即可。

我比他更省事呢,符合我做人的原則,無話可說,那就睡覺;無可留戀,那就去死。

可惜嗎?並不。生命裏其實並沒有什麽值得非做不可的事,除了愛,以及死。

他已化作了一座冰涼的孤墳,那麽,愛已不再必須,於是生,也已不再必須。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到了此時,我發現自己已無話可說。既然想說的不可說,說了他也聽不到,臨終遺言又有什麽意義?我再自大也無法否認,我的自以為是和一意孤行,把我的人生搞砸了。明明一手好牌,卻打成了敗局,我已徹底不願再說什麽。已然絲毫不在乎有沒有人聽,聽不聽得懂,懂了又如何,終歸是寂寞。

一事無成人漸老,一錢不值何消說。

可我還是說了這麽多。矯情、做作、語無倫次,絮絮叨叨。

不是為自己,是為了他。想替他見證,他有過這樣的一生,愛過那樣的一個人。其餘種種,都不必再提起。

寫完這篇文字,我與人世的瓜葛已可盡情了斷。戲劇化嗎?隨便吧。我隻這一生,就要隨興所至地活,或者不活。

是的,我的一生本該潔淨芬芳,本該遇見眉眼清甜的人——隻有那個。笑容是暖的軟的,從眼到心漾著蜜,在夜裏說說悄悄話,晴空下唱不著調的歌,陰天互相抱著書一頁頁地讀——

我的一生,本該如此。

【廿三】

向下飛翔,天堂在上。

再見,時光。

2010年3月於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