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鑽石

坐上高速大巴,章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安全了!不會再被人發現了!因為現在的自己,已經換上了他人的名字。

章雖然一直在做心理建設,但還是不由自主地覺得那些人的同夥正躲在窗外的無盡黑暗中。

我不會死,我要活下去,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要活下去。

這句話如咒語般不停地在章的腦中盤旋。

放棄人生很容易,但那樣就失去了從頭再來的機會。現在是自己人生中最陰暗的時刻,隻要能咬緊牙關挺過去,就一定會迎來命運之神的眷顧。

或許該說是一種幸運吧,從抵達東京站的那一刻起,章就疲於處理大大小小的各種問題,困擾了他一路的恐懼感也在不知不覺間被拋諸腦後。

首先要馬上找個睡覺的地方。另外,自己手上的現金已經所剩無幾,要盡快把喜平金項鏈換成現金。

翻閱晚報上的招聘啟事後,章決定先去應聘提供食宿的彈珠機店店員。由於正值暑假,章還被麵試的第一家店懷疑成離家出走的少年。

其實隻要拿出寫著佐藤學名字的駕照,證明自己已經年滿二十歲,應該就能順利被錄用。不過章一開始用的是班上同學名字的組合,隨口給自己編了一個吉田誠的假名。對現在的章來說,駕照就是最後一張王牌,是為了找一份長久的工作而準備的。而且彈珠機店這種常為失蹤人口提供工作機會的地方,很可能與黑社會或者高利貸有聯係。

第一家店和第二家店都不願意錄用章,而位於郊區的第三家店竟然馬上就同意錄用他。章過去後很快就明白了,因為那家店不僅工作環境惡劣,工資也低得離譜,根本留不住人。

章走進所謂的員工宿舍,發現其實就是間四疊大的破舊小屋。這也就罷了,淩晨十二點回到房間後,他發現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自己放在房間裏的行李好像被稍稍挪動過。好在他一直貼身帶著寫著自己本名的護照、寫著佐藤學名字的駕照和喜平金項鏈,所以沒有造成損失。但直覺告訴他,這裏非久留之地。章雖然恨不得馬上離開,但還是強忍著工作了一個星期,並領到了第一份工資。一個星期的賣力工作,讓章很快便得到了老板的信任,隻不過是毫無價值的信任。拿到微薄的工資後,章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這段時間章跑了好幾家當鋪,想找個地方把喜平金項鏈賣掉。但似乎每家當鋪都看出章急需用錢,都把價格壓得極低。最後才終於找到了一家願意以市場價的七折來收購的商店。謹慎起見,章隻賣了一條。如果一次拿出好幾條金項鏈容易被人盯上,更何況眼前也隻需變賣一條便足以度日。

事實上,隻賣掉了一條金項鏈的真正原因或許是章不舍得吧。哪怕隻是從三條變成兩條,他都像割了自己的肉一般,心疼了好一陣子。

章發現,同時完成找工作和找住處這兩件事的想法是錯誤的。自己應該先找到一個固定的落腳點,想辦法取得別人的信任,否則根本找不到像樣的工作。

可落腳點哪兒那麽容易找呢?哪怕是如同廢屋一般幾乎無人入住的公寓,也要通過保證人才能租到。可見拖交租金或者賴賬的人如今越來越多了。章倒是聽人說起過,市麵上有專門替人擔保的公司,但他既不願接觸來曆不明的陌生人,也不願在這種事上花冤枉錢。

離開彈珠機店的前一天,章終於找到了解決辦法。一位善良的房屋中介見章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房子,便建議他去外國人之家看看。

他從未聽說過外國人之家,據說那原本是為來日本的背包客提供的住處,不過現在大家更願意稱之為旅客之家。這種房子在東京都內隨處可見,隻要繳納兩萬日元的保證金和每個月六萬日元出頭的房租,就能租到設備齊全的單間,甚至還帶有水池、冰箱、電視和空調。公共區域則帶有浴室、廁所和洗衣機等設備。租這種房子完全不需要提供保證人或身份證明資料,這對章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喜訊。

最後,章選擇了北池袋的一個名為“自由之家”的外國人之家。他搬進去後發現,裏麵居然住著許多日本人,不知是不是經濟不景氣的影響。這一次,章用了佐藤學這個名字。

解決了租房問題後,章用外國人之家的地址和輕型摩托車駕照申請了PHS手機。雖然對於現在這種根本沒有聯係需要的情況來說,買手機實在是一筆不必要的巨大開銷,但為了找工作,也隻能咬牙買了。沒有手機就無法聯絡,那就很難找到正經的工作了。最近的年輕人已經基本不用固定電話了,應該不會引起什麽懷疑。

接著,他將輕型摩托車駕照上的地址改成了外國人之家的地址。因為駕照持有人必須於取得駕照後的第三年生日前辦理換照手續,換照通知信自然是會被寄到駕照上的地址。可問題是,自己根本不知道它何時寄來,總不能日日夜夜守在別人的信箱旁等著偷信吧。

所以得想辦法把信件的收件地址改為自己在東京的住址。章原本還擔心要先回老家,偷偷把佐藤學的住址改為東京的地址才能更改駕照地址,豈料更改手續簡單到讓人掃興?——?隻要帶著駕照、照片和被寄到新地址的PHS手機發票到警局申請就可以了。

最後,章拿著寫著新住址的輕型摩托車駕照和粗糙的現成印章到銀行開設了賬戶。

次日,章在文具店買了履曆表,隨便寫上幾條履曆後就開始在東京都內四處找工作。他到職業介紹所一看,受經濟不景氣的影響,那裏擠滿了求職者,這讓章感到十分泄氣,心想大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了。盡管他不抱任何希望,但還是得到了幸運女神的眷顧。中介為他介紹了一份土木工程公司的工作,地點就在距離外國人之家兩站路遠的地方,還為他安排了麵試。

公司的社長安西看起來五十歲上下,剃著平頭,從麵相上看應該是個性格耿直的人。章努力地展示自己年輕、健康與積極向上的態度,同時又若有似無地體現出了自己的耿直、聰明和明事理。他知道自己最大的弱勢在於沒有任何工作經驗,但他也不打算強行編理由,幹脆直言高中畢業後一直沒想好該找什麽工作,所以一直都在打零工,最近有些擔心未來了。

安西社長並沒有完全相信章的那些話,但還是讓他先以實習生的身份來公司,當天到崗。

安西公司主要承接最近十分流行的整體改造工程,尤其擅長玻璃改造。從十幾年前開始,這家公司就主要從事玻璃的隔音改善、防結霜,以及為客戶更換雙層玻璃?——?用於窗戶或門框上的中空玻璃的業務。最近一段時間,由於從窗戶潛入的偷盜事件頻發,人們對防盜玻璃的需求也急速攀升,於是這項業務就在一夜之間成了公司的主要收入來源。

章跟著公司裏的前輩上門為顧客安裝玻璃。他將舊玻璃從窗框上取下,調整好新玻璃的厚度後嵌入,然後填充密封材料進行固定。商店等處使用的大型玻璃都是非常厚重的,需要兩個人借助大型吸盤來搬運,所以章每次都是提心吊膽的。但看著安裝完的玻璃,章又會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章在安西公司待了兩年左右。其間,他學會了玻璃的切割、加工,以及窗框加工技術。閑暇時,他會反複閱讀公司的玻璃操作手冊,久而久之,居然對玻璃這種奇妙的物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很多人都覺得玻璃是一種固體,但由於玻璃具有無法產生結晶、原子排列不規則等特點,它更應該被視為高黏度**。

但玻璃的性質又與我們對**的認知完全相反。從莫氏硬度看,鐵的硬度為4.5,普通玻璃的硬度約為5.5,石英玻璃的硬度甚至高達7,算得上極其堅硬之物了,可是又非常容易出現脆性破損。

玻璃的破損原理可以分為兩種:一種是在小範圍內施加強烈撞擊後導致的赫茲破損,另一種則是在大範圍內施加巨大壓力後導致的扭曲破損。針對前者,隻能采用物理強化或化學強化等方法提升玻璃本身的剛性。若在兩片玻璃間加入一層特殊的樹脂膜,不但能提升對後一種破損的抵抗性,還能大大提升其耐貫穿性。

章工作非常賣力。起初隻能領到微薄的工資,但隨著技藝的精進,他的收入逐漸增加。而且他從不喝酒、抽煙、賭博等,慢慢地就有了一筆小積蓄。

正式入職後,章就可以購買健康保險了,於是又多了一張能夠證明身份的東西。真正的佐藤學應該是以親屬的名義掛在他父親的健康保險名下,所以嚴格說起來這算是重複投保。不過應該沒有一個係統能查到這個信息。即便真被查出來,就說兩個人碰巧是同名同姓又同一天生日好了。

不過為了避免被人發現,還是盡量別用這張健康保險卡。幸運的是,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一直處於精神緊繃的狀態,在安西公司的兩年裏,除了得過一次輕微的感冒,章一直很健康。

之所以要離開安西公司,是因為自己時隔兩年撥通了英夫的手機。

“章?你現在在哪裏啊?”

英夫驚訝得大叫出聲,章隻好把公用電話的聽筒暫時從耳邊拿開。

“在東京。其他的事情就別問了。”

“為什麽?”

“不方便多說。”

“不方便?你遇到麻煩了嗎?你走了之後,有幾個長得像黑社會的人跑到我家裏問知不知道你在哪裏。我們都說不知道,他們卻還不停地恐嚇。後來我爸實在受不了報了警,他們才離開。”

“對不起,給你添麻煩了。”

“小事。”

“那些人長什麽樣?”

“不記得了,好像一個是頂著一頭短短的卷毛、一臉寒酸相的大叔,還有一個金發年輕人吧。”

聽起來應該不是小池或青木。看起來這兩個人的手下還有一些小兵,這可絕對不是什麽好消息。不過這兩個人沒有親自出馬,至少表示他們對英夫的疑心並不大吧。

“對了,你現在還好嗎?”

“還行吧……你呢?”

“順利進入複讀的第三年。”電話那頭的聲音中聽不出一絲沮喪,“從頭念一遍高中三年的書本來就要花三年嘛……對了,三島沙織現在也在東京。腦子好的人就是不一樣,一把就能考上喜歡的學校。”

“是嗎……”章隱隱有些心痛,雖然這個名字已與自己無關。

“我問她要了手機號碼,告訴你吧!”

還沒等章回答,英夫就掏出了個什麽本子,念了一串十一位數的號碼。章隻是靜靜地聽著,什麽都沒記。

“對了,你家被拆了。你知道嗎?”

“嗯……”意料之中的事情。

“啊,對了。那幾個黑社會從我家離開後,有次我路過你家門口,看到那兒站著另一夥黑社會。看到你家那片空地後,他們跑來找我打探你的消息。我當然也說不知道。”

“他們長什麽樣?”

“是一個臉上纏滿了繃帶的矮胖男人,問了我一大堆問題,還用那雙鱷魚一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真是煩死了。和他一起的,是個長成了埴輪樣的大叔,那張臉可臭了……總之你小心點兒,這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兒。”

小池還活著的消息讓章稍微鬆了口氣,但知道他還是不依不饒地打探自己的消息時,又感到十分煩悶,真不知道他們究竟要糾纏到什麽時候。“黑社會的字典裏可沒有時效啊!”小池的聲音仿佛又在耳邊響起。

“那個人給了我一張名片,你應該不會想知道他的電話吧?”

“要來幹嗎?”章苦笑。

“可不是,對了,那個叫什麽共生信貸的黑社會公司也在東京。”

章被驚得說不出話來。因為小池操著一口大阪腔,章一直默認那是個大阪的公司。他做夢都沒想到,這夥人居然是從東京遠道而來的討債者。

“公司地址在哪裏?”

“嗯,豐島區池袋……”

從英夫口中說出的地址讓章整個人愣在當場。不用看地圖也知道,那個地址與外國人之家的直線距離不到一千米。這麽說來,自己豈不就是在自投羅網?迄今為止一次也沒遇到過他們,或許隻是因為走運吧。

當然,生活在東京這座城市的人,哪怕近在咫尺也未必能經常碰麵。但現在既然已經知道他們的所在,章難免心生恐懼,甚至恨不得馬上逃離東京。

不過,能完全淹沒自己的,大概隻有東京這種大城市的車水馬龍了。與東京相比,大阪和橫濱都隻能算小城市。

適合隱形人居住的城市規模並不取決於物理距離,而取決於人口數量。東京內的街道縱橫交錯,隻要不是身處同一個車站,就與相隔千裏無異。在這種城市中遇見那些人的機會也許趨近於零。

“我說,那個滿臉纏著繃帶的大叔,該不會是你幹的吧?”

“嗯。”章馬上承認了。

“用了我的那把刀?”

“是啊。”

“看來你也挺厲害的啊。”英夫笑道。

“可惜當時把刀子弄丟了。”

“是嗎?不過如果你想隨身攜帶的話,最好還是買把長的螺絲刀。如果單純為了攻擊對方的臉部,一字形的就夠了。不過要說好用還得是可以刺傷任何部位的十字形螺絲刀。就算被警察盤問,也可以用自己組裝家具或修理摩托車那些借口搪塞過去。要是放在家裏的話,那還是日本刀好一些,鐵棒也挺稱手的。最好找根好握的細鐵棒,就是那種小口徑但足夠厚重的鐵棒,一棍子下去,對方就沒有招架之力了。”

章準備按英夫的建議準備一根鐵棒。這種混跡江湖之人的話還是很有參考價值的。

“鐵棒會不會打死人啊?”

英夫聽完笑了:“要是會,我不是早就被屍體淹沒了。”

“還真是不可思議啊,你每次都下狠手,但為什麽從來沒打死過人?”

“那還用說?因為我每次都很注意啊。要是照著腦袋直接一棍子下去,那當然是會出人命的。所以我打的都是對方的肩膀,隻要鎖骨一斷,還不得乖乖認輸。”

“可是對方會躲啊,萬一不小心打到頭呢?”

“這可就有技巧了。”英夫非常自豪地解釋道,“如果對方是個手腳敏捷的人,那就往他頭上招呼。對方肯定得閃,這樣就能正好打中你想打的部位。”

“……這就是傳說中的‘哥倫布豎雞蛋’吧?”這個世上總有些人,哪怕行動荒誕不經,也能得到上天的庇佑,依舊能安穩地度過這一生。

“總之,有麻煩就跟我說。隻要我能幫得上忙,絕對義無反顧。”

“嗯,也許真會找你幫忙。”

章當天就去了房屋中介公司。他本打算找個新的外國人之家,但現在的章與兩年前不一樣,已經有了正式的工作,因此不需要擔保人也能順利租到公寓。

新住處位於澀穀區的笹塚。搬完家後,章立刻就辭去了在安西公司的工作。雖然被包括社長在內的一眾同事竭力挽留,但章含糊地表示最近發生了一些事情後,大家便不再多說了,或許是覺察到他另有隱情了吧。

搬到笹塚之後,章每次外出都更謹慎了,不知不覺間就養成了出門必戴一副黑框裝飾眼鏡和一頂棒球帽的習慣,不僅如此,還把帽簷壓得低低的。

幸運的是他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澀穀大廈維修公司正在招聘清潔人員,是那種坐在吊籃或吊板上擦拭大樓外牆的高空清潔工,待遇更是豐厚。這是章在安西公司工作時就做慣了的事,所以絲毫不用擔心。

受聘後,章隻經過簡單的培訓就被帶到了工作現場。換上寫有公司名稱的藍色連體工作服,戴上安全帽,再在腰間綁上帶有救生索的安全帶,他要上到二十多層高的大樓屋頂,坐進吊籃後沿著外牆緩緩落下。先用塗水器將清洗劑塗在玻璃上,讓汙垢浮出,再用類似雨刷的玻璃刮刮除。

這工作看似簡單,但一開始也不如預期的順利。章雖然覺得自己根本不恐高,但光是五十多米高處的空氣已經讓他緊張到雙手僵硬,雙腳完全不聽使喚。而且一旦起風,吊籃就會在空中大肆搖擺。章被身邊的前輩罵了好幾次,還是沒法集中精力工作。

那天的工作時間比原計劃的延長了很多。結束一天的工作後,章滿身大汗地回到公司,還以為自己大概保不住這份工作了,結果居然得到了正式錄用的通知。後來聽說,是自己全程都沒發出一聲尖叫的絕佳忍耐力征服了他們。

第二日,章就正式開始了高空清潔工的工作。最初的三天裏,他都在和恐懼做鬥爭,不過適應了高空作業後,也就慢慢熟練起來了。

東京都內的高層建築中,樓高超過十二層的建築大多會在屋頂常備一個吊籃,有些大型高層建築還會在外牆上留出可供吊籃滑行的凹槽,不過大多吊籃都隻是被簡單地懸吊下去而已。最可怕的還是風,若是強風倒還可以暫緩工作,可若是在無風或者微風的日子,突然刮來的一陣大風也會把吊籃吹得搖晃不止,簡直能把人嚇破膽。

而最可怕的,當數那些不算太高,但沒放置吊籃的大樓。這種情況下就隻能從屋頂上垂下登山專用繩索,然後坐在繩索前端的吊板上沿著外牆往下降。雖然係著救生索,但那種恐懼是任何事物都無法比擬的。而且這種高度的大樓,多半都被那些根本不為清潔工考慮的設計師設計成了稀奇古怪的造型,或是牆體傾斜,或是在窗戶上裝些礙事的遮雨棚,那就更讓人覺得緊張了。

不過就像同事們總說的那樣,下降的過程是最恐怖的。真正麵對牆壁專心工作後,心中的恐懼就自然消失了。

章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清潔玻璃這項工作上。高效、認真的工作態度不僅提升了他的價值,也降低了發生意外的風險。他看著除去汙垢後閃耀著光芒的一扇扇玻璃窗,猶如看到了自己嶄新的人生。章自然也因敬業得到了公司的賞識,很快,他就成了公司裏最重要的人才,開始負責培訓一些兼職員工和新人。

日複一日地忘我投入,讓章的工作走上正軌。但因有了餘力,他對未來的種種擔憂也不斷襲來。

自己是以佐藤學的身份開始新生活的。但這畢竟是權宜之計,這樣的人生是虛假的。

他完全無法預測這個身份能安全使用到幾時。若是真正的佐藤學始終窩在家鄉倒也罷了,但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在什麽驅動力的作用下重返社會呢?駕照也是個大問題,若他考的是普通駕照倒還好,萬一他考的也是輕型摩托車駕照呢?豈不是馬上就會發現被人冒領過?再比如他想申請低保,甚至他突然死亡,那就糟糕了,因為自己現在的所有收入都是基於佐藤學的住民票信息。

就算是這樣,自己也不能輕易改動他的住民票。手續方麵倒不算麻煩,關鍵是遲早會被人發現的。

當年做出逃亡決定時,章本想著隻要能熬到那個高利貸公司被取締,情況就一定會好轉。到時就能回到故鄉,重新以椎名章的身份活下去。但現在看來,情況似乎很不樂觀。

若要永遠舍棄椎名章這個名字,那就得花錢買個新的戶籍了,但這大概不是一筆小數目。

總而言之,隻要有錢,就能解決所有問題了。

所以,根本就不需要舍棄現在的一切。

隻要有錢。

隻要有錢……

目睹那一幕純屬偶然。

那是一個星期天,早上十點過後,章坐前輩的車到達六本木中央大廈,就是人們常說的六中大廈。

他去保安室取了鑰匙後直接爬上屋頂,照例先檢查吊籃的安全狀況。

檢查完供電設備,章依次確認了厚橡膠電纜表麵是否破損、插頭和插座是否完好無損、插頭和插座能否正常連接、防漏電開關能否正常運轉;接著檢查滑軌、吊車和鋼索;最後檢查吊車和操作台的開關以及對講機。

與正在嚴格按照標準規範進行一係列檢查的章相比,站在旁邊裝模作樣地檢查吊籃的同事明顯敷衍多了。一般來說,清潔窗戶用的吊籃是可供兩人乘坐的,但六中大廈的吊籃隻夠容納一個人,也就隻能由一個人來清潔窗戶。另一個人則負責提醒行人不要從吊籃下方經過。此外,還要站在吊車旁待命以應對突發狀況。

和前輩搭檔工作時,章一般都會負責清潔窗戶。除了想讓同事欠自己的人情,也考慮到自己沒有普通駕照,每次都要蹭人家的車,所以權當補償了。

結束檢查後,章乘坐吊籃從大樓北側緩緩下降,然後停在北側頂樓最靠近西側的窗戶外。柴油車飛馳而過留下的塵埃在窗戶上糊了厚厚的一層。章剛拿出塗水器為玻璃窗打泡沫,就被窗內的景象驚呆了。

頂樓北側的窗戶用的不是百葉窗,而是全部裝上了看起來十分厚重奢華的窗簾。明明是周日,屋子裏的窗簾卻大開著,連內側的紗簾也被完全拉開了。

透過玻璃窗,章看到窗內的大書桌前坐著一個男人。一個滿頭白發、長著一雙米老鼠般大耳朵的老人,手裏拿著一把鑷子,正全神貫注地做著些什麽。

也許察覺到窗外的陽光突然被擋住,老人驚慌地抬起頭盯著章。於是章做出一個所有同行在麵臨這種情況時都會做出的舉動?——?繼續工作。他假裝麵前是一麵調光玻璃,從外麵完全看不到屋內的情景,淡定地繼續擦著窗戶。他用塗水器在玻璃窗上塗抹清潔劑泡沫,再用玻璃刮將泡沫從四周向中央聚攏,堆成一小坨後刮除幹淨。

老人麵無表情地拿起書桌上的遙控器,朝章這個方向按下開關。隨即,電動窗簾從左右聚攏,最終隔斷了章的視線。

移動到下一扇窗戶後,章還在維持著他那完美的演技,如常地繼續著自己的工作。不過,他的腦中卻迅速思考著別的事情。

雖然隻是短短一瞬間,但老人攤在桌上的東西已經牢牢地烙在了章的視網膜上。

那是在黑色天鵝絨般的布上綻放出奪目光芒的、數不盡的“星星”,雖然外觀看似玻璃球,卻散發著異樣的光芒。老人用鑷子將它們一顆顆地夾進白瓷咖啡杯中,再用筆形手電筒斜著照射看。

相似的場景,章曾見過一次。記憶中,父親坐在茶幾前愛撫的那些玻璃球,也發出過同樣的異彩。

“笨蛋!不準**!這些全是鑽石呢!”父親的聲音仿佛再次出現在耳畔。

是的!的確是同樣的光芒!那個老人麵前的東西,一定就是鑽石!

也許那是個正在鑒定鑽石的珠寶商,這麽想來倒也沒什麽奇怪的。不過,就在此刻,之前在清潔這棟大樓的窗戶時看到的情景突然重新浮現出來。

他記得當時看到的也是這個房間、這個老人,似乎也是周日。沒錯!由於工作日人來人往,比較危險,所以這棟大樓的窗戶清潔工作大都選在假日時間。

一個總喜歡在假日獨自待在辦公室看鑽石的老人,這是否代表著什麽特殊含義呢?章暫時還想不明白。

工作結束後,章去保安室歸還吊籃鑰匙時順便看了一眼大樓指示牌,想看看頂樓那家公司究竟是做什麽的。月桂葉株式會社,一家獨攬大樓最頂上三層的公司。那麽,那個老人想必就是公司社長或會長了吧。

結束一天的工作後,章去了一家網絡咖啡屋,為了省錢,他現在的住處並未申請網絡。輸入月桂葉公司後,畫麵上出現了幾個類似的選項,不過地址位於六中大廈的,就隻有一家業界規模最大的看護服務公司。最近,這家公司似乎正準備在東證二部上市。

公司董事長兼社長一欄寫著“穎原昭造”,還有照片,是個滿頭銀發的男人,長著一張紳士臉,鼻梁高挺,一雙厚實的大耳朵尤為醒目,的確就是自己剛剛看到的那個男人。

那可就奇怪了。雖然自己對看護行業一無所知,但從常識判斷,這個行業與鑽石之間應該不會有什麽聯係。那鑽石看起來也不像公司的正當資產,若是私人藏品,那得值多少錢啊!不過,一般貴重的東西不都是放在銀行保險櫃或自己家裏嗎?怎麽會有人把這麽多鑽石放在公司呢?哪怕是社長室也很奇怪啊。

難道他是帶來公司清點一下?還是說不通。如今的治安狀況這麽差,很容易被人盯上甚至遭到搶劫,大部分人都不會選擇隨身攜帶。更何況,誰會在休假日帶著鑽石來公司呢?

那恐怕是一筆不能見光的資產,章心想,要麽是侵吞的公款,要麽就是偷稅、漏稅所得。之所以藏在公司而非家裏,一定是為了躲避像電視劇和小說裏會出現的那些稅務官或者國稅廳的監察!

若真是這樣,如此高齡卻還頻繁假日加班的原因也就不言而喻了。他一定是擔心那些鑽石,所以寢食難安吧。

章繼續查閱了鑽石的鑒定方法,果然不出自己所料。辨別天然鑽石和人工鑽石的傳統方法,是滴上水滴後觀察水滴的凝聚方式,但這仍然存在漏網之魚。另一種方法,是將鑽石放進白色咖啡杯中,從側麵照入光線。這種情況下,二氧化鋯等人工鑽石會分散出虹光,而天然鑽石則隻會分散出白光。

章喝著咖啡想了很多。

自己能看到那一幕已經是極大的幸運了,可以說不亞於中了一次大樂透。既然如此,就不能任由機會從手中溜走。那麽多鑽石啊,隻要拿到幾顆,自己的人生就會變得完全不同。那種一有風吹草動就膽戰心驚地恨不得馬上逃走的生活,就能結束了!

隻要能偷出來就行。失主肯定不敢因見不得光的財物失竊而報警。

章開始調動自己曾在小說、電影裏看過的所有刑偵知識。

他想到其實還有一種更簡單的方法,就是威脅對方。如果對方不給點兒封口費,自己就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訴國稅廳或警方。

換個思路。首先,鑽石不是那麽容易就能偷出來的,光是思考如何進入那座大樓就是個大問題。更何況,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些鑽石被藏在哪裏?——?應該在一般人根本發現不了的地方吧。而且,這畢竟是價值連城的東西,一旦失主發覺遭竊,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本不會有人知道的鑽石居然被偷了。社長一定會為了找出犯罪嫌疑人而努力搜索記憶,說不定最後會想到曾被一個擦窗戶的清潔工見過的事。他就算不報警,估計也會動用其他勢力逼自己吐出來。

章想起了小池和青木。眼前浮現出一幫比他們更凶神惡煞的人紅著眼四處尋找自己的畫麵。

其實,威脅對方也一樣不切實際。對方隻要換個地方藏鑽石就不會留下任何罪證。更何況,對穎原社長來說,想要堵住威脅者的嘴,或許不會用收買的方式,而是暴力吧。……或許,鑽石早已不在那個房間裏了。章說服了自己。

心思縝密之人,一定會在暴露財物後換個藏匿地點。所以很可惜,這一次目擊可以說是毫無價值了。章徹底打消了對鑽石的貪念。然而在他一個月後再次去六中大廈清潔窗戶時,事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

清潔十二樓的窗戶時,章驚訝地發現玻璃窗上居然不見一顆塵埃。

不對勁!若是沒有安裝玻璃的經驗,或許章根本就發現不了,但現在的他可以篤定,這和上一次自己來時看到的玻璃是完全不同的。玻璃與窗框之間明顯露出了填充材料的痕跡。章用食指摸了摸,沒錯!這是全新的玻璃,而且似乎連窗框都被換過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大樓的玻璃窗十分厚實,不可能輕易破損。章用指關節敲了敲玻璃窗,從聲音來看,這扇玻璃窗不僅厚實,隔音效果還非常好。多虧在安西公司工作過,章一眼就看明白了。

新玻璃的厚度超過兩厘米——這是用於防盜的雙層玻璃。雖然看不出中間膜的厚度,但想必拿個大錘子敲也未必能敲破。

章一邊擦窗戶一邊繼續觀察。他發現隻有頂樓的玻璃窗被全部更換過了。移動到那天曾看到過鑽石的社長室外側,滿頭銀發的穎原昭造此刻不在屋裏。但和上次一樣,窗簾全被拉開了,桌上還放著一個用過的杯子。看樣子,這個假日社長也來公司了。

章再次全力開動腦筋。為什麽穎原社長要把所有玻璃窗都換成雙層防盜玻璃呢?因為鑽石被自己看到了?不對,應該不是。要是他擔心被人撞見,那另外找個地方存放不就行了?至於要更換玻璃窗嗎?

這麽說來,上次自己的演技應該成功騙過了他。所以穎原社長並非疑心被人從窗外看到,隻是單純在看到窗外的吊籃時擔心小偷也可能從窗外潛入,這才換上了非常堅固的極厚防盜玻璃。

可見,鑽石還在這個房間裏!這個結論讓章激動得渾身發顫。

隻要潛入這個房間,找到鑽石的藏匿之處,就一定能偷出來。是的,一定能!隻要有耐心,就可以把那些小小的鑽石慢慢變賣掉。反正自己本就是個四處逃亡之人,不過就是多了一夥追查自己的人罷了。而且,他早就學會了隱身術。

那天,為了不讓同事察覺自己的興奮以及控製不住的顫抖,章忍得非常辛苦。但這是一種與往日的痛苦情緒截然相反的辛苦。

章計劃的第一階段,是潛入那座大樓。為此,章要先收集一些必要的信息。幸運的是,章的東家澀穀大廈維修公司正好也承擔著六本木中央大廈的物業管理工作。

於是,章十分自然地開始接近那個名叫柿沼的負責人。一開始,他們隻是偶爾閑聊,逐漸就發展成下班後一起去喝酒的關係。柿沼今年三十出頭,是個哪怕喝醉酒也隻會聊工作的無趣男人。但正因如此,章才輕而易舉地從他嘴裏套出有關六中大廈的種種信息。

柿沼告訴章,最近月桂葉的社長室好像遭到了外部氣槍狙擊。雖然不知究竟是何人所為,但為了社長及所有高管的人身安全,他們將頂樓的窗戶全部換成了防盜玻璃。因為更換玻璃窗的所有費用皆由月桂葉公司自行負擔,大廈的持有人也就沒有多加幹預。

章聽著那起所謂的狙擊事件,總覺得疑點重重。動機和方法至今不明,說不定,這根本就是社長為了找個正當理由來更換玻璃窗而自導自演的一出戲。

章繼續打聽後得知,他們還加強了其他方麵的安全措施。首先是在電梯內設置密碼,若不輸入密碼,電梯就不會升至頂層;此外,他們在社長室前的走廊盡頭加裝了一個CCD攝像機,由保安室負責二十四小時監視。

看來潛入遠比自己設想的困難得多。破壞窗戶簡直難如登天,而且還會留下明顯的痕跡。因此,隻能考慮從頂樓內側進入社長室。電梯密碼是個大難題,更何況還得避開監控器的拍攝,真是想都不敢想。

可章並不打算放棄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反過來想,自己需要解決的也就是這兩個問題而已。畢竟就入室偷盜而言,無論是珠寶店還是富豪宅邸,恐怕都找不到第二處依靠如此鬆懈的防盜措施來守護貴重珠寶的地方了。

章將微薄的存款悉數取出,又把兩條珍藏的喜平金項鏈變賣給了當鋪,如此一來,手頭的作戰資金就有一百萬日元上下了。其實他現在已經有了固定的工作,如果找金融貸款機構貸款,多少也能借出一些,隻是他一想到貸款就不禁犯怵。所以,這一百萬日元就是章現在和未來能動用的全部資產了,每一分錢都必須花在刀刃上。

他先在舊衣店花五千日元置辦了包括西裝、襯衫、領帶和皮鞋在內的全套行頭。到了不上班的休息日,他就時常摘下眼鏡,把頭發梳成三七分,打扮成上班族的模樣進出六中大廈。這身裝扮果然成功瞞過了許多人,就連相熟的保安,也一次都沒認出過他。

當然,章無法到達頂層。但他仔細地觀察了從一樓到十一樓的狀況,還拍了許多照片。當遇到前台或工作人員詢問時,他就以走錯樓層為借口,或是立刻轉身往廁所方向走去,通常都能蒙混過關。

經過周密的觀察,章發現至少從二樓到十一樓的布局都完全相同,電梯和廁所的位置就更不用說了。章從內部樓梯仔細觀察了各個樓層的門,果然不出所料,門上用的全是自動鎖。

畫完布局圖,他更想親自進去看看了。章也想過,既然澀穀大廈維修公司也同時承包了大樓內的清潔工作,要不就拜托負責人,讓自己替其他人工作一天。不過思來想去,章最終放棄了這個想法。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能讓一個自視甚高的高空清潔工突然說想要打掃大樓內部。任何可能被懷疑的行為都要盡力避免。

於是章改變思路,將目光瞄準了秋葉原。他閑來無事便會去那邊的防盜用品店詢問監控器的相關知識,並準備購買必要的器材。

又到了去六中大廈工作的日子,這天與章搭檔的是一個剛進公司的新人。章到保安室拿了三把鑰匙後,上屋頂進行操作前的確認。

就在負責擦窗的新人坐上吊籃開始下降時,章拎著運動背包從內側樓梯走了下去,將耳朵貼在頂樓的門上,確定裏麵沒有任何動靜後,插入了萬能鑰匙。

鎖芯被成功轉開了,這把萬能鑰匙果然能打開樓內的所有門鎖。他再次把耳朵貼在門上,保險起見,他還輕輕地打開了門。

關好門並上鎖後,章下到一樓並走出了大樓。他在地鐵的洗手間內脫下連體工作服,換上西裝,乘坐出租車來到澀穀,在一家事先確認過節假日照常營業的配鑰匙的店裏配了一把六中大廈萬能鑰匙的備用鑰匙。

章重新換回連體服回到六中大廈。從吊籃的位置可以看出,新同事的工作效率比預想的低很多。章對著入口的保安點頭致意,對方似乎也習慣了他在工作時頻繁進出,所以絲毫沒有起疑心。

乘電梯到十一樓後,章經內部樓梯爬上屋頂。他拿起吊車上的對講機,呼喊埋頭工作的新同事:“喂?怎麽樣了?”

“啊,對不起,我太慢了。”聲音軟綿綿的,估計已經被熱得快受不了了。吊籃上毫無遮蔽物,直射的陽光最是折磨人。

“不用急,擦仔細點兒。”章一邊回答,一邊翻來覆去地查看新配的鑰匙。到這一步為止都比自己預料得順利。剩下的就是監控器了,自己一定得親眼看看實物才行。

第二天晚上,章完成了首次潛入。

當天傍晚,章換上一身西裝,提著一個大包從大廳走進樓內。乘電梯到達幾乎無人進出、無須擔心被人撞見的八樓,接著從內部樓梯爬上去,用備用萬能鑰匙打開通往屋頂的門。

章對這裏再熟悉不過了,他需要在屋頂一直待到淩晨。他早選好了最佳藏身地點?——?被隨意丟在角落的那個吊籃。

章從防水布的縫隙鑽進逼仄的金屬箱,然後閉上了雙眼。從前的記憶在他的腦中一幕幕閃過。曾經的家、父母、英夫和沙織。明明不過兩三年前的事情,回想起來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鑽出吊籃後,他縮著身體慢慢舒緩四肢,接著打開屋頂的門,通過樓梯走到十二樓。這是高管樓層,這會兒應該已經空無一人了,但他還是先把耳朵貼在鐵門上,聽了一會兒後才開鎖。

尖銳的金屬音在黑暗中響起,嚇得章大氣也不敢出。過了一會兒,他輕輕打開了鐵門。頂樓的電梯廳比內部樓梯更黑,章的目光穿過這片濃密的黑暗,細細打量著裏麵的情況。

在這麽黑暗的情況下,一般的監控器根本起不了什麽作用。雖然市麵上也出現了使用紅外線的夜視攝像機,但不僅價格高昂,而且拍攝效果也很差。

如果從柿沼那邊打探到的消息屬實,這裏應該還裝了一個廉價的感應燈。

人體體溫約為36.5攝氏度,發出的紅外線波長在6~14微米。感應器上裝有一個波長濾鏡,可以對人體發出的生物熱做出選擇性反應。

感應器在檢測到波長為6~14微米的紅外線後,照明燈就會亮起。入夜後進入告警攝像模式的硬盤錄像機上也裝有相同的感應裝置,同樣會在檢測到處於這一範圍的紅外線波長時啟動錄像功能,並觸發保安室內的警報。

章從包裏拿出一件銀色的類似卡通人偶服的東西。人偶服由頭、軀幹、四肢六個部分組成,縫隙處捆上了好幾層鋁質膠帶,看起來密不透風。

這件人偶服是用具有鍍鋁膜、高強度不織布及聚乙烯發泡體三層結構的隔熱布縫製而成,可以完全阻隔人體發出的熱能和紅外線。它的雙腳套著橡膠長靴,手上套著進行耐熱操作用的鋁手套。人偶服的眼睛部分最麻煩,又得從外界獲得可見光,又得防止其發出紅外線。用從秋葉原買來的感應燈反複試驗後,章總算找到了解決辦法?——?在人偶服兩側各剪開一個直徑一厘米大小的孔,然後在內側安裝一個用於天體攝影的紅外線濾鏡。

雖然試驗很成功,但真正操作時,章還是緊張得心髒都快跳出來了。畢竟感應器的靈敏度是與產品型號相關的。

章穿過電梯廳,在黑暗的走廊上緩緩前進。這時,他的眼睛已經習慣了黑暗,反而覺得走廊盡頭十分明亮。他雖然戴著暗色的眼鏡,但借助緊急出口的綠燈和門上小窗透進的月光,完全能夠看清四周的狀況。

緊急出口的上方有一道陰影,顯然是監控器落下的影子,感應燈的圓形影子則落在其下方。

燈沒亮!成功!章忍不住小小地做了個勝利的姿勢。

他成功地從這尊猶如地獄門神、能感應隱形光線的一號怪物的眼皮子底下溜了過去,安全通過了陰暗且布滿荊棘的地下牢籠。這位勇士,此刻就站在寶庫的入口。

章不禁皺了皺眉。要是個專業盜賊,或許就能撬開這裏的鎖了。

如果鑰匙一直都由社長本人保管的話,那自己肯定拿不到。就在那一瞬間,破門而入的想法從他的腦中一閃而過,所幸章忍住了這股衝動。

不能急!現在連鑽石藏在何方都不得而知。即便真的不在乎留下入侵的痕跡,也得留到最後一刻再說。

汗水已經從他的額頭滴下。雖說已經入秋,但身上這套“桑拿浴套裝”還是悶熱得讓人受不了。再磨蹭下去,說不定這套衣服就會熱到發出紅外線。

章順便轉了轉副社長室和專務室的門把手,發現同樣被上了鎖,而且都不能用萬能鑰匙打開。

接連受挫讓章瞬間變得十分暴躁。就在差點兒忍不住破門而入時,他突然改變了主意,決定先到走廊另一側的秘書室內看看。雖然衣帽間旁的那扇門也被上了鎖,不過能用萬能鑰匙打開。他進入秘書室後關好門,撕開鋁質膠帶,取下人偶服的頭部,放出裏麵積壓的熱氣。

秘書室內,複印機和書櫃被並排放在靠牆的位置,正中央的三張桌子貼在一起。借助筆形手電筒的微弱光線,章依次翻找著書桌的抽屜。

第一張書桌最上方的抽屜內有一個塑料盤,裏麵放著一把小鑰匙,看起來和萬能鑰匙略有差異。

緊接著,章又在第二張和第三張書桌裏發現了類似的鑰匙。把三把鑰匙重疊在一起後就能發現,它們缺口的形狀完全一致。這麽看來,三個房間用的應該是同一把鑰匙。

他們大概是過於信任監控器了,才在鑰匙的管理上如此鬆懈,不過這倒是替他省了不少事。他們特地換上這種連萬能鑰匙都開不了的鎖的行為,也毫無意義了。

他再次套上人偶服的頭部,走向社長室。

輕微的開鎖聲在黑暗中響起。章的指尖上留下了令人雀躍的勝利觸感。寶庫的大門已經敞開。接下來,隻剩下取走寶物了。

但最關鍵的問題依舊無解,章至今不知鑽石究竟被藏在何處。

不過這也正常,畢竟穎原社長最擔心的事莫過於被國稅廳調查了,自然不會把這些珍寶藏在容易被找到的地方。

社長室裏放著大書桌、皮椅、遮擋了三分之一牆麵的文件櫃、可供休憩或午睡的長沙發、帶扶手沙發、玻璃茶幾,以及一台長得有些奇怪、像個小型叉車的機器。

章脫下鋁手套,換上精密操作用的橡膠手套後,先把目光鎖定在了那張看起來應該是由天然實心紅木板材拚成的厚重書桌上。桌麵足有兩張榻榻米寬,而且用的是一片完整的木板。在每個抽屜內翻找了一遍無果後,為了確認是否有暗格,章將筆形手電筒銜在口中,用鋼卷尺測量了每個抽屜的尺寸。

章的下一個目標是文件櫃。文件櫃很深,看著十分穩當,卻還是用了一根防震皮帶固定在牆上。

文件櫃的頂部是一個飾品架,交錯擺放著一些裝飾品和書籍。章將書籍一本本抽出後快速翻閱,然而並未找到任何異樣。厚重的精裝外文書籍也不少,但找不到任何多餘的可以藏鑽石的空間。

章將那些裝飾品逐個檢查了一遍。一件約六十厘米高的水晶玻璃獎杯引起了章的注意,不過它體積雖大,卻無法藏匿鑽石。就算在獎杯內盛滿透明的**後再放入鑽石,也會因為鑽石的高折射率而立刻暴露。

章繼續檢查了下方的櫃子和抽屜,同樣沒有收獲。他用鋼卷尺測量後發現,櫃子的內部存在許多無效空間。章首先想到的是裏麵會不會存在暗格,便仔仔細細地查看了外層的所有角落,卻並未找到任何開口。再精巧的木工手藝都做不到完全隱去接縫。當然,可以用刷塗料或油漆的方法遮蓋縫隙,但這麽做就等於把櫃子完全封死了。

都已經進展到這一步了,卻怎麽也找不到最後那道門,章感到十分焦躁。

抬頭看天花板時,空調出風口進入他的視線。莫非,鑽石在那裏?

他把椅子搬到空調出風口的正下方,爬上去打開天花板蓋一看,空空如也。

其實章自己也覺得藏在空調管道內並非明智之舉,這樣怎麽可能瞞得過國稅廳的眼睛?雖然不能排除藏得很深、難以被發現的可能性。

章用筆形手電筒照亮漆黑的風管。隻見管道筆直地向左延伸了好長一段距離後似乎折向了右邊。這麽看來,唯一能藏東西的就是右邊的那處空間了。可是如此狹窄的空間是容不下人通過的,那就隻能借助某些工具了。

想到這裏,他馬上將筆形手電筒的光線對準空調風管的底部,但等待他的依舊是失望,因為目光所及的區域全都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塵埃。沒個半年時間絕對攢不出這麽多灰,可見鑽石並不在這裏。又要重新思考了。

手表上的鬧鈴響起,在沙發上摸索的章這才醒過神來。已經四點半了,自己已經在這個房間裏待了三個半小時。再過一個小時就該天亮了,行動終止。

再次用銀色人偶服全副武裝的章走出社長室,鎖好門,從監控器前方橫穿而過。他再次走進秘書室,打開複印機,把鑰匙的正反兩麵全都複印了一份。章擔心複印件的尺寸可能會發生變化,便拿出自己的鑰匙也複印了一份,用於對照縮放比例。複印完成後,章將鑰匙依次放回原處,從十二層的內部樓梯爬上屋頂。

“佐藤哥?您怎麽了?”比自己晚進公司的同事藪達也的聲音讓章回過神來。

“您怎麽發起呆來了?”

“哪有發呆?我隻是在想事情而已。”

章假裝用手砍向藪的胸口,藪說了聲“啊,那可真對不起”後誇張地攤開雙手跳著退了好幾步。他那用皮筋紮起來的長發也隨之不斷搖晃。

現在的藪雖然是個自由職業者,但高中時代的體育校隊經驗讓他養成了尊重年長者的習慣。不過,章也是因為冒用了佐藤學的身份才不得不對外宣稱自己今年二十三歲,其實他的真實年齡隻有二十一歲,和藪是同年生人。

章依舊托著腮。

“您在想什麽呢?”

“日本經濟的未來。”

……鑽石到底藏在哪兒?這段時間,章無論睡覺還是醒著,腦子裏想的都隻有這個問題,可就是找不到答案。

“前輩,您最近有點兒奇怪呀。”

“學也開始戀愛了吧?”

一旁的佐竹聽到他們的對話後開了口,那張幹橘皮般的臉上滿是笑容。佐竹今年二十六歲,雖然隻有高中文憑,但擁有澀穀大廈維修公司的正式編製。他最近正在籌備結婚事宜,未婚妻二十二歲,目前在某社會福利事務所工作。如果佐竹平時拿出來的照片與未婚妻本人相符的話,那可就是個和佐竹完全不般配的大美女了。

“咦,真的嗎?談戀愛了?”藪睜大眼睛問。

“想什麽呢!”章輕飄飄地擋了回去,“我們這種人去哪裏認識女孩子?”

“美優怎麽樣?”

“她才十六歲啊。”

“也算大人了,而且胸那麽大。”藪壓低了聲音,生怕被辦公室裏的美優聽到。

“我喜歡平的。”

藪皺了皺眉頭:“我早就覺得您有點兒奇怪。”

章沒理他,腦子裏依舊想著鑽石的事情。說到藏鑽石的地方,那就不得不考慮另一件事了。

“學,洗衣機要嗎?”佐竹問道。他曾信誓旦旦地說過,結婚就會為老婆換一台她想要的滾筒洗衣機。

“……這個啊,要。”

“就是有些破,雖然是全自動的,但已經是二十年前的機型了。”

“沒關係,對我來說足夠了。”

“雖然看起來不怎麽樣,但動起來是完全正常的。送給你總比當大型垃圾丟掉好。不過問題是,你要怎麽搬過去呢?”

“是啊,這是個大問題。”

春光滿麵的佐竹爽快地點了點頭:“沒事,等我有空的時候開車給你運過去。我本來還想半夜找個地方扔掉它呢,現在倒是方便多了。”

“那真是太謝謝了。”章一邊笑著感謝,一邊想著又解決了一個大問題。

第二次潛入是在下一個星期一,也就是一周後。上次複印的鑰匙尺寸基本與原件一致,所以很快就複製好了,倒是入手竊聽器花了點兒時間。

竊聽器就比較麻煩了,要從一些隱蔽的渠道購買那種無法追蹤到持有人的預付費手機。章在網絡上找了好久才順利買到。

傍晚,章用同樣的方法走進六中大廈,到了淩晨後潛入社長室。自製的備用鑰匙一下就把社長室的門給打開了,居然連用銼刀微調的工夫都省了。此刻,敞開的大門仿佛在盛情邀請章光臨。

章拿出兩部新買的預付費手機和一個手機用集音器。

他對其中一部手機進行過改造,將電纜狀的外部天線改為直連方式,將下側的外部連接端子與集音器相連,最後放入連接了長效電池的充電器中。

章打開天花板上的出風口蓋,用化學抹布擦拭幹淨風管內側,然後將手機、充電器和電池用雙麵膠固定在風管彎曲部的深處。與電纜相連的集音器,則被放在靠近出風口蓋的風管側麵。最後,他把電線繞成一團後固定在出風口蓋的內側。

蓋上蓋子,章站在下方仔仔細細地看了許久,非常肯定看不出任何破綻。

如果用的是無線竊聽器,那就必須待在附近,否則就無法接收電波。而且,無論使用哪種頻率,都存在被攔截後暴露的風險。

不過,使用手機的係統則完全不同,無論身處日本國內的何方,隻要撥通出風口內的那部手機,集音器就會自動接通並開始采集周圍數米範圍內的聲音,且不會發出來電鈴聲。因為手機不會發出竊聽電波,所以再專業的反竊聽人員都發現不了,而且手機的電波是被加密過的,完全無須擔心被第三者攔截(據說是這樣)。

顯然,出風口處平時無人會去打掃,但也不能排除被偶然發現的可能性。考慮到這點,章買的是秋葉原隨處可見的集音器,兩部預付費手機都是用假名購買的,而且還是轉了好幾次手的舊手機,哪怕被人調查通話記錄也無須擔心會被牽連。

現在的問題是出風口內側的手機究竟能否順利接收到信號。章試著撥通了電話,因為裝了外部天線,電話一下就撥通了。雖然夾雜了一些風聲,但房間裏的動靜還算聽得清楚。

完成竊聽的準備事宜後,章繼續上次未完成的搜索工作。剩下的隻有那把真皮座椅、長沙發和接待客人用的帶扶手沙發,以及看護機器人魯冰花五號了。

椅子、長沙發和帶扶手沙發的皮革接縫處都非常緊密,即使能夠藏匿鑽石,也找不到用於進出的通道。帶扶手沙發上雖然帶有拉鏈,卻沒有用於藏匿物品的多餘空間。

月桂葉公司的主頁顯示,魯冰花五號是以減輕看護者負擔為目的而研發的劃時代機器人。從一號機器人倒掛金鍾Ⅰ算起,眼前的這台是七號測試機,可抬起並搬運三百千克以內的物品,內設完善安全程序,可實現最高安全等級……

但章想不出該怎麽把鑽石藏入機器人內部。這個機器人內部能藏東西的地方也就隻有主機中央部和下方上鎖的小門內吧,但那些部位應該是電路板和馬達所在的中樞部,設計的時候根本不會留有多餘的空間。而且機器人已是成品,技術人員也會在維修保養時檢查其內部吧。

何況,把鑽石藏在這種地方,根本就達不到掩人耳目的作用。如果國稅廳的工作人員來搜查,一定也會仔細檢查機器人的內部。萬一有商業間諜潛入,也可能盜走機器人的主機或電路板。所以他實在想不出把鑽石藏在這種地方的理由。

話雖如此,章還是對這個機器人生出了幾分興趣。倒不是因為這個房間裏隻剩這個機器人還沒搜查過,而是總覺得這個機器人有些奇怪。在弄清疑惑的根源前,章決定花點兒時間查看一番。

機器人的主機上隻有一個類似火災報警器的紅色緊急停止按鈕,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任何開關了。它用的並非有線遙控器,而是在上方放置一個信號接收器,後方則懸掛著一個無線操控信號發射器。

英夫過去曾癡迷過遙控飛機好一陣子,章也借來玩過幾次。發射機,也就是信號發射器發出信號後,主機上的信號接收器會接收並將信號傳送到舵機或是放大器,信號在那裏被轉換為電流並驅動飛機的馬達。

魯冰花五號的信號發射器用的是市麵上常見的一種發射機,驅動各部位的頻率波段也與遙控飛機一樣多達十個,為水陸用的27兆赫頻帶中的26.975~27.195兆赫的頻率。

雖然這點兒聲音應該不至於傳到外麵,但開啟機器人還是需要一定的勇氣。章開啟電源後,機器發出了低沉的馬達聲。與此同時,上方的麵板亮起,傳來輕柔的女聲。

“我是看護機器人魯冰花五號。我可以協助被看護者移動、乘坐輪椅以及沐浴等。當前電量為百分之百。”試驗。

操作一遍所有的功能後,他操控機器人回到原位,接上充電器,最後關閉電源。

對機器人的懷疑也許隻是自己的錯覺。雖然章的腦中依舊盤旋著一些模糊的念頭,可一看手表,又快到事先規定的時間點了。

確定自己沒有在房間內留下任何痕跡後,章離開社長室走上屋頂。雖然第二次行動依舊未能找到鑽石,但至少已經做好了竊聽的布置。他不斷告訴自己?——?不能急。

他突然想起埃德加·愛倫·坡的《失竊的信》。也許通往鑽石的那扇門其實就在眼前敞開著,卻因過於明顯,反而被自己給忽略了。

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