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年

A.

1937年的春天,太陽落得早。太姥爺那年剛滿二十,他的母親已病危,家裏早早就為她準備了棺木和壽具,可疾病讓她瘦成一把骨頭,壽衣得重新做,於是太姥爺到鎮東邊太姥姥家的縫紉店給母親定做一套壽衣。

整個散花鎮,就數太姥姥的父親手藝最好,連鄰鎮的有錢人都慕名而來。生意太好,連夥計都忙不過來,太姥姥就來幫忙,站在櫃台的暗影裏,輕言細語地說話,記下客人交待的尺寸。她常常穿湖藍色的褂子,結著油亮的大辮子,太姥爺猜她一定是摘了皂角用井水洗頭發,隔得那麽遠,都能聞見清香。

太姥姥也留意過太姥爺,樸實誠懇的年輕人,有一雙憂戚清亮的眼睛,說話向來和和氣氣的,寫得一手好字,她看不懂,但喜歡看。壽衣做好後,她認為黑色太素,便在袖口處繡上了鳳凰,有種敦實的吉祥,壓住了悲愴。太姥爺拿回家,母親很滿意,他回憶著縫紉店的姑娘,暗暗下了決心。

太姥姥生得美,也有不少達官貴人提過親,她父親一概沒有應,他知道憑自家的家底兒,送女兒出嫁無非是做小,可是好好的寶貝閨女幹嗎要受人輕賤?再說亂世裏什麽都是說不準靠不住的,當權的有錢的一旦失了勢,敗落起來也輕易。太姥爺家世代從醫,太姥姥的父親對懸壺濟世的行當是敬上幾分的,手藝人端的是百家飯,總能太太平平地過下去,不至於委屈她了就是。所以太姥爺這邊一上門,他就答應了。

次年開春時節,太姥姥就過了門,她愛吃桑葚,太姥爺就和她說,你喜歡哪棵桑樹,我們就在旁邊蓋房子。太姥爺當時年紀雖輕,醫術卻不俗,醫好了很多人,很受愛戴,病人當中的石匠,瓦匠,泥匠都來幫他,不到兩個月就建好了一棟石頭砌成的房子,結實美觀,冬暖夏涼。

B.

1941年冬天,散花鎮下了很大的雪,半夜時分,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太姥爺遠房的表兄,前幾年一直在太姥爺這裏看病的,吃了幾年的中藥,身體調理好了些,就去東北伐木賺錢,過年時才捎錢回來。

日本在哈爾濱郊外成立731部隊後,表兄也被抓了去,成為日本人研究細菌武器的實驗動物。他趁著某天的暴雨,打倒看守,逃了出來。長途跋涉多日,一回家就找到太姥爺,懇求救命。經過太姥爺診斷,由於服用多年的大別山藥草和鼠疫菌呈相克之勢,表兄的體內竟然存在大量免疫血清,讓他被注射了鼠疫菌後仍能安然無恙,成功躲過一劫。

太姥爺的父親因不肯為日寇治病,被直接射殺,國仇家恨令太姥爺早已對日寇恨之入骨。神農嚐百草也隻拿自己身體力行,華佗研製麻弗散也絕不拿活人做實驗,和表兄徹夜長談後,得知了日寇在東北一帶令人發指的細菌實驗暴行,太姥爺更是怒不可遏。

沒過兩天,湖南常德被日軍投下鼠疫彈,大量老百姓死亡,消息傳到散花鎮已是半個月後的事情了。咱中國人不能白白送了命,人不能被人這麽欺負,太姥爺決定去一趟湖南。他知道表兄隻是一例病患,還得多觀察幾名病人,根據臨床效果才能研製出解救藥方。

老話說,“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國家的局勢風雨飄搖,且不說去湖南是為國出力,就算呆在小鎮,也不能預料事態的發展,亡國之人,無家可言。太姥爺遠赴湖南是那年臘月二十九,天冷得像在下刀子,鎮外的清水河麵全部凍住,人可以穩穩當當地在上麵走上一個來回。太姥爺喝了白酒,在堂屋裏坐了許久,回廚房盛了一碗湯,喂孩子喝下,把碗放在桌上,轉身就出了門。

太姥姥拉著孩子將太姥爺送出鎮外,太姥爺深吸一口雪後清新的空氣,自言自語道,雪下得真好,明年肯定是個豐收年。又回頭囑咐太姥姥,灶火要燒得旺哪,大過年的,燒得旺,明年才好過呢。

太姥爺帶著盤纏和草藥走遠了,在雪地裏慢慢地成為一個小黑點,天地空曠,隻有那個聲音在回**:等我回來烤火哪。那一年,太姥姥二十二歲。

C.

抗日戰爭勝利是1945年,太姥爺離家已是四年了,他一去杳無音訊。太姥姥盤了一間小店,給街坊鄰居做衣服度日,她手藝好,又耐心,維持生計不大困難。她年輕時候,父親說的那句話當真沒有錯,能讓我們依靠的,隻有技藝。

每年冬天,家中的爐火都燒得很旺,可太姥爺始終都沒有回來,也沒有信。日子一天天過去,太姥姥把老人們都送了終,弟妹們都成了人成了家,連她自己,也有了女婿,有了外孫女,然後外孫女又有了女兒。我在1981年出生,是太姥姥的曾外孫女,這一年,太姥姥六十二歲,距離太姥爺的離開,足足四十年了。

她曾經是個潔淨的姑娘,此後則是潔淨的老太太,習慣摘皂角洗頭發,頭發挽成髻,穿布鞋,會用桑葚做成果醬和酒,腿腳靈便麻利,她不肯輕易老去。我記憶裏,每到冬天,太姥姥總是穿著藏青色的褂子坐在大灶旁打盹,幫小輩烤點糍粑和紅薯,一屋子香味,窗外是飛揚的雪。她不大說話,從清晨到黃昏,總坐在那裏。後來我每次想到生命這個詞,就覺得應該是個老婦人獨坐一隅的情景。

1992年爸爸調動工作,我家搬到城裏,想接了太姥姥到家裏住,她執意不肯,留在散花鎮渡過清淡寧靜的晚年。每次回小鎮探望她,我都會帶些服飾類的雜誌給她看,她耳不聾眼不花,雖然沒有進過學堂,不識字,對著圖片做出的衣服照樣贏得驚歎和稱讚。

姥姥和媽媽繼承祖業,都是從醫,但我自小暈血,無法從事醫科,每次看到太姥姥,我都很羞愧。她卻是不介意,和我說,家有萬金,不如一技傍身。我考上大學那年,回小鎮看她,得知我學了計算機,她聽不大明白,但我解釋說可以用它畫畫,寫文章,她就很高興。

那個暑假天氣炎熱,太姥姥很早就出門給我摘桑葚,用井水鎮一下會是很好的滋味。日頭毒辣,我去找她,給她戴上一頂草帽,坐在樹下休息,閑話著。她有一句沒一句地給我講起家鄉的諸事,誰家的孩子很孝順,誰家的媳婦心地好。我聽著,晃**著腳哼唱一首童謠:家鄉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太姥姥忽然想起什麽,指著屋後薄刀山上一處的墳地說,還不錯吧?修了幾年呢,我要是走得早,等你太姥爺回來,就和我合葬,很寬敞的。

那片土坡長滿青草,鬱鬱蔥蔥,盡頭有陽光,天顯得極為高遠遼闊。太姥姥看著遠處油綠的稻田,比劃了一個高度說,那年我和你差不多年紀哪。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知道太姥姥和太姥爺的故事。1937年,她是大辮子的姑娘,會繡鳳凰和蝴蝶,1939年她穿月白色的衫子為病人熬中藥,1941年她的丈夫遠走天涯,而故園的桑樹年年枝繁葉茂。

D.

2003年,我遇見了想要遇見的那個人,2005年底,我帶了那人回到散花鎮去見太姥姥。到達時正是午飯時光,小鎮落雪了,足有一尺厚,到了下午三時,天就全黑了。

祖屋看起來並無太大變化,隻是更陳舊了些,牆角開出小塊的青苔,屋簷上結著冰柱,門前的桑樹上掛著紅燈籠。親戚們早就自立門戶,太姥姥喜好獨處,他們便走動得少,逢年過節送些老人適宜吃的水果軟糖和藕粉之類,閑時偶爾來坐坐。

我幼年時太姥姥給我縫製的布老虎仍放在毛主席的中堂下麵,雞毛撣子擱在案上,堂屋裏的電視是前幾年媽媽買回來的,太姥姥終日開著它,說房間裏有聲音,熱鬧些,她喜歡聽各種各樣的響動,那會令她感到有煙火氣。

吃過晚飯,我們圍坐在火爐前看著電視聊天,太姥姥最愛看《湖南新聞》,看得很專注。在紀念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的特輯裏,播放的是731部隊的罪行,黑色字幕上打出湖南常德的縣誌:日本731部隊在華期間,對中國大陸展開細菌戰……然後是一長串遇難者名單,有不惜以死抗爭的愛國英雄,有無辜受害的平民百姓等,在民間義士那一欄裏,我看到太姥爺的名字,在無數名字中間。

我去看太姥姥,她平靜地盯著熒屏,我的心落回原地,還好,她不識字。太姥爺早不在人世是意料中的事,但隻要未被證實,就還有希望。太姥姥一生都在等他歸來,可是,太姥爺其實已經去世64年了。

我出去站了一會兒,小聲哭了起來。有孩童在打雪仗,我在雪地裏跌了一跤,一點都不想再站起身。回屋的時候,太姥姥拉著我的手說,我昨天夢見屋後的薄刀山著火了呢,很紅。

廚房的爐火仍燒得旺,我進去添了一把柴禾,又想,還好,太姥姥不識字。

E.

太姥姥是在2006年3月19日去世的,那天離春分不遠了。在整理她的遺物的時候,我翻出一本殘舊的賬本,曆經大半個世紀,紙張發黃脆薄,折角的那一頁上,赫然有太姥爺的簽名。那是1937年春天,他到太姥姥家的縫紉店取壽衣時寫下的字跡。

太姥爺是冬天出生的人,名字是童冬來,普通的名,沉痛的字,反複地出現在賬本的空白頁,起先是笨拙的筆畫,漸漸地就書寫得流暢了,應該是太姥姥的臨摹體,她想等他回來給他看看。她的確不識字,但“童冬來”三個字,她看了那麽多回,默念過那麽多次,她熟悉它,就像熟悉自己這八十多年的人生一樣。她一定在《湖南新聞》裏認出了他的名字,可她若無其事地又活了那麽多天,她是不想讓我們傷心吧。

……我的童年與一個名叫散花的小鎮有關,我記得小鎮的河流,桑葚和白雪,以及一些久遠的味道——光線昏暗的店堂裏,中藥被分門別類裝進一個個小格子裏,它們一律有著漂亮得可以直接拎過來入詩為畫的名字,字字爍金。很多年了,那種清苦的氣味仍在那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