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事

[十四歲時,你從我的窗前經過]

莫卡遇見章小明的那年,還是個孩子,隻有十四歲。這個年紀談戀愛確實太早了些,但是她遇見了他。

章小明則是另一個孩子。

那時莫卡家住在一樓,後窗正對著外麵的田野,春天時薺菜和馬齒莧齊發,蔥綠水嫩,摘一籃子回來,就是一碟爽口小菜。晚上,莫卡在窗前的台燈下複習功課,月考快到了,她的數學成績不大好,得多加把勁。

窗戶半開,清風和草香撲鼻。不遠處草叢簌簌地響,行人正路過,莫卡無意識地向外望去,一束強烈的手電筒光直直地照過來,她抬起手試圖擋住它,刺目的光線卻逼得更近了,她像照妖鏡下的鬆鼠精,無處遁形。鬆鼠,她老覺得自己是這種小動物,以森林為家,酷愛囤積食物,自得其樂,挖隻洞就美滋滋地過一整個冬。明明人畜無害,不過是好奇了想做做人,因此就成了逾越規矩,於是不可以。

男孩笑了,收了手電筒,敲瞧窗,打聲招呼:“哎,好用功啊!”莫卡看不大清對方的臉,但知道是章小明,他的影子投射在她的書本上,留下一小塊陰影。他是她的同班同學,遊手好閑,坐在教室最後一排,老遲到,她和他沒有太多交集,路遇時笑一笑,也就過去了。

“喂,家裏有小桶沒有?”章小明說,“借我用一下。”

莫卡站起身:“有。你繞到前麵來,我拿給你。”

媽媽在客廳裏看電視,看到莫卡在找綠色的塑料小桶,奇怪地問了問,莫卡答:“同學想借。”拎起它就跑出去了。

章小明站在院子外的桔樹下,莫卡一出來他就又拿著手電筒照她,她嘴上說:“你討厭啊!”心裏卻愉快極了。月亮明晃晃的,這才看清楚他的行頭,一雙棉紗手套用條繩子拴起來,隨意地搭在肩頭,右手拿把彈簧刀,凶惡地拿出來晃一晃,月光下,刀光一閃,這殺手卻有張娃娃臉,一點兒都不可怕。他穿的是短褲,褲腿挽起,腳上趿雙人字拖,接過小桶笑嘻嘻:“都出門才想起忘帶桶了,都怪我媽找我說話打了個岔,我就忘了。”

莫卡問:“什麽?”

“捉螃蟹去啊。要不你也去吧?”

莫卡立刻就說:“好。”她當然知道,若是弄得一身汙泥地跑回來,媽媽肯定會責備她,但十四歲的少女被異性的邀請弄得心腔惴惴,顧不上許多。

走了幾步,章小明回頭看了看:“你穿的是裙子,挺好。”

散花鎮少女莫卡內心難明所以地跟在男孩身後,短裙是嫩黃色的,涼鞋是紫色的,在家裏自然不講究,胡亂地穿衣,這身搭配不算高明,顏色犯衝,她知道。但章小明語氣平淡地補充了一句:“你穿裙子挺漂亮。”鬆鼠女生的心就開了花,從一棵樹蹦到另一棵樹。

桂花樹街往西,大概走上半小時,就有一處溪流。天氣熱,螃蟹們會出洞乘涼,溪水隻沒腳踝,手電光透過清水照去,小石蟹就傻了,不懂得逃跑和隱匿,呆呆地杵在那裏,等著被人捉。

莫卡很喜歡小石蟹,她覺得它們長得像生手打的領帶結,笨拙而認真,高高地舉著鉗子,鼓著眼睛,做出嚇人的樣子,卻不知有雙戴著手套的手輕輕一捏,就能抓獲它。

它不是對手。

章小明沿著小溪走了半裏地,歡欣鼓舞地捉了一小桶石蟹,莫卡亦步亦趨,謹慎地趟水,防止被長滿青苔的石頭滑倒。她幫章小明拿著小桶,他每捉到一隻都衝她一笑,準確無誤地扔到桶裏去。看著他的笑臉,她想,哦,我原來不是鬆鼠,而是螃蟹呀,他一照,我就呆頭呆腦地束手就擒。

她不是他的對手。

[黑貓是會冷笑的]

當天收獲甚豐,小桶不夠用,章小明也不避嫌,脫掉襯衣,袖子和下擺都打了結,將螃蟹們統統裝進去,扛在肩上優哉遊哉。

“過兩天拎隻大桶過來,我們捉個痛快。”他將塑料小桶挑在指尖,向莫卡道別,“謝謝你啦,明天再還你!”

他說的是“我們”。莫卡的裙子濕了,用力地擰著它,媽媽準會盤問她幹什麽去了,但不要緊,章小明教會她撒謊。她有個好友叫李娟娟呢,她就說是上她家請教功課去了。

女孩子的友情,有時候會用於互相打掩護。

電視播的是宮廷言情劇,父母在談話。莫卡簡略地說:“我去李娟娟家問題目了。”趁被識破之前,溜回房間換裙子。她一向乖,媽媽缺乏警惕性,被含糊地瞞過了。

莫卡剛坐下,章小明又來彈她的窗戶:“等著吃好吃的吧,晚安!”他的身影一晃而過,哼著歌輕快地走遠。莫卡怔忪地翻開日記本,飛快地寫起來,她的字匆忙潦草,跌跌撞撞,她生怕遺忘,生怕遺漏,墨水染藍了手指,她寫:我喜歡隔壁家剛出生的嬰兒,雖然它的臉皺巴巴的,很醜,我喜歡家裏那隻養了三年的鸚鵡,雖然連爸爸也不忍心剪它的舌頭讓它學說話,我還喜歡吃桔子,我還喜歡你,Z。

光線居高臨下籠罩在她的臉上,盡頭是他的笑臉,她就隻能化成一灘泥,臣服膜拜。從一開始,她和他就不是對等的關係,但誰介意呢,愛情其實是很難以絕對平等的姿態存在的,高高在上,更會被人一再追索。

哪怕他隻是個貪玩的,沒有大誌向的農家少年,父母務農,春季挑著韭菜和豌豆到市集賣,夏天賣西瓜,秋天則是白蘿卜,他家住在桂花樹街東邊的章村,竹籬笆後麵的紅磚瓦房裏,養大黃狗,開墾了兩畝地,像蕭峰許諾給阿朱的幸福。

次日剛走出小區,莫卡就遇上章小明了。他咧開嘴笑,解下書包得意地向她獻寶,裏頭半本書都沒有,隻有濃鬱的香味,他兩指一夾,挑了最大的螃蟹給莫卡:“吃吧,我起了個大早,剛蒸好的呢。”

書包裏全是昨天晚上捉來的螃蟹,小石蟹用麵粉裹了,下鍋炸得金黃就能吃了,油香酥脆,毛蟹則用來清蒸,掰開來,羊脂玉般的白肉。章小明是個熱心快腸的家夥,沿路都有他的熟人,碰到一個,他就停下來往人家手裏塞幾隻,神采飛揚地解釋:“我倒了一點點酒,不腥的,放心吃。”

有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莫卡,促狹地笑:“哎呀,好小子,跟發喜糖似的!”

莫卡的臉騰地紅了,章小明也愣了,反應過來拿螃蟹往那人手背上一劃,罵道:“就你油嘴滑舌!”

又望見那個女人了,她站在她開的雜貨店門口,腳邊蹲著一隻黑貓。莫卡有次和它對視過,它無動於衷地瞧著她,她心裏陡然升騰強烈的懼意,黑貓是詭異的生靈,它是會冷笑的,像它的主人一樣,從此她對女人和貓都退避三舍。章小明顯然沒有她那麽細的心思,見女人斜眼瞅他,就走上前,也讓她嚐嚐鮮。莫卡在他後邊,低頭剝著蟹殼。

女人客氣地向章小明道謝,還是似笑非笑的神色,章小明找不到話說,倉皇道:“我得上學去了。”他在女人店裏買過煙,她向來給他便宜價,講一口悅耳的普通話,對他說:“還是學生吧,少給你算八毛。”女人的店叫三顆米,別人就管她叫阿三,阿三,這名字還不錯,章小明思忖道。他不曉得身旁的女孩莫卡偷偷地給女人取了個名字叫黑貓警長,所以他也不明白踢著小石子兒走路的莫卡,怎麽會撲哧笑出聲。

女孩子就是莫名其妙,他轉頭去看她,她恰好也悄悄地看他,四目相對,都有些赧然了。兩人就都失了語,沉默地走著。一到教室,章小明又活過來了,四下分發他的螃蟹,還給班主任留了一小包。

全班同學都被他撩撥起興致,男生們磨拳擦掌地議論開了,女生們也嚷著要參與。章小明是個人來瘋,跳上講台拿起粉筆畫了幾個草圖,講解行動方案和路線,忽地瞥見語文老師腋下夾了一大摞試卷向教室走來,哧溜竄回座位。

當晚一行十五個人在校門口集合,李娟娟也被莫卡拉到隊伍裏,又忐忑又興奮地出發。每個人都帶了工具,章小明將男生分組,每組含有一名女生,是重點保護對象,他警告男生們,美色比美味更重要,不得怠慢。

怕驚動螃蟹,眾人都貓著腰,壓低聲音說話。莫卡如願以償地成為章小明唯一的組員,和他配合默契,他探路,她拎著桶跟上。章小明說這回要逮些大的,提著鐵鍬沿著田埂巡視著,遇有小小的洞口就停下來,拔根狗尾巴草伸進洞裏小心試探,抖上幾抖,傻乎乎的螃蟹們無論看到什麽異物都會用雙螯夾住,死心眼地不肯鬆開,他就輕易地提溜出來,順手往桶裏一甩,從未失手。

莫卡眼紅,學著他的樣,也接連逮到好幾隻,幹勁更足了,衝附近的李娟娟揮揮手。前麵又是一個洞,她兩步奔去,徑直將狗尾巴草使勁捅,章小明臉色一變,啪地打掉她的手,喝道:“危險!”

第一次肌膚相親,卻無半點浪漫可言,莫卡還來不及體會,就被章小明教訓了一頓:“你怎麽知道你伸手碰到的,是什麽東西?”她被嚇住了,他才意識到說得太重了,耐心地給她講,不是所有的洞裏都是螃蟹的,圓而濕滑的一般是黃鱔洞,她剛碰到的,是圓而幹的洞口,是不能招惹的,裏頭有蝮蛇,隻有扁而濕滑才是螃蟹洞。

螃蟹洞都不大,章小明隨身攜帶的彈簧刀就派上用場了,把洞口削大再去掏。莫卡越發謹小慎微,卻還是被螃蟹把手給夾住了,下意識地將手一抽,頓時傳來一陣鑽心的痛,臉都白了。章小明也急了,一邊示意她別慌,一邊按著她的胳膊慢慢地往外抽,一直把螃蟹拽出洞口,螃蟹發現大勢不妙,便鬆開大螯往洞裏逃,他沉著穩健地用另一隻手按住它,輕鬆地逮住它扔進桶裏。

再一看莫卡的手指,鮮血直流,她不願在章小明麵前示弱,沒喊過一聲疼。但她的血止不住,滴滴答答地流著,章小明不假思索,抓住她的手就觸近自己嘴邊吮吸,他的動作再自然不過,沒有半分猶豫。莫卡愣住,心髒幾乎停止跳動,抬眼隻看得到男孩的黑發,她突然很想摸一摸。

血總算止住,章小明放開她的手,和女孩的眼睛劈麵相逢,像有什麽滑過心頭,他驚詫了,慌亂地錯開眼神,始覺忸怩了。莫卡也是,不敢再看他,卻又舍不得,用餘光觀察他,隻能看到他翹起的衣角,再往上,是他局促的手,和不知所措的臉。

令人窒息的沉默裏,章小明頭一揚,去拉莫卡的手,攥在掌心。他們就不捉螃蟹了,上了岸,並肩坐在田埂上,對著月亮說話。等李娟娟她們過來時,章小明大大方方地向眾人宣布:“我戀愛了。”

男生們就哄地圍上來了,七嘴八舌地叫著要章小明請客,莫卡臉紅紅地拉著他的手,李娟娟向她投去詢問的目光,她捕捉到了,堅定地點點頭。

蛙鳴和流水聲綿延著,植物在夜色裏兀自清香,月光靜謐。鬆鼠女生找到了一顆飽滿噴香的橡子,它誌得意滿,它坐立不安,一會兒將橡子枕在頭下,一會兒將橡子抱在懷裏,歡喜地聞著,歡喜地睡了。

當愛情噴薄而來,空氣裏全是金黃色的暖香。

[可憐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

每天都見麵,章小明還給莫卡遞紙條,哦不,稱為紙團更確切些。他常常包上一小把瓜子仁,或是幾枚糖果,一塊芝麻餅,歡天喜地地穿越幾排座位遞來,莫卡低下頭,裝成在抽屜裏找東西,三口兩口吃完。他的字跡歪歪扭扭,寫的是:好吃的人都有動手製造好吃的東西的能力,還特地標注拚音,前者念去聲後者念三聲。

若幹年後莫卡在大學裏結識了新朋友,有個姑娘說:“想念一個人就會想給他寫信。”為了這句話,莫卡將她引為知己,是這樣的,就是這樣的,他分明就在眼前,她還是覺得想念,想念得胸腔都要炸裂開了,想念得不懂怎麽辦才好,隻能訴諸筆墨。她買了好多信紙,一律是素雅的底色,沒有花哨的圖案,她想讓他最直觀樸素地接收她的心意,不被任何旁支末節所影響。

她在書本裏學到過一個詞,叫作柏拉圖,就自作聰明地套到她和他身上。她相信柏拉圖之戀是屬於威尼斯的流水和瘟疫的,含情脈脈的十四行,溫度跨越我寫你讀的郵路,從我手傳遞到你心。

中學裏談戀愛得低調,章小明和莫卡並沒有大肆聲張,人總是沒必要給自己添些多餘的麻煩的。隻有放學才會心照不宣地一起走,都是學生,手頭不寬裕,周末才能奢侈地買大包零食,看場電影,可這也夠了,隻要天天都能看到彼此,就已經很開心。章小明最喜歡用手電筒筆直地照向天空,然後問:“莫卡你想要天天的星星和月亮嗎?我順著這道光爬上去給你摘!”

喜歡一個人就想把星星和月亮都摘給她,是這樣嗎。莫卡說:“好啊,我想要初三的月牙兒,夜裏就揣在口袋裏照明,白天就拿它當耳環戴。”

談戀愛的時候,十有八九都在說廢話吧?就連廢話都甜蜜無比,樂此不疲,反複再三。

莫卡家在桂花樹街上,一不留神就碰到父母的熟人,在這條街他們就不牽手,一前一後地走路。莫卡自信路人都看不出她和章小明的關係,即使當場撞到父母了也不怕。但她老疑心無法躲開阿三的眼光,就算章小明到她的店裏買煙,她離得遠遠的,都能感覺到那女人和她的貓都在看著她,笑容裏有嘲諷和悲憫,或許還有別的什麽,但她怯於長久地與她們對視,也就無從得知。

阿三是異鄉人,據說在大城市做過事,見過世麵,攢了些錢,順著長江沿線旅遊,找了這處順眼的城鎮留下來了。她盤了一家雜貨店,賣黃紙、檀香、香煙和啤酒之類。鎮上的男人多半都會偷看她,暗暗想上幾回,膽大的也會和她搭訕,她問一句答一句,不願意回答的呢,就瞟瞟對方,飛個若有若無的眼風。男人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搓搓手,訕訕地走開了,背地裏和人吹牛時,把她的普通話學給別人聽:“嘖嘖,像《重慶談判》裏的胡慧中!”

“我看更像《烏龍山剿匪記》裏的四丫頭……”

阿三生得那樣美,連嘴角的痣都俏皮生動,她是獨身,但散花鎮沒人敢娶她,她看上去多少有些來路不明,她的錢更是顯而易見地來路不正。散花鎮的男人大多認為自己還算有點見識,既神往她,又不屑地啐道:“瞧那風塵勁,八成當過暗娼!”

“嘿,從良了也說不定。”

至於鎮上的女人們呢,她們憤恨於她的美貌,但對她都抱定了紅顏薄命的看法。女人嘛,說到底還是有個家,守著知冷知熱的男人過日子才叫幸福,她年紀也不小了吧,準是心氣高,誰都看不上,才蹉跎至今哪。她們雖然也會這麽竊竊私語,偶爾指桑罵槐幾聲,對自家男人還是放心的。因為並無人興奮地談起,有誰能被她更為親近對待,她對誰都一視同仁,她隻是散花鎮男人集體的意**對象,得不到,才更具有吸引力。

阿三似乎不在意生意的好壞,下午三點就關店門了,等到夜幕降臨,就去電影院看場電影。她愛穿絲綢裙,風一來,裙子就貼在腿上,她蹙眉抬起腿,對著空氣若無其事地踢一踢,裙子就又服帖地垂下來了。莫卡經常看見她倚著門懶洋洋地塗著指甲油,神情專注,她偏愛大紅色,方形瓶圓形瓶地收集了一大堆。她的黑貓始終如一地趴在她腳邊無所事事,眯縫著眼睛打盹,可莫卡老認為它不懷好意。

早有眼尖的少年打著尖利的呼哨擠眉弄眼地鬧著:“她穿的是白底兒紅花**!”

“還是三角的!”

阿三開的是雜貨店,若是開發廊那就太色情了。不知道她的漫不經心是不是刻意,但總之,雜貨店女老板阿三比發廊妹是**人多了。她大約聽見少年們的議論了,不以為意地攏攏頭發,拽過一隻籃子剝起菱角。散花鎮出產的大菱角脆生生白嫩嫩,她的指甲鮮紅,色彩對比觸目驚心,卻自有詭秘妖豔的味道,她不端莊,但她就是讓人不敢唐突。

小鎮少年談戀愛並沒有太多可去之處,下河摸魚撈蝦,在池塘邊聊天,打水漂。每到周末,莫卡就借口到李娟娟家做功課,溜出來和章小明看電影。買薯片蝦條話梅和兩瓶水,中間間隔幾個路人,鑽進黑漆漆的電影院,再悄無聲息地會合。

《半支煙》的海報招展著,主演謝霆鋒和舒淇的名字格外醒目,吸引了不少人買票。但看到半途才覺察主角是曾誌偉,根本不是電影院渲染的那樣,是小謝和淇美人的愛恨糾葛。章小明心不在焉直打嗬欠,隻有陳慧琳和舒淇出場時才多看幾眼。莫卡卻極投入,劇中的曾誌偉身上有種悲愴的力不從心,她無法感同身受,仍然深深被感染。她是喜歡有江湖氣的人的,無論是落拓的下山豹,還是她的男孩,他們鹵莽,鬥恨,衝動,他們像孩子一樣脆弱。

這成為她的情結,日後她不管再遇見多少男孩,她總會不由自主地撇開溫文有禮的那些。章小明是她的魘,就像阿南是下山豹長達三十年的念想。雖然在看這部電影的當時,她懵懂未明,尚看不到她和他終將陌路的命運。

鄧麗君的情歌應景地響起時,莫卡哭了。《半支煙》是個哀愁的故事,女孩的心被鈍重地打動了。“如果沒有遇見你,我將會是在哪裏,日子過得怎麽樣,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許認識某一人,過著平凡的日子,不知道會不會,也有愛情甜如蜜。”章小明粗枝大葉,不解其中味,莫卡一哭,他就慌了神,低聲哄著,用手背給她拭淚。她停不了地哭著,他一急,俯身親吻她,她的身子就軟下去,呢喃兩聲,勾住他的脖子,回應著他。

章小明的呼吸急促了,手不老實,試著探進她的襯衫,莫卡渾身一激靈,用力掙脫他。她隻有十四歲,她對情愛的想象無非是擁抱和接吻,芙蓉帳暖度春宵的**迷離於她不過是個意象,點到為止。每回看電影時章小明都會這樣,從一本正經到一肚子壞水,說實話,她覺得他很陌生,也很可怕。她反感他這麽做,也說過他好幾次,他諾諾地應著,叫他發誓他就發誓,叫他學狗叫他就學狗叫,但下一回,他又動手動腳了,跟電影裏的惡少流氓沒兩樣。

她不知道男孩委屈得很,她也不知道後排有人將這一幕全然收入眼底。

電影看完,章小明悻悻地拉著莫卡的手,出了電影院才告別。莫卡回家了,他無精打采地在桂花樹街上踱著,被情欲折磨得慌慌張張,就去買了包煙,給他找零錢時,阿三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他沒留意,蹲在路邊吞雲吐霧,他喜歡莫卡,所以想和她那個,沒什麽不對吧,她為什麽反應這樣大?

莫卡回到家,媽媽在疊衣服,將爸爸長褲的褲襠處細心地撫平,大力地抖幾下,她就又臉紅了,好在媽媽沒發現,頭也不抬地說:“你爸下個月就調到市裏工作了,市裏的教學質量要好些,你未必跟得上進度,不如轉過去再讀一遍初三吧,到時中考也比別人準備充分些。”

莫卡沒好氣:“我才不當留級生呢,我照樣在散花念初三,再勤奮些就是了,我要直考到市裏念高中。”她不想離開散花鎮,她不想和章小明分開。

“那晚上爸爸回來再說。”

《半支煙》仍讓莫卡心潮難平,她又攤開日記書寫著。章小明十六歲的時候沒能遇見眉目如畫英氣利落的女警陳慧琳,或者紅唇卷發眼神淒豔的香煙女子舒淇。他的女朋友不過是素淡單薄學業平平的初三女生莫卡,不曉得他是否會覺得遺憾?

當夜,那男孩沒有前來敲她的窗戶。她關掉台燈,趴在書桌前發呆,爸爸說了,遵從她的決定,讓她自己多多努力,考上市裏的高中。這會兒初三才開學呢,也就是說,她還有大半年的時間給自己和章小明,他成績不好,她得多鞭策他,鼓勵他,她想好了,明天一早就要規定他認真聽講,多做習題。她默念著,願為雙鴻鵠,振翅起高飛,想了想,又念了幾遍,平添了幾分勇氣。

[別人的滂沱快樂滴在我肩頭是不快樂的]

對十六歲的男孩來說,送女朋友回家不見得比看球賽更重要,因此章小明沒有如約輕敲莫卡的窗,向她道聲晚安。但如果,他的失約,是為著另外的事情呢。

莫卡是到流言四起時,才知道章小明果真是有遺憾的,她不是陳慧琳,也不是舒淇,但阿三是。貨真價實,她是。她像陳慧琳那樣不苟言笑,像舒淇那樣欲說還休,她是令毛頭小子方寸大亂的溫柔鄉,風流夜。

章小明每天都和莫卡呆在一起,遞紙條,送小零食,送她回家,看起來和從前一模一樣。但莫卡隱隱感到他變了,他看她的眼神閃躲了,她勾勒和他雙雙考到市裏讀書的藍圖時,他就搪塞她,心猿意馬裝模作樣地嘩啦啦地翻書,他變了。她問他到底是怎麽了,他嬉皮笑臉,身在曹營心在漢地和她周旋。她徒勞地看著,日記本裏觸目驚心的問號劃得力透紙背,刷刷好幾頁都是。

李娟娟欲言又止地湊過來時,莫卡正焦灼地在草稿紙上亂畫。李娟娟看著她寫一個章字,塗掉,再寫個小字,又塗掉,終於忍不住了:“莫卡,我有話說。”

莫卡在章小明逃課的那個下午得知了,她的男孩和別人有染,她不願相信,但李娟娟告訴她,男生們都在暗地裏嚷嚷要他傳授經驗,連鎮上的男人們都想知道獨占花魁的臭小子到底是誰。“好像還是個學生哪,阿三可真是老牛吃嫩草,哈哈。”他們都說。

閑言碎語織成一張網,兜頭罩下。莫卡聯想起章小明一係列反常的行為,心一緊。她回過頭,章小明的座位空著,半個月內,他連續逃了好多節課了,她追問過他,他說打電動遊戲去了,她惱火地讓他將功補過,他就唯唯諾諾地一目十行地看書。

李娟娟見好友快哭了,忙不迭地說:“說不定是他們亂說,你別往心裏去,和他好好談談……”莫卡聽不下去了,推開書,倉促道,“你幫我向老師請個假。”

她跑得都快飛起來了,險險被絆倒,李娟娟後悔萬分,自己的嘴怎麽就這麽碎又這麽快呢,換作是自己,肯定承受不了,應該給她打個預防針的,有個過度,大概會好點。她七上八下地想,她是去找章小明了嗎,但願她什麽都看不見。

多年後莫卡才會懂,在有些事麵前,求知欲不可太強,忽略它,可能是唯一的途徑。然而她依然被迫站到了真相麵前,或遲或早,她都將看到。看到她的男孩和那個女人赤身糾纏,就在三顆米狹小的店堂裏。

阿三的店沒開門,窗戶緊閉,她來回了好幾趟,才找到後門所在,透過門縫向裏張望。她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力量,她得搞清楚,一究到底。接著,她就被眼睛傷害得徹底了。男孩尖銳地挺進,身下的女人抬起腿,腳趾也塗了鮮紅指甲油,晃人眼,她的**大大咧咧地搭在床頭,白底紅花。

黑貓支棱起耳朵,莫卡打了個冷顫,她疑心它正和她對視,用它一貫嘲諷的眼睛。她猝不及防地離開那扇門,性事原是這樣一樁毫無美感的事,而無風不起浪,他們說的,竟是真的。

是真的。她捉奸在床,證據確鑿。可是,什麽是奸情呢,**的那兩個人,郎未娶卿未嫁,而她莫卡,是不相幹的人。她覺得自己是個大傻瓜,傻得蔚為大觀一泄千裏。她為自己成為偷窺者所羞恥,她的愛情更讓她覺得羞恥,羞恥得無人訴說,無可訴說,隻能悶頭回家,倒頭就睡。

她恨。

莫卡熬到爸爸下班,主動說:“爸,我現在就想轉學。”

父母都怔住,媽媽發覺她哭了,問她怎麽了,她再也撐不下去,放聲大哭,她說:“媽,我被人欺負了。”

她是被侮辱了,被損害了。媽媽卻以為是她和同學發生了小摩擦小矛盾,拍著她的背嗔怪:“好好好,都這麽大人了,還哭,羞不羞啊。”

莫卡轉向爸爸,半撒嬌半央求:“爸,你明天給我辦轉學手續好不好?”

她不想呆在散花了,半點不想。

父母認為她在鬧小孩子脾氣,前些日子還信誓旦旦要考到市裏去呢,怎麽說變就變了呢?但這世界上什麽事情是一成不變的?前些日子章小明也信誓旦旦要和她雙宿雙飛呢,結果他不過是和別人宿,再敷衍地許諾要和她飛。

莫卡堅持:“爸,散花不是個好的環境,我打聽過,去年中考,散花中學的第二名都沒能考到市裏呢。我現在在班裏也隻能排到十幾名,還隻剩幾個月了,我怕……我想通了,轉到市裏讀書,才是利大於弊。”

她說得頭頭是道,爸爸讚許不已:“好,我盡快和市一中那邊聯係一下,媽媽哪天抽空到你們學校去辦轉學事項吧。”

媽媽隱約猜到女兒在難過,但十四歲的孩子,能有什麽大不了的?過兩三天,她就又活蹦亂跳了,女孩子嘛,就是心眼小。媽媽不能體會,莫卡經曆的是,摧毀。

十四歲初戀坍塌的摧毀,轟然作響。媽媽也有過十四歲,但媽媽有過十四歲的愛情嗎,莫卡好想知道。媽媽是怎麽麵對的呢,會像自己這麽沒用,遇事隻會逃嗎。

莫卡連上學都不願意去,但媽媽說,在辦轉學手續之前無故曠課會影響教師對她的觀感,意義不大,她就隻好磨磨蹭蹭地去了。真沒麵子啊,又不是她幹了壞事,羞愧的居然是她。

章小明又遲到了,上午第二節課快要結束時才從後門溜進來,剛坐下就包了兩塊巧克力傳給莫卡。看著紙團上歪歪扭扭的“給莫卡,謝謝”的字跡,莫卡再也不能如常地感到甜蜜和幸福,她很惱怒。他到底是怎麽一個人呢?他瞞著她和別人肉體交纏,轉頭再來向她示好?他真無恥。

她回想起和他交往的點滴,想起被她逮到的傻螃蟹,它們用雙螯夾住的,它們為之喪命的,是一根狗尾巴草而已。人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但死在狗尾巴草下,又算什麽呢?她真不想承認,她愛的人,肮髒醜陋。

但她逼自己正視,她把紙團潦草一揉,扔進角落裏的垃圾桶,章小明伸長脖子看著,一下課就來敲莫卡的課桌:“哎,哎……”

莫卡不想理會他,眼睛盯著書,悶聲道:“我都看見了。”

章小明笑不出來了,他默默地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兒,默默地轉身走了。他沒有急急地向她解釋,沒有否認,沒有辯駁,他走了。

莫卡心裏咯噔,他的表現在她預料之外,她不曾抬頭,也就不知道他是否有過羞慚和抱歉,但是……即便如此,她就會立即原諒他嗎。他血氣方剛,他經不起美豔女子的引誘,是是是,都可以被理解。但她不打算原諒他。

你叫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如何能夠容忍自己的男朋友以這般醜陋的方式背叛她。她無以為繼。

她隻覺髒。

之後章小明和莫卡行同陌路,轉學在即,莫卡無心向學,終日和李娟娟膩著,卻沒有太多話要說,好朋友相對坐著,看大量童話和青春讀物,不時碰碰對方,吃上幾塊餅幹。那件事令人尷尬,她們學不會坦白交流,隻得刻意不提,再說又能交流什麽呢,不論李娟娟是同仇敵愾地罵章小明,還是勸她不必太介懷,都是不妥當。

章小明,我就這般不值得你出言挽留嗎。那好吧,我索性離得再遠些,不讓你找到,你後悔了也找不到。

你會不會後悔呢。你後悔了會不會找我呢。很多很多年後,你是不是偶然想起我呢,想起我時,你是什麽心情呢。

你不會想我吧。阿三比我優越太多。我自卑呢。我自卑了也不告訴你。

就要離開散花鎮了,臨行前,莫卡獨自去了溪邊。入秋了,溪水很涼,她渾然不覺,無意識地走著,腳趾忽然觸到一個硬東西,原來是一隻傻螃蟹正把螯露在洞外呼呼睡大覺呢。莫卡蹲下來逗它玩,捏住它的螯,螃蟹被驚醒了,拚命往洞裏鑽,她捏著它不肯放手,僵持了幾秒鍾,莫卡隻聽到喀嚓的聲音,像掰斷小樹枝似的聲音,手裏一輕。待她回過神,發現手裏中剩下一隻螯,螃蟹逃了。

夜色深濃,她不曾發覺男孩獨坐在岸邊。好多天了,他無法啟齒向她道歉,他丟盡了她的臉,他都覺得自己實在很該死,他中了阿三的蠱,他又怕又想要,心驚肉跳地明白這樣不好,他才發現,莫卡才會讓他安心,他天天推敲來推敲去,想找個最恰當的時機和方式,慎重地向她承認錯誤,想得頭痛欲裂也找不到妥善處理的法子,比方說,她近在咫尺,他卻怯弱地隱在暗影裏。

他不知道她就要走了,他再無法挽回。

她不走,他就能挽回嗎?

莫卡難過地捏著蟹螯回了家,她吃螃蟹的時候還不覺得心理不適應,此刻隻有一隻螯,竟讓她悲從中來,她摔了一跤都會疼,螃蟹殘疾了怎麽辦呢,它一定好疼。爸爸笑話她:“傻瓜,螃蟹沒有了螯還能再長出來,它要是不舍去它的螯能死裏逃生嗎?”

莫卡問:“和原來一樣嗎?”

“比原來小,螃蟹都是有很強的再生能力的。”

螃蟹都懂得斷螯求生,她呢。莫卡打起精神收拾行李,她要走了,他知道嗎?他再沒和她說過話,他知道她嫉妒那個女人嗎?他們知道她的怨恨嗎?她和章小明之間,靜下心來也許當真能找到別的冰釋前嫌的辦法,而不是最蠻橫的一拍兩散。但這樣也好,她不是明知丈夫有外遇還粉飾太平的婦人,她不願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她沒必要從十四歲起就拖著恥辱的印記。

可要可不要的東西,那就不要吧。這時,她有足夠的意氣成全自己的完美主義,至少在愛情上,她可以做到,多麽慶幸,她眼下可以不妥協。

莫卡和爸爸等車時,在路邊攤吃了豆漿和油條,桂花樹街人來人往,是她十四年來熟悉的景象。書中的小鎮是明朗的,處處皆佳話,義仆救主,學堂先生的衣衫晴好如藍天,錫店老板的二兒子是革命青年,甚至連風塵女酬落難恩客——都值得朗朗傳誦,不似她所目睹的那麽不潔,是娼,是**,是千夫所指。

莫卡心事重重地喝豆漿,把所有能想得到的惡毒字眼都加諸在阿三和章小明身上。阿三的店又開了,她倚在門邊剝蓮子,黑貓咧了咧嘴,啊,它肯定是在冷笑,莫卡確定。她猛地動了氣,心火騰地燒著,推開碗,慢悠悠地晃過去,對準黑貓就是一腳。

黑貓被她踢得一個趔趄,她趁勝追擊,拎起它,使勁地往牆壁上摔,黑貓狼狽地打個滾,夾著尾巴跑了。莫卡見慣了散花鎮的女人們掐架,披頭散發,跳腳大罵,又撕又咬,要多難看就多難看,她不要像她們。可她怎麽辦呢,她竟然隻能和一隻貓過不去,很久很久後,她知道有個說法叫虐待動物,會遭人譴責,但十四歲時,她無心顧及,她就是想挑事,衝著冷眼瞧著她的貓。它是她的心魔,先對付了再說。

自始至終,阿三都輕描淡寫地看著。莫卡泄了氣,她能怎樣呢,她從小生長的小鎮,是個荒唐的地方,盛產畸戀,奇情,鬼故事和貌美如花的是非女人,鎮上大多男人都對她想入非非,章小明隻不過是其中之一。

她無可奈何,那就離開吧。即使是高更,所得的遺產花光後,在大溪地都會受到冷遇,他讚美過的花朵與**之地,將他遺棄。

莫卡係緊了鞋帶,向爸爸跑去,該走了,散花鎮。她不要它了,統統的,都不要。

黑貓鬼鬼祟祟地蹭到阿三的腳邊,她把它抱起,眯著眼注視著莫卡的背影。小姑娘在撒野,當著她的麵踢她的貓,是想示威嗎?她不明白小姑娘嫉恨著她,小男朋友舍棄她,奔向她,是說明阿三才是更美更好的所在吧。莫卡嫉恨她。

女人的內心世界都是幽微莫辨的。莫卡同樣不明白,阿三羨慕過她,男孩和她的愛情歡喜熱烈,哪怕是隱匿在桂花樹街的人群裏,隔著熙攘和嘈雜,他們都會向彼此眺望,綻放最燦爛的笑臉,濃情蜜意像奶油,甜香可口。她緘默無言,然而她嫉妒。尤其是在電影院裏,每一次她都坐在他們的後排,她嫉妒。

極年輕極年輕的時候,她仿佛也是有過愛情的,後來呢,她忘了。她不記得了。初戀的男孩麵容早已模糊,她用力地想,遲疑地回憶……他孔武有力,常常逗她笑,他攢錢給她買小零食,巴巴地堆在她麵前,看著她吃下去就高高興興,對了他是娃娃臉,是個快活的農家少年,赤腳走在田埂上,褲腿上還沾著泥巴。

她愛過的男孩子是什麽樣呢?當章小明在她身上盤旋起伏,累到虛脫,她溫存地撫著他的後背,她在想,她忘了初戀的滋味了,但事實上,他應當和章小明絲毫不同,不同也好,隻要他是個年輕的男孩子,他迷戀她,一寸一寸地流連她的肌膚,他渴求她,以他十六歲散發著力量和熱氣的身體。

她想在這罪惡而歡樂的肉欲裏享受沒頂之災。

[every night is not night enough]

後來的事情乏善可陳,莫卡念高中,考大學,讀研。她離開散花鎮的第三年,媽媽也調到市裏,她回去過一次,協助父母變賣房產,搬家。小鎮的風景照舊,但三顆米雜貨店改成一家租書鋪子,聽老板說,阿三去年離開了,以非常低的價格將她的店轉手給他,朋友們都誇他運氣好,撈著了一個大便宜。

“那女人……嘖嘖……那女人……”老板的言語真惋惜。惋惜什麽呢?她莫名其妙地搬到散花,莫名其妙地走了,像《聊齋》裏的狐狸精,攝人心魄,空餘回音。

鎮裏的建築物一如既往,所謂變遷,大抵是和人有關的。李娟娟沒考上高中,到南方打工去了,當年的同學要麽回鄉務農,要麽做起了小本生意,有人說起,章小明承包了他家後山的一大塊地,種了桑樹養了蠶,發了一筆財。發了財了人都警覺,他就養了一條皮毛油光水滑的黑貝看家護院,還引進了母狗,產下一窩小崽子,威風凜凜。

莫卡拿了兩百塊錢,打發小表弟到章家買了一隻純黑的小母狗帶回市裏,給她取名為小默,周末的傍晚帶它出去散步,無數路人都認定它其實是狼。狼也好狗也罷,反正它和莫卡很親,會鑽圈,會逮耗子,唯一的缺點就是太能吃肉。

莫卡大二的黃昏,夢見過一隻吵鬧的貓頭鷹,蹲在通往階梯教室的樟樹上,她停下來,和它聊了聊天氣對農作物的影響,貓頭鷹十分有見地,令她很慚愧。醒來的時候,英文教師給同學們放了《畢業生》的片段,她說《The Sound Of Silence》是首經典的歌。

男同學看得亢奮無比,總結劇情時把教師氣得夠戧:“就是個小處男被老女人引誘的故事嘛,最後他玩膩了。”意猶未盡地繼續道,“這個故事教育我們,放野火嘛,一點著就趕緊撤,不然被逮著要罰款,萬一熏出一隻老虎或是餓狼,就糟了。”

女生們則小資多了:“還是呆在城堡裏烤烤壁爐火比較好,看一本英文原版小說,腿上搭條巴基斯坦的手工羊毛毯。”

莫卡又睡過去了。在似曾相識的場景裏,她不自在。司空見慣的事情,被她遭逢,就是巨變,她不想多聽。過了這麽久,她也漸漸有點兒理解男生看A片的心態,也知道有的男人不召妓是有精神潔癖,而有的則是肉身潔癖——害怕染病而已。要是那會兒章小明哭著求她諒解她,發毒誓不再去找阿三,她會半推半就地對事實閉眼,並哄自己,那是男孩都會犯的錯誤嗎?她確定她會不計較,她確定她不會有芥蒂嗎?

臥談會上室友們會追憶初戀,但她說不出口,她的初戀隻與醜聞相關,並且沒有被深愛過,就已被辜負成疾。下鋪的女生說,希望點場大火燒滅初戀回憶。也許她的初戀對象能夠在灰燼裏成為一枚舍利子吧,晶瑩剔透價值連城。而莫卡卻隻聞見腐朽的屍臭氣味,收獲愛情的餘灰。章小明給了她不堪的感受,她便刻薄了他。

這些年來,看到活力四射的,貪玩的聰明男孩她會關注,也會打聽一二,但不肯走近。她喜歡的男孩是同一款,但再不能是他。他知道她還記得他嗎,她緊張時會攥緊拳頭,被他約出去的那天她在求證相似三角形,剛添了兩條輔助線,小賣部的話梅一塊二一袋,團支部書記讓他幫忙捉隻小麻雀給她養。

莫卡再沒談過戀愛。愛情開始得太早,她沒有學會怎樣才可以讓自己不那麽痛,她沒有經驗,也不知道向誰話說從頭。所以她就獨自痛了好久——好多年。直到她認識季遠知。

季遠知養的是可卡,莫卡老看到他出來溜狗,和小女兒坐在街心公園的花壇上吃麵包,給她讀童話,她在旁邊聽過好幾次。季和她住同一片小區,是個中產階級,有房有車有公司,但他給女兒講《小王子》,那樣溫柔寧靜又憂傷的故事。

這是個慈愛的父親。

小默和可卡熟了,一見麵就撲向對方,碰碰爪子,勾肩搭背地鬧著。莫卡就笑著看它們嬉戲,聽一聽季講的童話。季會朝她點頭示意,她也會帶巧克力派,漫畫書,彩色鉛筆之類的和他的小女兒分享,小姑娘很喜歡她。

季給女兒講格林童話裏《鬆鼠的故事》的傍晚,天色暗沉,莫卡玩著鑰匙扣,情緒低落。離開散花鎮後,每個夏天她仿佛都能聞見故鄉的味道,大概是小時候陣雨來臨前蜻蜓低飛,植物瘋長的速度太過濃烈,荒野上盛開著野花,氣息辛辣,無端地叫人覺得焦慮,很期待一場又響又香的暴雨,又害怕它結束。她無法描述她的心情,深吸一口氣,正聽到季對女兒講:“在你出生之前,爸爸養過小鬆鼠……鬆鼠和橡樹是有協議的呢,它埋藏四個左右的橡子之後,就會善意地忘記原先埋藏的預備吃掉的橡子。”莫卡攥緊鑰匙扣,有的事解決不了的話,就學會克服吧。她得原諒那些愛所無法原諒的,用盡可能溫和的姿態。

雷聲轟隆,陣雨就快下了,季朝她看了看:“回家是來不及了,到仙蹤林喝點熱可可避避雨吧。”小姑娘來拉莫卡的手,她喜歡這個姐姐,自從媽媽過世後,她很少再覺得哪個女人合她的眼緣了,莫卡時時流露出很驚惶的神色,和每一個處心積慮接近爸爸的女人都不同,她們攻擊力十足,但莫卡像隻驚弓之鳥,她不是獵人。她不是想捕獲爸爸財產和地位的獵人。

她想要的舒適安全,季可以帶給她。而他從不知道,在莫卡出生之前,而他正年輕的時日,他赤腳走在鄉間小徑,下河摸魚,爬樹偷桃的經曆,約等於章小明現在的村落裏,孩童們仍樂此不疲的把戲,玩得滿身泥漿地回家,父母頂多笑罵兩句。

章小明也是個好脾氣的父親吧,兒子提條蟮魚回來,他拍拍他的頭,當著兒子的麵把它做成香辣的菜。若是隻逮到小蝦小魚,兒子耷拉著腦袋不開心,他照樣眉飛色舞地熬鍋清湯,招呼他嚐鮮。

她十四歲的時候,幻想過和他有這樣的家庭,她是他賢惠的妻,住在安詳的村莊,洗手做羹湯,在燈下補衣裳。

都是上個世紀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