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 鐵球

讓自己成為第一目擊者,應該是個正確的決定吧。

在等候做筆錄的這段時間裏,章坐在警察局的小屋子裏自問自答著。

那種情況下也隻能如此了,他也是著實沒想到穎原社長的身體會出現在門口。既然正好能從窗簾的隙縫間看到,要是不通知保安,反而會讓警方對自己起疑心。

發現屍體位置改變的時候,章感到十分驚慌。難道因為撞擊力道太弱,所以他並未當場斃命,而是一直爬到門口才斷了氣?

不對,等等!章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微微前傾著坐在椅子上,雙手合十地祈禱著。

現在還不確定他到底死了沒有。能確定的是,至少在頭部被撞後的一段時間內,他還活著。那他甚至有可能因為被及時發現而救回了一條命。

但就算是這樣,社長也不可能知道自己是怎麽受傷的,所以應該不會馬上懷疑到自己這個救命恩人的頭上。

可是,如果穎原社長發現鑽石不見了呢?最先被懷疑的,應該是能夠進出社長室的公司員工吧。但若是所有人都被證實是清白的呢?

看樣子真不該馬上通知保安,就該再等一會兒。

不過哪怕自己不說,十分鍾後也會被其他人發現。這麽說,通知保安這件事應該還是正確的決定……

就在他翻來覆去想著這些事時,警察終於出現了。

“不好意思,讓你久等了。我們開始吧?”

“我想請問一下……”章站起身問道。

“什麽事?”

“那個倒在地上的人,被救活了嗎?”

警察聽罷一臉惋惜:“沒有,很遺憾,已經太遲了。”

“這樣啊。”章低下頭,心頭的大石終於落了地。要不是因為眼前有人,他還真想比個勝利的手勢出來。

讓章忐忑了許久的筆錄,竟然很快就結束了。

不過想想也正常,畢竟自己是在那麽厚實的玻璃外側發現屍體的,並且一步也不曾踏進過頂樓,一般人都不會懷疑到自己頭上。更何況,自己和被殺害的社長之間並無任何聯係。所以警察也就是詳細詢問了發現屍體的經過,以及當時周圍是否出現過什麽可疑人物之類的問題。

那些警察平時處理的案件都大同小異,應該猜不到自己的作案手法。自信滿滿的章一身輕鬆地做完了筆錄。

其實最讓他感到不安的,反而是最開始被問及身份的時候。當他被問到姓名、地址和籍貫這幾個誰都不可能答錯的問題時,章居然結巴了兩次。好在警察並沒有深究,隻是善意地認為他因為發現屍體受到了打擊。從鄉下來東京工作的年輕人如今也隨處可見,所以警察沒有對他的個人背景做過多調查。

離開警察局回到公司後,章向上司報告了今天的事情。工作的時候發現屍體這種事,對公司而言也是史無前例的,所以章馬上就被同事圍住問個不停,一時竟成了公司裏的紅人。工作結束後返回公司的人也陸續加入話題,最後大家紛紛聊起了自己在擦窗戶時都看到過哪些不可思議的場景。

章以突然被叫去做筆錄後覺得很疲倦為由退出了閑聊。

從極度緊張的狀態中走出來後,章突然很想好好喝上一杯。但打開錢包後,章發現裏麵隻剩下幾千日元了。為了準備這個殺人計劃,他不僅花光了所有積蓄,就連金項鏈也都變賣完了。而且,現在還不能馬上賣掉那些價值幾億日元的鑽石。

現在最怕的就是公寓被盜,所以章決定直接回家。他順路在便利店買了紙盒裝麥燒酒和冰塊,自己調了杯燒酒。

漫長的一天。

但我完美地解決了……

醉意蔓延全身,此刻章已被成就感淹沒。隻有扭傷的右手腕仍在隱隱作痛。

也不知是否由於身心的疲憊已經到了極限,章今晚醉得特別快。第三杯剛下肚,他就已經覺得天旋地轉了。

一躺到冰冷的榻榻米上,意識瞬間被抽離。

章突然醒來。

目光所及之處,漆黑的天花板撲麵而來。

身體僵硬得無法動彈。

撐不住了。極度的恐懼讓他渾身汗毛倒豎,也許警察馬上就要上門搜查了。

自己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

房間裏明明冷得讓人發顫,章卻像剛洗過澡般渾身濕漉漉的。右腕變得更加腫脹,發出陣陣刺痛,他覺得自己的人生已經進入了倒計時。

早點兒結束也好,這樣的人生早就該結束了。

那樣一來,自己就不用再這麽痛苦了吧。

章裹著一床毯子,一直到天亮都不曾再合過眼。

意外的是,從第二天起,章再也沒做過噩夢,就這麽平靜地迎來了到東京後的第三個新年。

章幾乎每天都待在公寓裏。為了迎接新年,他早就囤好了大米等食材,所以隻會在每兩三天去一趟自助洗衣店的時候出門。

於是,他每天都過著無所事事的生活。為了打發時間,他隻能到垃圾場撿些舊雜誌回來看。

章雖然已經沒有閑錢可供玩樂,但還不至於連出門走走都花銷不起。之所以一直待在家裏,主要還是擔心那些鑽石,章現在甚至不敢出門超過五分鍾。雖然他已經把鑽石藏得極其隱秘了,可一想到社長藏得那般嚴實還被自己找到了,就怎麽也靜不下心來。

他獨自一人抱膝坐在屋內,任由無謂的恐懼和敵意滋生。雖然理智告訴他不會有小偷盯上這種破公寓的,可外麵一有風吹草動,他還是會立馬提高警覺。

章雖然早就準備好了鐵棒和大型螺絲刀,但還是不放心。可他又買不起昂貴的日本刀,靈機一動,章到一家從二號起開始營業的大型賣場裏買了一把鋼尺。家裏沒有磨刀器,他隻好先用水泥塊磨出刀刃,再放在沾水的磚塊上細細磨成鋒利的鋼刀。磨刀的過程雖然無比乏味,卻很適合打發時間。

打磨完成的鋼尺上雖然滿是卷刃,但鋒利程度絲毫不亞於菜刀。插進木柄,再用膠水固定後,一把不太好看但殺傷力滿滿的凶器就完工了。雖然這手工鋼刀不帶尖鋒,無法刺傷敵人,但若是照著脖子砍下去,也足以砍斷頸動脈了。哪怕隔著一件衣服,也能造成不小的傷害。

章一直守著鑽石,就像一隻時刻守著蛋的田鱉。

他偶爾也會覺得奇怪?——?隻要成功拿到鑽石並封住穎原社長的嘴,這個世界不就應該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嗎?

可實際上呢?自己就像被附在鑽石上的惡魔附身了一般。

哪怕自己早就藏好了鑽石,可就是覺得整個房間裏都充滿了鑽石的氣息,而自己也不得不時刻守在鑽石的旁邊。

小心啊!小偷可是無所不在的!那些人的嗅覺敏銳得很,很快就能發現寶藏的位置。再森嚴的戒備都抵擋不住他們,他們會傷害你、殺掉你,最後奪走你的一切!

惡魔的呢喃聲一直回**在他的耳邊。

睜大你的眼睛,豎起你的耳朵,調動你的五官,不要鬆懈,隨時都要做好反擊的準備!

每一天,章都用滿是汗水的手緊緊地握著自己打磨的手工鋼刀,屏著呼吸等待著隱形的敵人。

正月的氣息逐漸轉淡時,公司打來了電話。

過完年後,章又請了一段時間的假。雖然手腕處的扭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但他對坐在吊籃裏擦窗戶的工作生出了一絲抗拒。

殺害穎原社長時的感覺已經被記憶在了他的右手上。每次擦窗戶都會回想起那一幕,這讓章恐懼不已。

他也曾想過辭職,但考慮到找工作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況,要是在這個節骨眼兒辭職,說不定還會惹來他人的懷疑,所以暫時不可輕舉妄動。但是不管怎麽說,高空清潔工的工作是做不下去了,隻能找個合適的機會請求公司把自己調到大樓內部的清潔崗位去。

公司打來電話的目的,並不是催章快點兒回去上班,而是告訴他,那家公司專務的委托律師想問他幾個問題。章已經在電視上看到月桂葉專務被逮捕的新聞了。

為了不讓對方起疑,章馬上就答應了。

他在約好的咖啡廳裏等了一會兒,沒想到迎麵走來的居然是一個年輕的女子。說她年輕吧,看上去應該也有三十歲上下了,但直爽的眼神和秀麗的容貌,都讓章頓時感覺目眩神迷。

“久等了,真不好意思。你是佐藤學先生吧?”

“是的,你就是律師……”

“我是青砥純子,請多指教。”純子非常自然地伸出了手,章隻是禮貌性地握了握對方的指尖。

“你應該也聽說了,我是久永篤二先生的委托律師。在去年年底六中大廈的案件中,久永先生被當成犯罪嫌疑人,目前還在拘留中。”

章點了點頭。

“所以,我想請你跟我說說當天發現屍體時的狀況。”

“……我也不確定能否幫得上忙。”章將自己坐在吊籃中,透過社長室窗戶發現屍體的經過說了一遍。這部分完全沒有撒謊的必要,所以他說的全都是事實。加上之前已經向警方說明過一次了,所以這一次說得更加簡明扼要。

“謝謝,你幫了很大的忙。”純子單手握著咖啡杯陷入思考。

你那漂亮的小腦袋再怎麽思考,也猜不出我的作案手法。看著純子知性的額頭,章不由得生出一股奇妙的喜悅。

“請問,你在發現屍體的時候……”純子說得很慢,似乎正在努力整理著自己的思路,“有沒有覺得遺體上有什麽不尋常之處?”

“這個嘛……”章用咖啡杯掩飾自己忍不住上翹的嘴角。

要說有什麽不尋常之處,大概就是自己殺死他後,明明是將他橫放在房間的正中央,最後發現的時候,他竟自己爬到了門口。

“你發現遺體的時候,社長室內的窗簾是拉上的,所以屋內應該很暗吧?”

“是的。”

“當時窗戶也應該很髒吧?”

“對。”

“那你應該看得不太清楚?”

“嗯,雖然我當時已經擦完了那扇窗戶……不過的確看得不太清楚。”

“這麽問可能有些奇怪,不過你當時看到的,確定是社長的遺體嗎?”

“啊?”章聽完張大了嘴巴,這次是真的聽蒙了。

“你並未看到遺體的麵部吧??”

“嗯,當時社長是俯臥著的,臉背對著我。”

“也就是說,你並不能確定那就是社長的遺體吧?”

“嗯……確實是這樣,畢竟我也不認識他。”

“你有沒有想過,那屍體,也許是其他人?”

話題的走向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可是我從發現屍體開始,一直到大概五分鍾後有人進來為止,是一直盯著屋裏看的。”

“‘有人進來’指的是副社長和三名女秘書嗎?”

“應該是吧。”

純子像是要跟他說什麽秘密似的探出身子,若有若無的香水味刺激著章的鼻孔。

“可是,實際上確認過遺體的隻有副社長一個人。秘書都被嚇得不輕,根本沒仔細看。”

“啊?這是……”

“還有個問題想請教你。你發現屍體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房間的右後方有一張長沙發?”

“長沙發??”

“就是看起來有些像沙發的東西,不是待客用的沙發,而是靠牆的、社長用來午睡的沙發。”

章回憶了一會兒:“……沒什麽印象了,可能我沒看到那裏吧。畢竟從窗簾的縫隙中能看到的範圍是很有限的。”

“這樣啊。”

不知為何,純子竟露出了滿意的神色。她塗著淡淡口紅的雙唇微微上揚,露出雪白的牙齒。

“那個……你的意思是,當時房內可能有兩具屍體?”章不解地問道。這難道和屍體的移動有關係?

“當然不是,屍體隻有一具。要是有兩具,肯定瞞不過警察的眼睛啦。”

看到章的頭上都快飛出問號了,純子緊接著微笑道:“你能幫我保密嗎?”

“能。”章不假思索地點了頭。

“現在的問題在於,那個房間完全是個密室。假設久永先生是清白的,可其他人也同樣沒有犯罪的機會。”

“……這樣啊。”這麽說來,倒真有些麻煩了。自己並沒有打算策劃出什麽不可能犯罪,但現在看來,事情或許真會演變成那樣。

原本,他隻是期待警方認定社長是意外死亡,看樣子他們還是發現了這是一起他殺事件。既然如此,也隻能讓久永專務替自己頂罪了。

“不過,如果你看到的社長屍體其實是個假人,那就完全不一樣了。假設副社長和秘書衝進來的時候,真正的社長其實還躺在長沙發上午睡,而殺人事件是在那之後發生的話……”

章目瞪口呆:“可是,假人……”

“那家公司裏一直都備有假人,就是汽車碰撞實驗時用的那種,你應該在電視上也見過。”純子說著,從包中掏出一張假人的照片。

“光是這樣看的話,當然能一眼看出這是個假人,但如果給假人穿上衣服,戴上假發,應該能以假亂真。再加上屍體當時是呈俯臥狀態,根本看不到臉。”

章覺得有些費解。若真如純子所說,那這個假人是何時被放進房間的呢?

“所以請你回憶一下,當時看到的會不會就是這個假人?”

章忍著笑,喝了一口咖啡:“我覺得不是。”

“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我想,很多細節你也回憶不起來了吧?”

“嗯。但是,真的不可能。”

“真的嗎?”

“真的。”

“你為什麽能這麽肯定?”

章舔了舔嘴唇,謹慎地回憶著自己殺害社長時的場景。

“因為……我看到了他的脖子和手。”

“你能確定真的是個人?”

“嗯。要是電影特效的話,我可能會看錯。但我當時看到的絕對不是這種假人。怎麽說呢,感覺在皮膚的質感上完全不同。”

“這樣啊……”純子似乎很失落。

你看起來很沮喪嘛,我的大律師。章端起冷掉的咖啡,順便瞥了一眼純子的表情。我能告訴你的還有很多呢!隻不過,我得先顧著自己啊。不好意思啦,純子小姐……

接下來的一周風平浪靜,章的生活似乎也正在逐漸恢複平靜。

他向公司遞交的轉崗至大樓內部清潔工的申請,很快就被批準了。或許公司領導覺得看到屍體讓章產生了心理陰影吧。

章和其他公司的新人一起參加了地板清潔打蠟培訓。

用幹拖把擦拭地板或用真空吸水器吸走汙水的操作都非常簡單。雖說打蠟工作對塗抹的均勻程度有比較高的要求,但他很快學會了。

最困難的就是地麵打磨清潔機了。

雖然它看起來就是一台由電動馬達驅動的刷子和一個方向盤組成的簡單機器,可是剛開始的時候,章甚至連怎麽讓它前進都不知道。清潔機的刷子一直處於逆時針旋轉狀態,所以隻要稍微往前推動,清潔機就會向左拐彎。幾乎所有參加培訓的人都被清潔機帶著到處亂跑。不過章很快就掌握了訣竅,他對旋轉方向和扭力有了大致的概念後,就可以像牽著一條大笨狗遛彎兒一樣引導清潔機前進。大概三十分鍾後,章已經操作得遊刃有餘了,周圍的人紛紛向他投來欽佩的目光。

白天被工作填滿,完全沒有時間想其他的事情。無論是鑽石、殺人還是金融貸款機構,全都被章拋諸腦後了。

可是下班後一回到公寓,他的情緒馬上就變得灰暗。對金融貸款機構的那幫人的恐懼正在逐漸轉淡,現在章滿腦子都在想象附近有警察埋伏、鑽石被人偷走的畫麵。

直到他打開房門、拉開燈後,那些可怕的幻想才徹底消失。

那天,章結束工作回到公司後,佐竹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學,剛剛有女生打電話找你喲,而且聲音好甜,難道你……”

“你倒是換點兒新花樣啊。”章冷淡地回應。

“不不不,今天是真的。”

“怎麽可能?”

佐竹撕下便條紙遞過去。

“你看,是一位叫青砥的小姐。她留下了手機號,讓你回來後給她回撥過去。一般人根本不會留言吧,她是不是對你有意思啊?”

青砥純子,這是個讓他印象深刻的名字。

“哦……那是律師。”章故作鎮定地回答。

“律師?”

“上次那個案子的律師。之前已經找我問過一些問題了,這次說不定又是其他請求,比如找我出庭做證之類的。”

“這樣啊……那真不好意思了。”善良的佐竹聽完一臉失落。

“那個號碼我記下了,便條紙的話我就直接撕掉啦。”

佐竹走開後,章用辦公室的座機撥通了那個號碼,對方馬上就接聽了。

“你好,我是青砥。”

“你好,我是佐藤學。聽說你給我來過電話。”

“是的。”不知為何,純子有些吞吞吐吐的。

“……你今天能抽出點兒時間嗎?我想跟你談點兒事。”

什麽事?章的腦中瞬間閃出各種可能性。但不管怎麽說,自己都找不到拒絕的理由。

“好的。我正好準備下班。”

“那就……七點半到新宿可以嗎?”

純子說了一個地址。從店名完全猜不出那是個什麽店,不過應該是酒吧之類的地方。想到這裏,章不由得心跳加速。

“好的,那就一會兒見。”

掛斷電話後,章到更衣室好好洗了把臉,又拿了條濕毛巾擦了擦身體,但還是擔心擦不掉那股汗臭味。替換用的T恤、牛仔褲和毛衣雖然都很幹淨,但都是很普通的款式。早知如此,今天就該穿身像樣的衣服來上班。唉,算了,反正自己家裏也找不出一件適合約會穿的衣服。

明明自己已經坐擁足以買下任何一間名牌服裝店的財富。

但還得再忍一忍,他對自己說道。自己已經拿到了打開成功之門的鑰匙。隻要再堅持一段時間,自己的人生就會變得完全不同。

走出新宿車站東口時,章突然生出一絲不祥的預感。上次就是在這裏撥通了那個冒充自己母親的PHS手機號。說不定,信號早就被基站察覺了。

可是,他們也不至於成天就盯著自己一個人吧。這些人應該不會為這點兒小錢無休止地派出人力。

章壓低帽簷,蓋住雙眼,迅速穿過人潮。

走進巷子後,他終於找到了純子說的那家店,那是一棟雜居公寓的半地下室。真的是這裏嗎?他再三確認了門口的“CLIP?JOINT”招牌後,才走下了樓梯。

章推開旋轉門,沒想到這居然是間十分幹淨整潔的店。青砥純子已經坐在吧台前了,後方的台球桌上站著個正在打球的男人。除了他們倆,店裏就沒有其他客人了。

章一走進店裏,純子立刻就看了過來,看上去似乎有些傷心。

“不好意思,特地把你叫出來。”

“晚上好。不好意思,我遲到了。”章看了看手表,已經遲到五分鍾了。

純子沒說話,隻是搖了搖頭:“要喝點兒什麽嗎?”

羞澀的錢包讓章不由得猶豫了一下。純子緊接著說了句“我請客”。章在後方的凳子上坐下後點了一瓶啤酒。原以為酒保肯定會問自己喝什麽牌子的啤酒,結果對方隻是默默地拿出百威。

“這是台球酒吧吧?沒想到現在還有這樣的店呢!”

“嗯,泡沫經濟那會兒我也常去,雖然當時還是個高中生。”

“沒看出來啊。”章直接對著酒瓶喝了起來,頓覺一陣清涼流入空腹。

“後來台球酒吧的生意還死灰複燃了一陣子,但這注定是要被時代淘汰的。啊,對不起。”純子連忙向正在擦玻璃杯的酒保道歉。

“沒關係啦,你說的本來就是實話啊。每放一張台球桌,就意味著要犧牲掉好幾個客座,這在東京市中心本來就很不合理。”

一臉胡楂的酒保微笑著走向店後方。

“那個……你今天找我來是?”礙事的酒保走開後,章轉而看向純子。

“嗯……”純子將雞尾酒杯送到唇邊,含糊不清地應了一句。

就在這時,背後傳來了咚的一聲,原來是那個男人在衝球。原本聚攏在台球桌中央的各種顏色的球,瞬間被四下彈開。

“介紹一下,這是榎本先生。”純子看向那名男子,這讓章有些摸不清狀況。

“榎本先生是我請來調查六中大廈案件的。”

“是偵探嗎?”

男人站起身看著章:“算是吧。今天請你過來,是有些事想問問你。”

眼前的男人身形瘦小,看不出年齡,看起來白白淨淨的,應該是個心思細膩的人,隻是那雙眼睛十分犀利。

章頓時生出強烈的警覺,看樣子這個男人不好對付。

“請問你想問什麽呢?”

“鑽石在哪裏?”男人說完這句話,便用球杆撞擊白色母球。母球成功地將黃球撞進袋中。

“什麽鑽石?”章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不過依舊喝了一口啤酒。不能慌!對方隻是在套話,他不可能猜到一切。

男人彎腰瞄準,接著打出第二杆。藍球入袋。

“怎麽?還裝傻呢。”男人的下一個目標是三號球。紅球應聲消失。

“其實我很佩服你。首先,你居然能發現鑽石藏匿的地點,連我都被騙過去了,還一直覺得是藏在空調的風管裏呢。”男子繞到台球桌的對麵。

“我真沒有想到,文件櫃底部居然還有一個暗格。不過我檢查社長室時,看護機器人已經被移走了。其實我當時還用內視鏡檢查過文件櫃的底部,結果毫無發現,說起來還挺慚愧的。”

第四球男人借助了庫邊[8],隻見白色母球從反方向撞擊紫球,成功入袋。

“其次,你是怎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出鑽石的?說實話,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麽躲開紅外線感應器的。你應該沒機會遮擋感應器啊。”

輕輕一碰,橙色的五號球緩緩落袋。

“這個人到底在說什麽?”章轉頭看向純子,聲音開始有些顫抖了,“你特地把我叫出來,就是讓我聽他胡說八道的嗎?”

純子依舊沉默。

“失陪。”章剛滑下凳子,就傳來了男人冷酷的聲音。

“你是覺得現在趕回去還來得及處理那些鑽石嗎?”

章轉身:“你到底在胡說什麽?我完全……”

“如果你離開,我們就隻能報警了。那樣一來,你就會被逮捕,住處也會被警方搜查。”

章聽完渾身僵硬:“你、你有什麽證據?”

男人用巧克擦了擦杆頭,接著打進了第六個目標球綠球。

“穎原社長藏匿的那些鑽石,應該大都是些容易變賣的一克拉以下小鑽石。那就不可能隻有一兩顆,應該得有幾百顆吧。這樣一來,能藏的地方就十分有限了。”

“……你到底在說些什麽?”

“最安全的辦法是埋到一個很遠的地方,這樣你就不用擔心被警方搜查了。最壞的情況下,就算你被關進牢裏,隻要咬緊牙關不說,出獄後一樣可以把它們挖出來。”

男人麵色平淡地繼續瞄準七號球。

“但沒有人會這麽做,因為人性使然。再偏僻的地方,再深的洞,一想到有可能被其他人發現,就會焦慮得徹夜難眠。所以,怎麽都得把它們放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你也一樣吧?更何況,你自認為已經實現了完美犯罪,自然不會考慮警方入室搜查的情況。或者應該說,你早就排除了這個可能性。所以,你擔心的就隻有小偷和火災了,對嗎?”

紫紅色球落袋。

“你這個人有毛病吧?”這句質問聽起來蒼白無力。章已經渾身冒汗了。

“事實上,我剛剛去過你家裏了。”男人一臉理所當然的樣子。

“……怎麽可能?”

“你不會覺得靠那麽個遙控式輔助鎖就足夠防盜了吧?雖然那種鎖已經很不錯了,可惜啊,要是用來守護價值幾億日元的鑽石,那可就差遠了。一般的小偷看到那種鎖,或許會因為覺得麻煩而改變目標。不過,如果是個早就盯上了那個房間的人,那就多的是辦法了。”

他不會真進去了吧?章感覺自己的雙腿正微微顫抖。

“一進房間,我就覺得奇怪了。水池旁明明就放著一台老舊的全自動洗衣機,怎麽你還經常出入投幣式自動洗衣店呢?”

章身子一顫。男人一邊說著一邊打進了黑色的八號球。

“你的確想得很周全。那台洗衣機看起來破破爛爛的,簡直就是個不值錢的大型垃圾,自然不用擔心被人偷走。洗滌桶是不可拆卸的結構,所以隻要把包好的鑽石塞進內外桶之間的縫隙裏,就不容易被人發現,而且也很難取出。隻要丟進幾件衣服,再倒點兒髒水進去,就能同時實現偽裝和防火的目的了,真是一舉兩得啊。問題在於脫水時,洗滌桶會被那些鑽石卡住,於是,你為了防止洗滌桶轉動,剪斷了電機的配線。”

桌上的球隻剩下最後一顆,男人輕鬆一擊。母球反彈了三次、繞球桌一周後撞上了黃白色的九號球,球迅速滾入袋中。

“這怎麽可能?”章終於擠出了一句,“你這不是私闖民宅嗎?”

“是啊。你要告我嗎?”男人撿起從球桌上掉落的球。

“……是要交易嗎?”

男人沉默著將球放回球桌。

“你是想跟我交易吧?否則,何必特地把我叫出來?”

男人瞥了章一眼。

“我們對半分吧?”章說完看了看純子。

“不,三分之一怎麽樣?這樣在場的每人都能拿到兩億多日元。”

男人麵無表情地搖搖頭。

“那,你覺得多少合適?”明知隻剩絕望,他還是忍不住負隅頑抗。

“我不是那種貪心的人。本來你說對半分的時候,我就應該毫無抱怨地開心收下,也可以替你瞞著青砥律師。甚至如果你需要,我還可以給你介紹一些變賣鑽石的途徑。”

男人歎了一口氣:“但你做出了最糟糕的決定?——?殺人。”

男人的聲音突然變得十分嚴厲,與方才判若兩人:“和你交易,我豈不成了殺人的共犯?”

“等等!我是在案發前一晚偷走鑽石的。案發當天並沒有進過房間,怎麽能殺害社長呢?”章大聲辯駁著。事到如今,偷竊之事已經無法抵賴了。隻能先認下這個罪名,之後再想辦法挽回劣勢。

“的確,案發當天你進不了社長室,那個房間的確是個完美的密室,但你一樣能殺死社長。”

怎麽會!難道他發現了一切?不可能,自己的手法怎麽可能被輕易識破?

“假設這張台球桌是社長室,這個球是穎原社長。”

男人說著就在球桌中央放上黃白色的九號球。

“那天中午,穎原社長因攝入安眠藥而昏睡,是殺是剮都任由人處置……等等,其實那個殺人手法早就被我識破了,安眠藥是被摻在咖啡用的方糖裏的吧?到這裏為止,可以說毫無難度。”男人看了章一眼。

“不過,不管我怎麽考慮,案發當日,凶手肯定進不了社長室,也就是說,隻能用遠程遙控的方法殺害他。那麽,凶手就必須身處一個能夠俯瞰房間的位置,就比如你坐的那個吊籃。”

“就因為這個……”

“然而,最關鍵的問題我始終想不明白?——?要如何遙控殺人呢?很顯然,你需要借助看護機器人才能辦到。可是你並不能直接利用看護機器人殺害社長,畢竟機器人的安全程序決定了它絕不可能傷害被看護者。”

男子用球杆輕輕捅了捅九號球。

“不能用球杆直接擊打目標球,這是台球的基本規則。你一開始也沒有想到這些吧?隻是在後來的嚐試中才慢慢發現,這個密室變得越發難以攻破了。”

章全身冒冷汗,下意識地看向純子求助。但她始終低著頭。

“既然不能直接攻擊目標,那就需要多加一個步驟了。”

男人在球桌上放了三顆球。球袋左側放著綠色的六號球,白色母球放在男人麵前,母球的前麵是雙色的九號球。

“比如這種吻擊擊法,被母球撞擊到的球會在碰撞其他球後入袋。”

男人輕輕推杆,隻見白色的母球撞向目標九號球,而九號球在撞擊位於球袋左側的綠色球後,一如他所說的那樣滾入袋中。

男人將這三顆球重新擺上球桌。這一次,位於球袋前方的是九號球,白色母球位於男人麵前,綠色的六號球則位於九號球與白色母球之間的偏右處。

“接下來是借球擊法。母球無法直接撞擊目標球時,可以借助其他球來修正軌道,進而將目標球撞進袋中。”

男人用力擊杆,白色母球迅速撞上綠色的六號球,接著向左撞向九號球,將九號球準確擊入袋中。

“最後就是組合球擊法了。”男人將九號球放在球袋附近,將母球放在自己麵前,二者的中間則是綠色的六號球。

“母球經其他球將目標球撞進袋中。這是台球中風險最高的一種打法。”

猶如連環撞車般的連鎖反應。白球撞到綠球,綠球撞到雙色球,雙色球入袋。

“……對於你是台球高手這件事,我已經充分了解了。所以呢?有可能殺害社長嗎?”章冷笑道。他依舊抱著一絲期待,希望對方的推理方向是錯誤的。

“很可惜,不可能。我們之前也討論過,是否可以利用看護機器人搬動其他物體撞擊穎原社長的頭部,或是將穎原社長本身作為道具直接殺害,但結果顯示,這些都不可能做到。”

“……所以呢?”章一臉不耐煩。

男人又拿出了那三顆球。

“正如青砥律師所說,凶手正是讓看護機器人做了它能做的事,也就是說,你可以將穎原社長的身體移動到房間內的任意一個地方。隻要做到這一點,就能成功地將他殺害。”

男人將九號球放在球台上,接著用球杆戳了戳。坐在凳子上的純子終於轉過身來:“榎本先生,可以了嗎……”

“不,再等一下。”男子用握著球杆的手製止了純子。

“鬧夠了嗎?少在這裏虛張聲勢。”章用盡所有勇氣嗬斥道。

“虛張聲勢?”

“嗬。其實你什麽都不知道吧?隻不過想用這種手段來讓我動搖,好讓我自己招供。”

男子微微一笑:“是嗎……看樣子你對自己的手法很有信心啊。不過也難怪,要不是那個偶然的惡作劇,我根本發現不了。”

“偶然?”

“我走進社長室的那個晚上,外麵剛好刮著大風。”

章渾身一顫。為了掩藏內心的不安,他緊緊地抓著椅背。

“社長室的窗戶用的是厚重的雙層防盜玻璃,而且是全部嵌死的。隻要不是豆腐渣工程,外麵的風聲就絕不可能傳進屋裏。但是當晚,那扇玻璃窗卻被大風刮得嗡嗡作響。”

章的後背已是冷汗涔涔。

“於是我仔細檢查了玻璃窗,發現玻璃被人巧妙地製造出了一點兒間隙。我沒拆下來看,所以並沒有十分的把握。但不出意外的話,應該是被人放置了固定塊,否則玻璃不可能滑動得那麽順暢。”

章張開嘴,似乎想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我們接著說組合球擊法吧,這種打法的失敗率很高,一般情況下不會使用。不過,也有例外。”

男人用球杆撥動九號球,將其放在球袋前十厘米的位置上,又在其前方放上六號球,讓兩顆球緊貼在一起。最後在五十厘米外的延長線上放了白色母球。

男人如一頭盯著獵物的野獸般彎下上身,眼神上揚開始瞄準。

“這種布局稱為Dead?Combo,也就是鐵球。被球杆撞擊的母球並不會直接接觸到要打入袋中的目標球,隻會擊中緊貼在目標球前方的另一顆球。但母球上的動能會透過被擊中的球傳遞給目標球。這些都是物理學的基本知識。”

男子緩緩擊杆,白色母球雖然撞向的是綠色的六號球,但六號球隻是輕輕抖了一下,反而是緊挨著六號球的九號球被彈入袋中。

“綠色球就好比是社長室的玻璃窗。考慮到玻璃窗在被完全固定的狀態下,動力無法傳遞到另一側,你事先對玻璃窗動了手腳,在玻璃窗和玻璃框之間留出了縫隙。然後,你操控看護機器人將社長身體搬運過來,將其頭部緊貼在玻璃窗的內側,並從外側施加了致命一擊。至於你使用的,則是一個很有重量且硬度低於玻璃的鈍器。”

男子用白色母球敲擊著綠色的六號球,兩球發出堅硬的撞擊聲。

“在超強化玻璃間夾了一層樹脂膜後形成的雙層防盜玻璃,完全扛得住這種作用麵積大且硬度不高的撞擊,自然也就不會出現任何裂痕。但是,經玻璃傳遞到室內的作用力,對社長那個不久前動過手術的脆弱頭蓋骨而言卻是致命的打擊。可惜的是,這麽完美的死亡組合,卻沒有造成他當場死亡。”

“確實,你沒時間處理鈍器。”男人將白色母球拋向空中,“但你可以將它藏起來啊。那棟大樓屋頂上能藏大型鈍器的地方隻有一個。”男人突然將手上把玩的球扔了過來,章下意識地伸手接住。

“我今天去找過了,你用的那顆保齡球,就藏在大樓屋頂的進水塔裏。”

完了。章握緊手中的球,緩緩閉上雙眼。

自己的手法全都被揭穿了,哪裏還有狡辯的可能?

可是,到底是哪裏出了紕漏呢?章怎麽也想不明白。屋外刮著大風……自己的計劃居然就因為這個而暴露了?

章頓覺兩腿發軟,連忙用手扶著凳子,勉強穩住了身體。

形勢瞬間急轉直下。到現在,他還是難以相信。真的就這樣失去一切了嗎?鑽石、複仇的機會……還有,自己的未來。

“要是你打算自首的話,最好現在就跟青砥律師走。要是一個人去警局,哪怕是去自首的,也有可能被當成緊急逮捕處理。”

章抬起頭。他突然覺得喘不上氣,便用雙手抓著毛衣的領口。台球從他的指間滑落,在地上咕嚕嚕滾了許久。

“可惜啊。”男人自言自語般地低喃著。

“……不過,一旦殺了人,就全完了。”

章的眼前,出現了台球酒吧的旋轉門。

因為相信自己還有明天,才不惜犧牲一切打開了那扇門。

而門的另一邊,隻有一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