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V 殺害

距離動手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偏偏這周的星期四和星期五都是陰天,摸不準接下來到底是什麽天氣。章停下手裏的工作,仰望陰沉的天空。

要是周日也下雨,六中大廈的窗戶清潔工作就會被順延。那麽殺害穎原社長的計劃也就要被迫中止,自然也就不能在前一個晚上拿走鑽石了。

要是清潔窗戶的工作被推後到星期一或者星期二,也一樣無法執行計劃。工作日的辦公樓附近人來人往,根本動不了手。

這麽一來,就要等到一個月後的下個清潔日了。

夜長夢多,萬一鑽石就在這段時間內被轉移到了其他地方呢?而且現在這種日日被緊張感包裹的狀態,連他自己也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

真的非要殺了他嗎,而且還是一個從未有過交集的陌生人?但這並非出於良心的苛責,而是單純的恐懼。

如此周密地一步步計劃到現在,自己居然動搖了。這對需要冷靜判斷力與行動力的殺人行動而言,可是大忌。下手的日子越近,章內心越恐慌。但他實在不想在這種飄忽不定的狀態下過年,所以還是得在這個周末解決。

話雖如此,天氣可不由人控製啊。

如果星期天下雨,無法執行殺人計劃,也許偷走鑽石後遠走高飛的做法會更實際。章突然覺得,雖然自己做了萬全的殺人準備,但若能在不動手的前提下拿到鑽石,哪怕一切努力付諸東流也絲毫不可惜。

他想一個人靜靜,所以在下班後拒絕了同事的邀請,直接返回公寓。或許同事已經開始為自己突然的不合群感到訝異了。

章用手機查詢了一下天氣預報,據說周末就能迎來晴天,隻不過他很懷疑這預報究竟有幾分可信。

本打算今天待在房間裏好好冷靜冷靜,誰承想思緒更加淩亂了,不知不覺就開始如籠中困獸般在屋裏走來走去。章突然發現再這麽下去可不行,這段時間自己一直都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或許該好好休息一下。

要是按計劃後天動手,就必須保證自己到時能夠進入最佳狀態。要不今天去哪裏放鬆一下心情好了。

雖然難免擔心那些好不容易才拿到的藥物,不過他對自己的藏匿手段有信心。哪怕真有賊人進來,應該也不會被偷走。

想到這裏,章拿上錢包和手機,走出了公寓。

冷風撲麵而來,章的心情頓時好了幾分,可接下來又開始糾結究竟該去哪兒了。長期以來,他都過著禁欲的生活,生理上的欲求早已十分強烈,奈何在殺人計劃上幾乎花光了所有積蓄,已經沒有閑錢去風俗店了。去哪兒喝兩杯,也不過徒增寂寞。早知道這樣,還不如答應了同事的邀請。

思來想去,章最終決定先吃碗泡麵,之後再去看場午夜電影。

章走出新宿站的東麵出口時,天空已經開始飄起了蒙蒙細雨。隨處可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年輕男女,都站在車站內盯著手機屏幕看。

對啊!在這種地方打電話就不用擔心被跟蹤了啊。章拿出手機,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按下了記憶中英夫的手機號碼。

“喂?”電話那頭傳來的居然是個中年女性的聲音,而且似乎有些熟悉。他馬上想到那應該是英夫的母親。

“您好,我是椎名章。”

“啊,椎名……”電話那頭的語氣中滿是驚訝。

“好久不見。”

“是啊,我聽英夫說了,這段時間你也過得很不容易。”

“嗯,是啊……對了,英夫呢?”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

“嗯,你應該還不知道吧。英夫他,已經沒了。”

“啊?”這次輪到章說不出話。

“走了有四個月了,是摩托車車禍。”

“怎麽會這樣,我根本……”

她就像是沒聽到章的話一般繼續說著:“他今年啊,可算考上了大學。雖然他平時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其實內心還是很焦慮的,考上後可算鬆了一口氣,一整個夏天都在外麵瘋玩。”

“可是他的車技一直都很好啊……怎麽會發生車禍……”

“車禍的原因至今還沒查清楚。據說那天下著小雨,他在山路上飛馳,當時的時速超過一百千米,所以警察甚至還懷疑過他是自殺。但我絕對不信,那個孩子絕對不可能自殺。再說了,他也沒留下遺書啊。”

“不可能!英夫絕對不會自殺!”章突然大聲喊道。附近正在發信息的女高中生們紛紛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英夫那樣的人絕不可能輕言自殺,更何況還是在複讀多年終於考上大學的時候。

“我也不相信。事後他的朋友告訴我,當時好像有人開車在後麵追英夫。”

“有人追他?”

“我也不太清楚,據說是輛白色的奔馳。好像那個目擊的孩子也去過警察局了,但曾經的暴走族說的話根本沒人相信。”

章拿著手機的手已經被汗水浸濕。難道是……可是英夫平時就總愛惹麻煩,說不定真是不小心惹到了什麽黑社會。可是怎麽這麽巧,又是輛白色奔馳。雖然這種車在日本很常見,但英夫的車速,一般轎車應該是追不上的啊。

但如果,對方是一直埋伏在那裏……

“真是不好意思,跟你說了這些。隻是我們做父母的,總歸是放不下……”

“……我能理解。”

“謝謝你的電話。英夫雖然也沒跟我說太多,但他一直很擔心你。”

“是嗎……”章說完才覺得自己的反應太過冷淡了,但他已經被打擊得無法思考了。

“對了,你母親來過一次電話。稍等一下。”

章依舊呆呆地握著手機。

他多希望英夫這時突然出現在電話的那頭,告訴自己:“剛才那些都是逗你玩的,我可是金剛不壞之身啊,怎麽可能那麽容易就死掉?瞧我媽多厲害,把你騙過去了吧……”

“……嗯,是這個了。她讓我轉告你打這個號碼找她。”

英夫母親念出的是一個070打頭的PHS手機號。

她沒有更正之前的話。看來,英夫真的死了。

章努力擠出了一句“節哀順變”,然後就掛斷了電話。

英夫的死,已是既定事實。

一抬頭,恰好對上從剛才起就一直看著自己的女高中生的目光。女孩嚇得連忙移開視線快步離去。

章依舊握著手機站在原地。綿綿細雨聲飄進他的耳中。他的腦中一片混亂,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回過神來章突然發現,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時居然按下了另一串數字。那是三島沙織的手機號,雖然隻聽英夫說過一次,竟然就這樣烙印在了自己的記憶中。

或許她知道些什麽吧?目前掌握到的信息太少了,完全判斷不出究竟發生了什麽。得再找幾個可能了解情況的人問問,不過現在能找的人估計就隻有沙織了吧……

“你好……”是沙織的聲音,她似乎對陌生手機號很有戒心。四周很嘈雜,大概是個居酒屋。

“喂?”

“哪位?”

“是我,椎名。”

對方瞬間沉默了。不多久,傳來了有人喊沙織的聲音。

“……請稍等一下。”周圍的噪聲少了很多,她大概走到店門口去了。

“學長,你最近還好嗎?大家都很擔心你。”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尖銳。

“發生了一些事。”

“我聽鈴木學長說了。你是因為父親欠債才不得不逃的吧?可是學長根本沒有償還的義務啊。”

“這我當然知道。”

“那為什麽還要逃呢?”

“不是哪裏都講法律的。”

“這怎麽可能?那你為什麽不找律師呢?那種金融貸款機構就愛欺負老實人。我們研究室有很多學長畢業後都做了律師,要不我給你介紹一位吧。”

“不用麻煩了。”

的確,拋開費用等方麵的擔心,一開始就去律師事務所求助的話,或許不會發展成今天這樣的局麵。

至少,在他劃傷小池的臉之前。

“為什麽不反抗呢?”

章微微一笑。為什麽不反抗?問得好,我不是正在反抗嗎?我比任何人都能忍,也比任何人的手法都更為巧妙。

而且,我要的,並不單純是保護好自己。

“學長?”一直沒聽到章的回應,沙織有些奇怪地喊了一聲。

“你聽說英夫的事了嗎?”

“……嗯,夏天的時候因為摩托車車禍去世了。”

“你知道詳細情況嗎?”

“我也是從電話裏聽說的,當時沒法去參加他的葬禮。怎麽了?”

“沒什麽,不知道就算了。”

“那個,剛剛那件事……”

“你現在可是一口標準的東京腔了啊。”

“啊?”

“我來東京也有兩年了,但還是改不了,還是一口關西腔。”

“你現在在東京?”

“打攪了。”

“那個……”

章掛斷了電話。

電影院的午夜場就連星期五晚上也見不到幾個人。章一直盯著銀幕,全程保持著同一個姿勢。紅光和藍光在視網膜上反射、消失。如爆炸聲般的重低音震動著他的耳膜。

電影散場後,外麵的小雨也完全停了。章邊走邊拿出手機查看來電提醒,上麵顯示三條來自沙織的未接來電。

這個手機的使命已經完成,該處理掉了。

在新宿站東口的站前廣場,章撥通了英夫母親給的那個電話號碼。

“喂……”

他故意用平淡的語調說道,但電話那頭一片寂靜。

似乎有問題!他連忙掛掉電話,結果對方馬上就回撥過來了。章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下了接聽鍵,但他沒有出聲,隻是單純地聽著對方的動靜。

“喂?”是一個陌生的低沉男聲,章隻回了一聲“嗯”。

“哪位?”他決定先試探一下。

“問我是誰?你不應該先報上名來?你個渾蛋。”對方的怒氣似乎馬上就要爆發出來了。

“是您剛剛打來了電話,我才回撥的。”章掛斷了電話。

直覺告訴他其中有詐。

既然是母親留給自己的電話,接電話的就應該是她本人。當然,也不排除母親暫時寄居在誰家裏的可能性。可剛剛這個男人雖然言辭還算收斂,但依舊沒能掩飾住他身上的黑幫氣息。

果然不該貿然打這個電話,隻希望對方真的相信是自己打錯了,但這個希望太渺茫了。對方也許很快就能查出信號來自新宿,看樣子,自己不能再來這一帶了。

想到這裏,章連忙走進車站的洗手間,將手機泡水後丟進垃圾桶。

回想起兩三個小時前還在搖擺不定的自己,真是覺得難以置信。

我不殺人,必被人殺。

他可不會坐以待斃。

最後一次潛入很快就完成了。

第五次潛入可謂是輕車熟路,一套操作下來行雲流水,沒有絲毫停頓。他反倒時刻提醒自己,不能因為熟悉就放鬆警惕。

第一個目的地是茶水間。章打開杯櫃的門,拿出陶罐中的四顆方糖,並把自己帶來的兩顆方糖放了進去。

在普通的糖條中摻入安眠藥倒還簡單,偏偏遇上穎原社長這種講究人,害得自己花了整整兩天時間才加工出這兩顆方糖。

雖然在第三次潛入時拿到了方糖樣品,可怎麽都買不到相同品牌的方糖,所以隻能用顏色相仿的蔗糖方糖來做實驗了。

他從在大型賣場買來的雕刻刀具中挑出一把直徑3毫米的圓刀,仔細磨過後,用它在方糖表麵的中央部位刻出了一個圓孔,一直貫穿到方糖的中心,接著用浸了水的棉棒慢慢擴大內部空間。

晾幹後,章用0.6克的小蘇打作為苯巴比妥鈉的替代品塞進方糖內部,再用糖皮堵住圓孔。糖皮是一種用於製作糖製工藝品的粉末狀材料,主要成分包括精製細砂糖、幹燥麥芽糖、澱粉以及作為增黏劑的黃原膠等。加水攪拌後成黏土狀,幹燥後即可變成高硬度固體。

但如果直接使用白色糖皮,就會在淡褐色的方糖表麵留下一個白點,看起來就像骰子擲出一點時的樣子。所以,要先加入一開始挖下來的那些三溫糖,將糖皮調成淡褐色,封好圓孔後還要沾濕表麵,最後再將糖粒一顆顆貼上去。

待方糖完全幹燥後,就連他自己都有些分不清究竟哪一麵被動過手腳。

在確認過方糖不會因滾動或敲擊而變得鬆散後,章決定試試味道。他在兩杯咖啡中分別放入原裝及改造後的方糖,然後等待其溶解。

章原以為二者在甜味上多少會有些差異,沒想到嚐起來幾乎一模一樣。

之後,章又嚐試做了三顆方糖,並在其中一顆中加入了珍貴的安眠藥。為了確認苯巴比妥鈉會不會讓咖啡變味,他在咖啡中加入方糖後喝了一口,苦味好像確實增加了一點兒,但這種程度的變化,飲用者很可能會認為隻是自己的錯覺。

為了測試藥效,他將摻入安眠藥的咖啡喝下了三分之一杯。果然如自己所料,不到十分鍾藥效就開始發作,他昏睡了將近十二個小時才醒來。

終於要開始改造當天使用的那兩顆方糖了,這次要用的就是上次偷回來的那兩顆樣品。得益於多次練習,最終的成品還算看得過去。最後再包好、封口,就算完成了。

還剩一個最大的問題。為了保證摻了安眠藥的方糖能成功進入穎原社長的咖啡杯,章不得不改造出兩顆帶安眠藥的方糖。但是,如果社長和專務同時陷入昏睡狀態,難免會讓人起疑心。可他思來想去也沒想出妥善的解決辦法。

章看了一眼放在櫃子後麵的那個三溫糖方糖包裝盒。

準備咖啡的時候,秘書應該會就近取走兩顆方糖。可萬一她們往罐子裏補了新的方糖呢?

他也想過要不就直接把那盒方糖全部拿走,可丟失一整盒方糖難免會讓秘書起疑。他不想讓秘書因此注意到罐子裏隻剩兩顆方糖了。

章把方糖盒塞進杯櫃的最底層。如果一時半會兒找不到,她們興許就會暫時放棄。

穿過紅外線感應器後,章進入社長室。

這應該是最後一次潛入了。想到這裏,章不免有些感慨。畢竟這個地方也算是為自己的人生留下了一段特殊的回憶。或許在幾十年後再度回想起來時,還會有些懷念呢。

哪怕這段記憶與殺人的醜陋記憶緊密地連在一起。

章打開書桌最底層的抽屜,從塑料袋中拿出兩個苯巴比妥藥板塞進文件底部。其中一個藥板上還留著兩顆藥片,另一個則是空藥板。

接著,他檢查了一下上次改裝過的窗戶,看起來並無異狀。塗過底漆的填充劑上也不見任何膠帶的褶皺或剝落。

章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計劃的前方已經亮起了綠燈,猶豫和煩惱也已通通成為過往。此刻,隻能義無反顧、破釜沉舟。

章啟動魯冰花五號,接著操控機器人舉起文件櫃,打開暗格。他原本還擔心鑽石已經被轉移,看來自己杞人憂天了。

滾落掌心的鑽石,在筆形手電筒的照耀下發出耀眼的光芒,讓章瞬間忘記了煩惱。

人的生命不過是轉瞬即逝的火焰。沒有人能比這些石頭活得更久。

有些時候,隻有穿過最黑暗的地方,短暫的人生才能如煙火般璀璨奪目。

如何在深夜走出六中大廈,成了橫在章麵前的最後一道關卡。

現在是淩晨兩點半。今晚不能再像前幾次那樣,一直等到早高峰再出去了。

章在普通麵罩的外層套上了滑雪麵罩,然後戴上遊泳時使用的潛水鏡。

為了不發出腳步聲,章在下樓梯時隻穿了一雙襪子。十二月的寒冷深夜,樓梯間的地麵簡直像冰塊般凍腳。走到一樓時,他的腳底早就被凍得沒了知覺。

放下運動背包,穿上球鞋,章屏氣凝神地窺探著一樓的情況。

萬一正麵碰上保安,就要保證在最短的時間內放倒對方。今晚值班的應該是那個叫石井的年輕人,要是另一個叫澤田的大叔倒還好辦,可那個石井個頭很高,估計沒那麽容易對付。不過話又說回來,一個兼職保安應該不會敬業到和入侵者拚命吧。

章左手握著一支具有五米射程的催淚瓦斯,右手則拿著一根從百元商店買來的五十厘米長的十字螺絲刀,螺絲刀的前端還被金屬銼刀打磨得如錐子般尖銳。

一把攻擊範圍堪比伐木斧卻又輕便稱手的螺絲刀,在殊死搏鬥時就會變成比刀子或特殊警棍更具殺傷力的武器。章當然不打算殺死對方,隻是計劃著先用催淚瓦斯攻擊對方眼部,再將螺絲刀刺入對方的肩膀或大腿正麵,這樣既能避開致命的大動脈,又能用劇痛逼退對方。最後,再用膠帶牢牢地捆住對方,為自己多爭取一些逃離時間。

鐵門的另一側始終寂靜無聲,他覺得自己已經等了好久好久。

如果現在發生衝突,明天的計劃也將被迫終止。不過那樣的話,反而能讓自己免於殺人——他的腦中閃過這個朦朧的念頭。

終於,保安室的門開了,裏麵的人一邊歎著氣,一邊拖著腳步走向電梯方向。

聽到電梯上行的聲音後,章悄悄打開門,漆黑的走廊上鴉雀無聲。

大樓的後門直接對著保安室,因此並未安裝監控器。他從內側打開沒有上鎖的鐵門,溜出門外。

不能放鬆。還有一些事,必須在天亮前完成。

章抬頭望去,是萬裏無雲的晴空。

雖然是如同被漂白過的暗沉碧空,但也許這正是上天給自己的暗示吧。

昨晚幾乎沒有閉過眼,章卻絲毫不覺疲倦,可能是因為神經始終處於極度緊繃的狀態吧。

就看今天了。隻要能順利過完這一天,自己就能開啟全新的人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讓自己放鬆下來。自己的計劃堪稱天衣無縫,不會有問題的。

到達澀穀大廈維修公司後,時間還很充裕。章喝了杯咖啡,從儲物櫃中拿出工作服更換,就在這時,新買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手表,還不到十二點半,基本符合自己的設想。

“佐藤哥,對不起啊。我這裏出了點兒狀況。”是藪達也的聲音,他似乎急得都快哭了。

“什麽狀況?”

“我的摩托車在路上突然熄火了,怎麽都發動不了。”

“這可怎麽辦?”章裝傻道。

“真的對不起。我先想辦法修一下吧……所以,我可能會遲到一會兒。”

“好吧,那我就先去六中大廈了。”

“不好意思。”

“被發現遲到就不好交代了。要不找一些由於工作問題所以來遲了的借口搪塞過去吧。我就先跟他們隨便編個理由好了,比如檢查設備的時候發現了問題之類的。”

“不好意思,我會盡快過去的。”

“嗯。一點半前能到就行了。”

“好的,實在是不好意思。”

“要不你每隔三十分鍾給我來個電話吧,我也好了解情況。”

“好的。”

章掛斷電話。藪是不可能在兩點半前出現的。

昨晚章去了他住的地方,往他摩托車油箱裏倒了許多麥芽糖漿和沙子。章早就知道藪的摩托車油箱是不上鎖的,所以隻花了一分鍾不到的時間就完成了。

在摩托車的引擎室內加入麥芽糖漿後,很容易導致引擎燒毀。雖有濾網阻隔,但沙子和麥芽糖漿會堵住濾網,導致引擎無法啟動。除非把摩托車的油箱整個取出清洗幹淨,否則藪的摩托車就算是報廢了。

哪怕他把摩托車送到最近的維修廠後立刻乘地鐵趕來,最快也得兩點才能到達六中大廈。到那時候,自己也該一切都準備就緒了。

章找公司借了一輛輕型摩托車駕照持有人可以駕駛的偉士牌摩托車。雖然路上幾乎看不到其他車輛,但他依舊自覺地保持著足以得到交警表彰的安全車速。到達六中大廈後,章關掉引擎,將摩托車推進了輔道,在空曠的停車場中找了個角落停好。

他悄悄打開後門,將一個咖啡色的信封丟進保安室小窗外台上的“失物招領”紙箱中,信封裏麵放的是今天早上在澀穀投注站買的馬票。然後大聲地和保安打了個招呼:“您好,我是澀穀大廈維修公司的。”

保安室內傳來了折報紙的聲音、拉開椅子的聲音、從鑰匙箱中取出一串鑰匙的聲音。章從保安室的小窗內接過屋頂鐵門、配電箱以及清潔使用吊籃的三把鑰匙。章肩上的運動背包裏裝著沉重的器材,肩膀已經被勒得很疼了,但他還是努力裝出輕鬆的模樣。

“有勞了。咦,今天就你一個人?”那位姓澤田的保安問道。他滿臉都是花白的胡楂,看著十分邋遢。不知為何,他似乎對自己頗有好感,可那一嘴酒精發酵味的口臭,當真讓人無法忍受。

“另一個人去取工具了……我們需要一個小時左右。”

“好的。年底還這麽拚命啊。”

“嗯。和以前一樣,一小時左右能結束。”

“那你做完後,幫我把鑰匙送回來吧。”

章點頭致意後,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向電梯廳。

他已經調查過,澤田基本不會在星期天下午離開保安室。為了觀看UHF電視台轉播的賽馬實況,哪怕是保安室裏那台畫質粗糙的電視,他也看得津津有味。所以在這段時間裏,他應該不會走出大樓。

還剩一點兒,最後一點兒,馬上就結束了。

乘電梯上行的過程中,章在腦海中複習著計劃的詳細步驟。

章在十一樓走出電梯,接著從樓梯間爬到屋頂。他以原裝的萬能鑰匙打開了鐵門,撲麵而來的大風吹亂了他的頭發。

章看了看手表,現在是十二點五十七分。

首先要做的依舊是操作前的安全確認。但為了節省時間,他大幅縮減了工作量。他省略了對供電設備、厚橡膠電纜表麵、插頭和插座部位破損、防漏電開關,以及對連接狀態的檢查,隻是目測檢查了滑軌、吊車和鋼索。至於對吊車、操作台開關以及對講機的檢查,則直接跳過了。

全都正常。檢查隻花了不到三分鍾。到目前為止,完全與自己設想的一樣。

終於到了最關鍵的時刻,沒有彩排,也絕不能失敗,機會隻有一次。

他從屋頂往下看,此刻大樓的四周不見任何人影。沒問題,應該不會被任何人發現。能看到自己的,大約隻有飛馳在首都高速公路上的車輛,但那些人應該無暇留意自己。

章將吊車移到屋頂的西北角,從目標窗戶的正上方放下吊籃,帶著裝有必要工具的運動背包坐了進去。

吊籃緩緩下降,他的心也緊張得怦怦直跳。

他已經沒有回頭路了。

社長室的窗戶在他的視野內緩緩升起。

紗簾緊閉。看樣子果真如自己所料,社長正在房內睡午覺。本打算先透過紗簾看看屋內的情形,但裏麵一片昏暗,看不太清楚。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待心情稍微平複了一點兒後,拿出學習型遙控器。自己打開窗簾後會看到什麽呢?會不會看到的是穎原社長坐在書桌前的畫麵?又或許他今天出於某種原因沒有喝咖啡?

瞎想什麽呢!要真是這樣,他怎麽會待在如此昏暗的房間裏?

話雖如此,若是他真的沒在午睡,那就另外再想個法子蒙混過去吧。章按下學習型遙控器的開關,紅外線穿過玻璃窗和紗簾反射到牆上,接著再穿過紗簾直達感光部。

窗簾緩緩地朝左右兩邊分開。

穎原社長橫臥在長沙發上。窗外的陽光直直地照在他的臉上,而他沒有絲毫反應,應該是睡得很熟。

放下學習型遙控器,拿出玻璃吸盤吸住玻璃窗後,章迅速瞥了一眼填充劑,確定沒有任何異狀。他抓住玻璃吸盤輕輕地前後移動著。雖然玻璃吸盤的可移動範圍隻有幾毫米,玻璃窗隻是略有晃動,但觸感就如天鵝絨般順滑。

他用力拉動玻璃吸盤,盡量向外拉出玻璃。

接著,他從運動背包中拿出遙控器啟動魯冰花五號,操控機器人走到長沙發的前方。

同樣的操作早已演練過多次。但或許太過緊張,他總覺得推動操縱杆的手指變得有些僵硬,使不上勁。

他暫時將手指從遙控器上移開,並深呼吸了兩三次。內心暗罵自己?——?居然在關鍵時刻掉鏈子,這次如果失敗,自己就會失去一切!快醒醒吧!

調整好情緒後,章重新按下遙控器。

成功了!魯冰花五號順利抱起穎原社長,緩緩走向自己。

章已經看到了穎原社長的側臉。此刻的他嘴巴微張,顯然睡得很熟,不,或者應該說已經陷入了昏睡。看來他真喝下了那顆摻有苯巴比妥鈉的方糖。

社長的胸口正隨著呼吸上下起伏。

章突然感到恐慌,此刻他才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接下來要做的事意味著什麽。他拚命壓製著內心的恐懼。

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退路了,也沒有其他選擇了。

他操控著抱著社長的魯冰花五號繞過書桌走到窗前,接著轉動魯冰花五號的上半部,讓穎原社長的後腦勺正對著自己。

穎原社長的頭部慢慢靠近窗戶,那雙巨大的耳朵格外醒目。

感應器似乎已經感知到此處有玻璃,機器人的移動速度正在緩慢下降,片刻後,滿是銀發的頭部終於緊貼上了玻璃窗。

章放下遙控器,拿出運動背包中最重的那個物體。

這是一顆裝在麻質購物袋中、重達十六磅的保齡球。為了防止其中途掉出,章事先用鐵絲將麻袋捆在球體外側,此刻的保齡球看起來像個形態怪異的晴天娃娃。

他的左手穿過購物袋的提手,將袋子牢牢地勾在手臂上;右手則捧在保齡球的下方。

再一次環顧四周,確定不會被任何人看到。

正是動手的好機會。

章側過身體,做好揮出保齡球的準備。他的腦海中浮現出早已預演過無數次的動作。為了避免腳下不穩導致晃動,他必須在最短且最正確的軌道上傳遞出最大動能。

可他的身體就是不肯動。

還不趕緊動手!

章喘著粗氣。

必須動手了!

必須馬上結束!

他咬緊牙。

他努力把眼前的人想象成小池或青木。

去死吧……

仿佛射出強弩般,他轉動了身子。

那顆包在麻袋中、重達十六磅的高敏感聚酯材質保齡球,從厚兩厘米的雙層玻璃外側徑直撞向穎原社長的後腦勺。

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整個玻璃窗都凹了下去。玻璃窗內側的穎原社長頭部也被這巨大的衝擊力彈開。

吊籃在反彈力的作用下劇烈搖晃。章竭力維持住平衡,重新坐好。

搖晃雖然停止了,可章依舊不敢動彈。

強化玻璃中夾了一層樹脂膜,撞擊聲應當比普通玻璃低很多才是,可剛剛的這聲巨響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預期。若是恰好有行人路過,定會抬頭尋找聲源。

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走廊對麵房間裏那三名秘書。若是她們這時恰巧出門吃午飯還好,可要是正坐在辦公室裏,哪怕中間隔著兩道厚重的房門,也很可能會聽到剛剛的聲音。

聽到異響後,一般人都會本能地停下手中的工作,認真辨別聲音的來源。如果在這時又聽到了其他聲音,就會認為這兩個聲音之間有聯係,從而判斷為出現了異常情況,定會馬上四處查看。

所以,章隻能耐著性子,一動也不敢動。

三十秒後,他覺得應該安全了,這才放下手上的保齡球,查看穎原社長的情況。

穎原社長依舊躺在魯冰花五號的機械手臂上,但已經完全失去了生氣,呼吸似乎也停止了。受到重擊後,他被彈出了大約十厘米。頭部皮膚似乎已經綻開,鮮血正從他的白發中緩緩滲出。

出血量倒是不大,可這樣的重擊應該足以讓一個動過腦部手術的人斃命。

章壓抑住內心的忐忑,立即查看玻璃的狀況。

整塊玻璃向內凹陷了幾毫米,所以填充劑出現了小部分剝落,不過玻璃表麵依舊完好無損。但仔細看看還是能發現,玻璃窗的汙垢上留下了一道清晰的痕跡。

章立刻拿出毛刷和玻璃刮擦掉了窗戶上的汙垢。緊接著,他又發現玻璃內側似乎出現了一小塊油汙,應該是沾到穎原社長頭部的油脂了,其中還夾雜著肉眼難以察覺的微量血跡。

他再次拿起遙控器操控魯冰花五號,將已經毫無生氣的穎原社長的右肩按在玻璃窗的油汙處摩擦。在極度緊張和對自己這番行徑的厭惡下,章突然泛起一陣幹嘔。擦了好幾遍後,油汙終於不那麽明顯了。

還沒結束。

他繼續操控機器人,將穎原社長的身體運到房間正中間。此刻,社長的頭部正好位於茶幾的正上方。接著,他操控機器人緩緩下降,直至社長的後腦與茶幾接觸,等待四五秒後再重新抬起。遠看不太清晰,但茶幾上應該沾上了微量血漬。

最後,將遺體以仰臥姿勢放在茶幾旁的絨毯上,讓魯冰花五號回到原位並連接充電器,然後關掉電源。

章看了看手表,從坐進吊籃下降開始算起,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分鍾。

比原計劃超時了不少。原本他還打算往填充劑的內側注入環氧樹脂,將玻璃徹底固定,但這項操作還需要再花五六分鍾的時間。

其實哪怕就此結束,應該也不會被任何人發現。但他還是希望能完成這畫龍點睛的最後一步。

就在這時,運動背包中的手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是藪的電話。

“喂?”

“佐藤哥,不好意思,我十分鍾後就能到。”

“到哪裏?公司嗎?”

“不是,到六中大廈。”

沒想到他居然來得這麽快:“摩托車修好了?”

“還沒呢。好像有人故意使壞,往我的油箱裏倒了什麽東西。我正好在修車廠碰到了一個朋友,就讓他載我過來了。”

“哦,那我繼續等你。”

“你現在在哪兒?”

“屋頂。”

“好的。”

章掛斷了電話。

糟糕!十分鍾後到達,這不就代表他已經快到了。隻要六中大廈進入他的視野,肯定就會發現懸掛在外的吊籃。

章迅速用玻璃吸盤拉出方才被壓進去的窗戶,若不這麽做,一旦有人從內按壓玻璃,就會發現玻璃有所鬆動。

緊接著,他在剝落的填充劑外塗上底漆,然後用學習型遙控器重新拉上紗簾,隨即立刻升起吊籃,返回屋頂。最後,沿著軌道將吊車推回原地。

就在他剛剛處理完作為凶器使用的保齡球時,屋頂鐵門外傳來了敲門聲。

太險了!

他擦掉額上的汗水,快步過去開了鎖。

“不好意思,遲到這麽久。”

“沒事,你也夠倒黴的。”

“可不是嗎?我覺得八成就是樓下那個渾蛋幹的。前幾天他就抱怨過一次,說我的摩托車太吵了……肯定是他,渾蛋!我絕饒不了他。”

藪一邊推著吊車,一邊不停發著牢騷。為了不被吊繩勾住而被綁成馬尾的長發也像附和著他的怒氣般左右搖擺著。

“對了,佐藤哥,你怎麽把屋頂的門給鎖了呢?”

右手的手腕開始隱隱作痛,應該是在剛剛撞擊玻璃的時候扭傷的。自己真是小看了十六磅保齡球的反彈力。

就這麽在屋頂幹等著,章覺得自己的精神已經快崩潰了。

出於對遲到的道歉,藪堅決表示要承包今日的所有玻璃窗清潔工作。要是放在平時,章巴不得全都交給他,更何況此刻自己的手腕,怕是連毛刷都拿不穩。

可是,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章心中那種難以名狀的不安也越發強烈。

自己會不會在不經意間犯下了致命的錯誤?

雖然自己的計劃堪稱周密無比,但他還是忍不住懷疑自己有所疏忽。

擦完東側的最後一排窗戶後,藪的吊籃回到屋頂。

“我去北側啦。”藪說著就按下吊車的操控麵板,讓吊車向北移動。

眼前的場景讓章突然回過神來。

北側的窗戶!

方才社長室內雖然一片昏暗,但似乎除了正前方,左側也有隱隱微光照入其中。莫非,北側窗戶的窗簾並未完全拉上?

要真是那樣,藪應該能看到穎原社長的屍體吧。當然,第一目擊者是誰並不重要,就算是藪也沒什麽關係。

可要是藪看到了什麽其他東西……

章越想越覺得心慌,一回過神來便快步走上前去:“你也辛苦了,接下來就讓我來吧。”

“不行,我來就行。剛剛遲到那麽久,已經給你添了很多麻煩。”

“沒事啦,我就這麽幹站著也很無聊。”

章半拉半拽地把藪從吊籃中拉出來,然後自己坐了進去。

他從六中大廈北側外牆的最東麵一列開始擦拭。

但他很快就後悔了。以前從來沒發現,原來擦窗戶這麽費手腕。這個在往日看來絲毫不覺吃力的動作,現在真是讓他疼得咬牙切齒。後來實在吃不消了,章便嚐試著用了左手,但左手根本就不聽使喚。

不能讓藪發現自己的手腕扭傷了。於是章隻能忍著疼痛重複著單調的動作。

擦完社長室旁邊,也就是副社長室的那一排窗戶時,章已經疼到無法忍受了。

“你沒事吧,怎麽出了這麽多汗?”吊籃升上來後,藪問道。

“換我來吧?”

“不用,隻剩下兩排了。”章按下了吊車操控麵板上的移動鍵。

“不舒服嗎?”藪在屋頂上問道。

“沒事……我還好!就是昨天多喝了幾杯。”

“還是要注意點兒身體!”

“注意什麽啊?我還不至於喝死的!”

“真搭上命了怎麽辦?話說……你的臉色真的很差啊!”

“頭疼,疼了好一會兒了。”

“那肯定疼啊!不過我們真的拖太久了,你還是快著點兒吧!”藪的臉上沒有半分同情。

“還有臉說?也不知道是因為誰遲到才拖到現在的。”章抱怨道。

吊車緩緩向右移動,來到北麵外牆從西往東數的第二排窗戶。

蕾絲質地的窗紗雖然被拉上了,不過仍留有一絲縫隙。房內一片昏暗。

北側正對著首都高速公路,窗戶上積了一層厚厚的灰塵。章將塗水器浸入裝有清洗劑的水桶,往玻璃窗上塗泡沫。

章強忍著痛楚,一點點地刮掉泡沫,突然右手一鬆,玻璃刮掉了下去。

透過窗簾的縫隙,他看到了一個難以置信的畫麵。

震驚之餘,他貼近窗戶仔細一看,房間內側居然俯臥著一個人,就在房門的旁邊。

看不清對方的麵容,但人一動不動的,也沒有呼吸的跡象。

這人還活著嗎?

從窗外看根本無法判斷。章想了想,還是用拳頭捶了捶玻璃窗,一陣低沉的聲音響起,不過屋內依舊沒有任何反應。

短暫的不知所措過後,他抓起了對講機。

“喂,你在嗎?”

連他都難以置信,麵對如此詭異的場景,自己的聲音竟能如此悠閑,倒像是個落語演員。

“怎麽了?”片刻後,藪的聲音傳來。

“出現緊急狀況了,馬上聯係保安室。”

“有人倒在地上,在頂層的西北側房間。”

“有人倒在地上?”

“不要再鸚鵡學舌了,趕緊去!”

章怒吼了一聲,藪連忙大喊了一句“知道了”,同時腳步聲傳來。他大概連對講機都沒關就跑出去了。

章又看了看屋內一動不動的那個人,渾身起了一片雞皮疙瘩。

怎麽看,那都是一具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