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西遊記》裏的妖,為什麽比人更深情?

《西遊記》的讀者或其電視劇版的觀眾可能會被一個細節觸動,那就是妖怪的“癡情”。

比如在朱紫國搶走金聖宮娘娘的妖怪,大名金毛犼(hǒu),自稱賽太歲,本是觀音菩薩的坐騎。賽太歲雖然是妖怪,但在金聖宮娘娘麵前,卻聽話得像一個一百多斤的孩子。金聖宮和孫悟空串通起來,要騙賽太歲的寶貝紫金鈴。要知道,紫金鈴是賽太歲的貼身寶貝,書裏說“隻是帶在腰間,行住坐臥,再不離身”(第七十回)。但隻要金聖宮開口一求,賽太歲二話不說,馬上就給她了。給她的時候,賽太歲還很貼心地說:“這個東西也不算什麽寶貝,你拿去就是了。隻是要仔細收著,切莫搖晃。”

金聖宮娘娘後來轉手就把紫金鈴給了孫悟空,賽太歲又把紫金鈴搶了回來。這時賽太歲根本沒有埋怨金聖宮,甚至問都沒問,又把紫金鈴交給金聖宮保管,還說了一句:“這次你收好了,一定要仔細點,別跟上次一樣。”這個時候的賽太歲,簡直就是個被愛情衝昏頭腦的“憨憨”。

《西遊記》裏類似的妖怪還有不少,這裏就不細說了。其實這種情況並非《西遊記》獨有,其他故事裏也不少。比如馮夢龍《警世通言》裏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也就是我們熟悉的《白蛇傳》傳說。這個故事裏,白娘子癡心一片,作為人類的法海卻冷酷無情。在蒲鬆齡的《聊齋誌異》中,這種差別就更明顯:狐仙們大多古靈精怪,且又情感真摯,比如嬌憨天真的嬰寧、有情有義的嬌娜;人類的世界卻黑暗、汙濁。

那問題就來了:為什麽中國古典小說裏麵,妖怪往往深情,人類反而無情呢?

請注意,這涉及中國哲學裏的一個核心問題,那就是“性即理”和“性即情”的問題。不誇張地說,搞清楚這個問題,你對中國文化的理解就可以前進一大步。

中國文化裏有三個很重要的概念:性、理、情。性就是人性,也就是人類的自然本性。理就是天理,指的是一個絕對真理,代表至善。而情就是指我們人類與生俱來的情感。

中國哲學特別關心人性論,因為對人性的判斷決定了應當如何對待人民、管理人民、教育人民。人的本性到底是真理的顯現,還是情感的釋放?這是中國文化中始終存在的一組對立。

這組對立的一端是“性即理”,又叫理本論,認為人性的基礎是天理,隻是被各種情欲遮蔽;一個人應該盡量用天理去規範自己的情感,消滅過分的欲望,才能讓自己達到至善的境界。這就是我們熟悉的“存天理,滅人欲”。其實,“性即理”,在理想狀態中是好的;但它要用一個外在的天理去管束人的內心,這個天理的解釋權歸誰呢?天理還要求消滅過分的欲望,那怎樣才算過分呢?如果這些問題不能有一個合乎正義的答案,那麽“性即理”的觀點,就會變成對人的壓迫。用清朝大學者戴震的話來說,這就叫“以理殺人”。

《西遊記》裏並不乏“以理殺人”的故事,它要求一個有血有肉的凡人節製甚至消滅欲望,脫離肉體凡胎,結出精神上的“聖胎”。唐僧抵達靈山前夕,在淩雲渡看到自己的屍體順著河流飄下,還要接受徒弟們和艄公的道賀:“那個是你!是你!”“可賀!可賀!”有何可賀?人欲滅盡,脫卻人身,終成“正果”。

那麽和“性即理”相對立的觀點是什麽呢?是“性即情”,又叫情本論。這一派觀點認為,人性的基礎本來就是各種情感,人應當讓自己的情感能夠自然釋放。有了情感的自然釋放,才有了活潑的世界、動人的藝術。《牡丹亭》的作者湯顯祖,就是典型的情本論者。所以《牡丹亭》裏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請注意,湯顯祖這裏說的“情”,不是“皮膚濫**”、低俗肉欲,而是一種人與生俱來的赤子之心;它內在蘊含了真善美,莊嚴而不失情趣,自由而不失節製。

這樣說,你可能會覺得有些抽象。其實“情”就是“天理”和“人欲”加起來除以二,得到的一個中間值。曹雪芹在《紅樓夢》裏對此有一個經典描述叫“正邪兩賦”。“正”代表天理,“邪”代表人欲,而調和天理和人欲的就是“情”。“正邪兩賦”,因情而生之人,“若生於公侯富貴之家,則為情癡情種;若生於詩書清貧之族,則為逸士高人”(《紅樓夢》第二回)。因情而生的典型人物有陶淵明、阮籍、嵇康、唐伯虎等。他們既有自由的情感,又有高尚的節操。那種無拘無束、讓內心的高尚情感噴薄而出的狀態,用蘇軾的一句詞概括,就是“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我們再倒回去看《西遊記》。《西遊記》其實更接近理本論,它講的是一個人該如何去除情欲,鎮壓心魔,最後功德圓滿。《西遊記》裏的妖怪本就代表人的情欲,所以他們身上沒有天理的束縛,隻有情感的自然釋放。現代人看來,就會覺得妖怪們反而更加深情。比如《西遊記》裏有七個蜘蛛精的故事,為什麽一定是七個?那一回叫“盤絲洞七情迷本?濯垢泉八戒忘形”,七個蜘蛛精,代表的其實是人的七情:喜、怒、哀、懼、愛、惡、欲。這些都是要被消滅的。所以,電影《大話西遊》對《西遊記》的最大改編,就是把“理本”改成了“情本”。在《大話西遊》裏,愛情才是第一主題。

前麵我們還提到《白蛇傳》,《白蛇傳》話本小說的作者馮夢龍,是一位情本論者。他認為,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情是萬物的根本。所以,在他筆下的《白蛇傳》裏,許仙和白娘子的愛情才是第一位的;至於人妖之別,並不重要,無非人是人他媽生的,妖是妖他媽生的,這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關於理本和情本,就講到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