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死亡組合

I 鬣狗

椎名章一直在尋找那扇隱形之門。

他一直覺得迄今為止的人生都是一種錯誤,一定有另一個更適合自己的世界。無論多麽絕望,章都能竭力忍受,從來不曾自暴自棄。他總能冷靜地觀察四周,哪怕有一絲希望,也要拚盡全力。可是現實卻毫不客氣地告訴自己,他與那個向往的世界,一直隔著一道看似透明,實則堅不可摧的牆。

但是,一定要改變這個局麵。

他得出了結論。如果一直都在牆的這一麵,哪怕爬上一百年,也一樣隻能原地打轉。那麽,要麽在牆上挖出一個洞,要麽找到那扇僅有少數人知道的隱形之門,隻有這樣,才能順利到達牆對麵的那個世界。

如果做不到,那自己的一生都隻能是無根之浮萍了。

章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哪怕不擇手段,也要無畏艱險地找到那扇隱形之門。

他相信自己擁有不畏艱難的韌性,也有完美的計劃和執行能力。隻要成功到達另一個世界,就一定能登上社會階梯的頂峰。

在人生的起跑線跌倒,這並非自己的責任,這種失敗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注定。都說父母不能選擇自己的子女,但子女又何嚐能選擇自己的父母呢?

章的父親名叫椎名光晃,簡直就是為了不斷被人利用而生的。若他還活著,今年該有四十六歲了吧。而現在的他,或許已經被埋進深山,成為土壤細菌的溫床;或是被綁上重物丟進海裏,成了蝦蟹海星們的“宴會廳”。

回憶起父親的時候,章的內心毫無波瀾。

這是一個毫無智慧和意誌力的人,他永遠隻在乎眼前的片刻歡愉。他甚至想象不出今天的行為可能會導致明天出現怎樣的後果。這種人,哪怕托生為世家子弟,能夠繼承大筆財產也無濟於事。在祖父清春這個遠近聞名的老滑頭去世後,那些聞到銅臭的捕食者便毫無懸念地蜂擁而至。

椎名光晃繼承的家族財產包括房屋、小山林、田地、古董、有價證券等,總價值應該超過了三億日元。可是不到一年後,這些財產全都化為烏有,取而代之的是無窮無盡的債務。

那時的章還是個高中生,關於那些捕食者是如何一步步侵占椎名家財產的事,他還是從父親的日記中得知的。

最早出現的,是一群自稱資產運用顧問的商品期貨公司職員。

幾個身著銀行職員深色西裝的男人,以投資問卷調查為由踏入他的家中,對著光晃就是一通吹捧諂媚。打出生起就沒有受過這等讚譽的光晃,當時定是比那春日裏的雲雀更加歡喜。

據說,那些顧問帶來了大吟釀給光晃,接著就從公文包中取出印刷的資料,上麵寫滿了晦澀難懂的專有名詞,光晃估計連其中的百分之一都看不懂。但在眾人不停誇讚自己理解力和洞察力俱佳的情勢下,光晃實在說不出自己其實根本沒看懂,隻能裝出一副了然於胸的模樣。說不定,最後連他自己都錯誤地覺得自己看懂了。

這些男人離開後,隻留下喝成熟柿子臉、癱在地上不停喘粗氣的光晃,以及那份期貨交易合同副本。光晃投資的是白金族的稀有金屬鈀和銠,不過就算當時那些人讓他投資的是斯派修姆光線[1]和氪石[2],光晃大概也不會覺得有什麽差別吧。

在這之後,光晃和照子間自是免不了一頓爭吵。照子責罵光晃不經自己同意就擅自往外投了這麽多錢,光晃則對著她怒吼道“這是男人的事”。一直以來,光晃能肆無忌憚怒罵的,始終隻有照子和年幼的章兩個人。

這件事,最終以光晃答應買件新和服給照子宣告平息。若照子了解信用交易的結果,想必不會這麽輕易妥協吧——估計這對夫妻連保證金和投資金的差別都不知道。

結果,這次的投資非常成功。

占全世界鈀產量百分之七十的俄羅斯,總會在猝不及防的時機開放或收緊供給,如此一來,全世界的期貨市場也會隨之劇烈震**。光晃剛開始投資的那段時間,鈀的價格正好處於逐步攀高的好時期,加之坊間流傳著俄羅斯供給不穩定的說法,市場上的鈀價格更是急劇攀升,這就讓購買期貨的人賺了個盆滿缽滿。

於是,椎名光晃迎來了他人生中短暫的黃金歲月。那些身著西裝的男人幾乎日日登門拜訪,或是讚美光晃獨到的投資眼光,或是讚賞他的睿智。慢慢地,酒宴變得越發喧鬧。光晃滿臉通紅,大把大把撒著小費,享受著身為大金主的滿足感。這些鬧劇每每持續到深夜,直至光晃爛醉如泥。

當非洲草原上的食草動物處於瀕死狀態時,首先撲來的是具有望遠鏡般超強視力的鷹和禿鷲,緊接著疾馳而來的是豺狼,最後則是伴隨著尖銳笑聲聚攏而來的土狼。

光晃的投資路雖然順風順水,但他的判斷力卻與腦癱無異。不久後,左鄰右舍都摸清了他的秉性,於是遠親近鄰全都聞風而動,爭先恐後地在那夜夜笙歌的酒宴中露臉。

光晃被眾人簇擁著坐在堆得高高的蒲團上。這種猶如受信徒祭拜的場景,章也隻見過一次。那時的光晃聳著瘦削的肩膀,眼眶通紅,神似日本猿猴。他如獄中老大一般坐在蒲團上睥睨眾人的模樣,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偶爾不慎失去平衡跌倒時,眾人甚至摸不清這是不是他故意製造出的喜劇**。直至看到光晃手足無措地掙紮模樣,大家才連忙蜂擁而上把他扶起,再次簇擁著讓他坐上那座蒲團小山。

在酒精的作用下,光晃就像個頭部多次遭受重擊的拳擊手般眼冒金星,對輪番拿著酒壺上來恭維的親戚朋友有求必應,就這麽稀裏糊塗做了貸款保證人。

壓軸的土狼終於登場。為了對連續簽署了多份保證合約的慷慨財主光晃“表達敬意”,金融公司的人也紛紛登門拜訪。

最終成功瓜分完椎名家財產的,是兩個放高利貸的人。

小池健吾,一個用雙排紐扣西裝包裹著壯碩的身軀、用發膠將濃密的粗硬頭發固定成了大背頭的男人。他白白的圓臉上堆滿笑容時,就如漫才藝人般和藹可親。但一旦身處無人的角落,那雙大眼睛裏就會露出猛獸般的犀利目光。

與之相對,青木哲夫長著一張長臉,膚色黝黑,一雙小眼睛好似被刀切出來的,眼底不帶任何情緒,像極了黑色的埴輪[3]。兩頭土狼安靜地趴著,等待一口咬住獵物喉嚨的機會。幸運的是,它們並沒有等太久。

光晃作為新人的好運氣,因他的疑心出現了偏差。那三年多來,鈀的價格一路攀升,就連期貨公司的人都覺得應該快到價格天花板了。

隨著賬麵利潤不斷膨脹,光晃逐漸開始感到不安。在他的認知裏,市場行情就像猜奇偶的賭局,連續多次出現偶數後,很多人就會下意識地把賭注押在奇數上。

雙方判斷一致。於是光晃交割了手中的期貨,那些盤算了許久的利潤,這次終於實實在在地落進自己的口袋。他用區區幾個星期的時間,就賺到了超過他父親一輩子財富的利潤。

很久以後,光晃滿眼憐愛地觀賞茶幾上那一堆看似玻璃球、實際卻散發著異樣光芒之物的畫麵,依舊清晰地印在章的記憶中。

章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卻被父親狠狠地打了回去。

“笨蛋!不準**!這些全是鑽石呢!”他笑得合不攏嘴,接著對章說道,“這可值不少錢。這些東西啊,以後都是你的。”

那時的章暗想——倒是聽人說過“投錢給貓”“投珠與豕”[4],不知道有沒有“投鑽石給猴子”的說法。

那是光晃這輩子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人生巔峰。

光晃對那些為自己賺來巨大財富的商品期貨公司職員自然是無條件信任。按照他們的建議,光晃這次改為投資鈀期貨的售賣,且交易金額比上次買進時多了一位數。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鈀的價格居然還在繼續上漲。

那些顧問慌忙跑來椎名家告訴光晃,若不追繳保證金導致無法結算,那就是天大的損失了。光晃嚇得臉色發白,他們連忙柔聲安慰他別慌,不用多久市場就會出現轉機的,隻要再咬牙堅持一段時間就好了。

他們告訴光晃:“縱觀全世界,也沒有過鈀金屬價格在短時間內急劇攀升的情況,看看圖表就能明白,曆史上的鈀價格基本都是與白金價格掛鉤的。雖然自1997年鈀價格急劇攀升以來,二者的差距越來越大,但不久後一定會有所調整,所以鈀價格也一定會回落,到時候我們可就賺大發了!別說這點兒虧損,便是十倍也賺得回來。請相信我們!再說了,我們不是才剛剛大賺了一筆嗎?要是此時收手,那可就前功盡棄了啊!隻要熬過這段時間,勝利就是屬於我們的了。這次賺的一定比上次更多,絕對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不用多久,那些錢就會嘩啦嘩啦地進入您的口袋了。”

聽了這話,光晃不僅將手頭的現金悉數交了出去,還賣掉了許多有價證券,這才付清了追繳的保證金。

不到一周,他們又出現了,用的還是上一次的理由。光晃賣掉了手裏所有的股票,可是依舊不夠。他還想通過抵押不動產來向銀行貸款,但遠水救不了近火。

終於到了壓軸人物?——?放高利貸者出場的時刻。

小池拎著塞滿鈔票的零·哈裏伯頓公文包走進椎名家。在期貨公司員工以及小池等人的連番催促下,光晃終於在借據上簽了名、蓋了章。據說他當時簽訂的並非十天五成(十天利息百分之五十)或十天七成(十天利息百分之七十)等超暴利型高利貸,而是利率僅為法定利息三倍左右的“良心產品”。

緊接著,等著他的就隻有急轉直下的形勢了。鈀的價格依舊在上漲,他也隻得一次又一次地追繳保證金,債台越築越高,破產已是近在眼前。

意外的是,這件事的結局出乎了椎名光晃、高利貸公司,甚至期貨公司的預料。

就在鈀價格連續漲停了八天後,東京期貨市場考慮到若繼續聽之任之,可能導致賣方投機客大規模破產,進而引發一大波自殺潮的問題,便決定實施“強製解約”,也就是強行要求買賣雙方立即結算。

這就好比在陡坡上快速滾落時,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個深洞。在那之前,除戰爭等非常時期,世界各國都沒有過強製解約的先例,隻有提前收到內幕消息的大公司才能做到零風險獲利。所以,這個做法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極度不滿。

但不可否認的是,這個條例將椎名光晃從破產的邊緣拉了回來。光晃明知自己損失慘重,卻做不到當機立斷。而且到了如今這個地步,哪怕將椎名家的所有財產都投進去,他也未必能撐到次年市場迎來轉機之時。

為了結算期貨,光晃含淚賣掉了手中幾乎所有的不動產。本打算順便還清小池那裏的高利貸,但這群土狼互相配合著順利打消了他的這個念頭。他們不停勸說著光晃,說一旦手裏沒了現金,就連眼前的生活費都成問題,看起來完全是一副為了光晃著想的模樣;接著又火上澆油,說“手裏沒錢,說話不響,想要重振雄風就必須先拿到一筆‘決鬥金’”;最後提出了一個比上次貸款更加優惠的條件,就這麽半哄半騙地逼著光晃又借了一次高利貸。

於是,光晃隻還了一半債務,剩下的一半則轉為向青木哲夫借貸。這次的年利率非常低,連百分之十都不到。

經此一劫,椎名家的財產隻剩下房屋和古董字畫藏品了。後者包括名家畫軸、古寶刀、粗陶罐等,而這些也早就被有心之人盯上了。

就在光晃因鈀價格的瘋狂上漲而崩潰的前夕,一個不知從哪兒得知此事、打扮成陰陽師的人敲響了椎名家的大門。他稱光晃今日之困境皆為先祖惡業的報應,若想要阻止這波將椎名家拽入地獄的洪流,扭轉整個局勢,就必須在壁龕中擺放一個具有靈力的壺狀器皿。但若是光晃囊中羞澀而無力購買,那就拿家裏那些老舊的東西來換吧,就當自己積德行善了。

被接踵而至的噩耗折磨得意誌脆弱的光晃,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可就在他即將點頭時,聞訊飛奔而來的小池等人一把將渾身白衣的陰陽師塞進奔馳的後備廂後呼嘯而去,也不知最終去向何方。

失去大半財產的光晃每日失魂落魄。不久後,小池等人又為他帶來了絕密內幕?——?據說某個大投機商最近盯上了一家大型食品公司,正在策劃一起百年難得一遇的大宗投機項目。若能跟上這波浪潮,跟著他的腳步買入,最少也能有三倍賺頭。這聽起來很有吸引力。

但在投機市場中吃盡苦頭的光晃,就像一個剛受完過山車之苦的猴子,再大的餅也打動不了他的心。眼看計劃不成,小池等人便又以散心為借口帶光晃出了門。

他們乘坐的奔馳轎車,最後停在一棟雜居公寓的茶館前。店內燈光昏暗,牆上的壁紙已經斑駁,所有的桌子都是由遊戲機充當的,散發著一種親切、懷舊的氣息。光晃年輕時也曾癡迷於侵略者遊戲,看著店內的布局,他想起了當年自己每天廢寢忘食連續在遊戲機前奮戰超過十二個小時的情景。

不過,那家茶館裏放的並不是過去的射擊型遊戲機。遊戲畫麵中顯示的是五張撲克牌,看著像撲克遊戲機。機器旁的投幣機並非平常的一百日元投幣孔,而是紙幣的插入口。光晃看了看四周,隻見其他客人都完全沉浸在遊戲之中。

小池他們不知正和店長聊著什麽。光晃實在閑得無聊,便拿出一張一千日元的紙幣,準備隨便玩一局撲克遊戲打發時間。

一開局就拿到了一對K,他也沒想太多,換了三張牌。誰知老天居然如此眷顧他,直接給了一張K和兩張Q。這把牌是九倍賠率,所以光這一把,光晃就直接賺了八千日元。

接下來就算輸了也無所謂。第二局一開局,光晃就直接拿到了三張A,三倍獎金已經穩穩落入袋中了。雖然沒能換掉另外兩張牌,不過還是成功贏了一萬日元。第三局,光晃拿到的是四張紅桃牌和一張黑桃牌。他果斷地丟掉黑桃牌,心髒怦怦跳個不停,最後換來的竟是一張紅桃A。

他決定乘勝追擊,直接挑戰雙倍獎金。若能猜對下一張撲克牌的點數大於七還是小於七,就能獲得雙倍的獎金。光晃下意識地就想選擇“大”,但按下前又突然猶豫了。他想起剛剛來的路上無意中看到過一個寫著“下出當鋪”的招牌。

要押“小”,因為“下”才能“出”啊!這個如天啟般的靈光改變了他最初的想法,而畫麵上出現的牌也驗證了光晃的判斷——是四!

久違的勝利,讓光晃全身的血液都沸騰了起來。光晃忘我地沉浸在撲克牌中,那日的賭運也是好得出奇,幾乎是要什麽牌就來什麽牌,把把都能獲勝。回家前,光晃贏了將近十萬日元。

章是在離家近一個月後再次返回時,才從光晃的日記中得知這場拙劣的騙局。日記中詳細記錄了所有細節。

離家前,章就覺得有些不對勁了。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毀滅的過程竟是如此環環相扣。

章到家時,椎名家已經隻剩一個空殼了,正處於“私下清償債務”階段。運輸工人將昂貴的家具和日常用品陸續搬了出去,一個兩頰凹陷、麵相凶惡的男人正在大聲斥責工人不要碰傷家具。

光晃和照子已經不見了蹤跡。章走了一圈,家裏早就被翻得亂七八糟,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搶走了。父親房間的地板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抽屜,書桌早已不知去向。

章從堆積如山的紙片中找到了光晃的日記。上麵詳盡地記錄了他是如何迷上撲克牌遊戲,又是如何因一輸再輸而導致越欠越多。

債務金額超過警戒線後,那些曾讓光晃幫忙擔保的債務人一夜之間全都消失了,椎名家又迎來了一群不擇手段的債主。最後一篇日記寫於兩天前,光晃在最後一頁給章留了言。

“小子,你爹已經還不起那些錢了,我先逃了。”

章呆呆地抬起頭,發現麵前正站著小池,他就這麽悄無聲息地進來了。他穿著西裝,袖口處隱約可見金鐲子和勞力士表。

“他在哪兒,你知道嗎?”

章搖搖頭。

“你要是不說,難保他們不會出意外。我看他們走投無路了,說不定會自殺,這樣我們也有責任,所以得在他們想不開前找到他們。怎麽樣?你應該知道吧?”

“我不知道。”

“喂!你這小子!”放高利貸的急了眼,終於露出了黑社會的真麵目,“還想瞞?既然你爸跑了,那就父債子償!”他拿出純金的打火機點了根煙,接著把煙灰彈在榻榻米上。

“你媽也急匆匆地離婚逃回娘家了。逃嘛……倒是能逃掉,不過,還真夠廢物的啊。”他緊盯著章,眼底的狠毒更甚,“你要我說幾遍?你爸到底躲到哪裏去了?你知道的是吧?快點兒老實交代!”

“他沒告訴我。”

“你說什麽?”

“我也才剛到家而已。”

小池眯著眼,吐出一口煙:“說得也是,最近倒是沒怎麽看到過你。去哪兒了?”

“補習學校有集訓。”

“是嗎?這大熱天的,真夠累啊。既然這樣,那就別念啦。”小池說罷冷笑道,“哦,這裏已經不是你家了,不過暫時就讓你先住著吧。好好替我看家,別讓什麽流浪漢隨便進來。”

小池的腳在榻榻米上停下,回頭看著章:“你爸欠下的可不是小數目,父債子償,天經地義。你可別打什麽逃跑的主意。”

盯著章的,根本就不是人的眼睛,而是老虎般的猛獸的眼睛。

“要是你老老實實地打工還債,有個五六年也就還完了。你還年輕,多的是從頭再來的機會。可你要是想跑,我們就不會放過你了。我們的人遍布全日本,找到你是遲早的事,不管你跑到哪裏,最終都會被帶回來的。到那個時候,哭著求我都沒用了,我們會立刻取走你的腎和眼角膜。”

章一動也不敢動,直到小池的身影消失在遠方。他的後背和腋下早就被冷汗浸濕。直覺告訴他,這個男人不單是個放高利貸的,很可能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黑社會。他的那些話也不是單純的威脅,而是真的會對自己下手。

章撕下日記的最後一頁,抽出夾在封底的塑料信用卡後悄悄溜出家門。

必須逃出去!章堅信自己隻有這條路可走。那些人就算奪走了椎名家的所有財產,也不可能就此罷手。如果繼續待在家裏猶豫不決,說不定會被他們送去挖礦或是送到漁船上當苦力,甚至可能有更悲慘的命運等著自己。

就算報警,警方也未必會受理,或許會用“他們這是在合法行使債權人的權利”的理由來搪塞自己。最可怕的是,報警之後該怎麽辦,警察不可能二十四小時跟在自己身邊保護自己。

此刻的他隻想立刻逃離這裏。隨便跳上一輛電車,無論目的地是哪裏,有多遠就走多遠,隻要能馬上擺脫那個黑社會。

隻是,連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應該不會這麽做。

小池並沒有當場就綁走或派人監視自己。不知是不屑一顧地覺得自己沒那個膽量逃,還是對他自身的能力非常有信心,覺得就算逃了也能馬上找到。

總之,那個男人遲早會發現他低估了自己。自己今天非逃不可!

話雖如此,若是因為急於逃離而貿然行動,肯定不用多久就會碰壁。想要成功,就要先製訂周密的計劃。

章先是乘電車去了隔壁町,那裏有個自己偶爾會去的圖書館。他在館內搜索離家出走兒童生活攻略,很快就找到了兩本適用的書。

一目十行地看完後,章發現獨立生存的第一步就是必須有一個能夠證明自己身份的證件,否則不僅找不到像樣的工作,就連住哪兒都是個大問題。

用本名生活太危險了,他們的耳目眾多,根本防不勝防。而且要是不小心用這個名字登記了什麽信息,很可能就會在網絡上留下痕跡,他們隻要順藤摸瓜就能找到自己。

日本的區政府大概無法理解隱私權利這種高級概念,所以要求所有的戶籍證明都應被“公開”。他們雖然也會拒絕一些出於不合法目的的申請,但並不會確認申請查看信息的人是否為本人,因此完全就是一紙空文。戶籍信息也是如此,一有變化,立刻會被那些人發現的。

看來,隻能舍棄對本名的留戀了。

攻略上寫著,至少要花三個月才能做完所有準備,可留給章的時間不多了?——?也許自己明天就會被人綁走。不管將來準備躲到哪裏去,自己都隻能再在這個町上停留兩到三天。章決定,必須在這段時間內拿到一個他們不認識的人的身份證件,然後遠走高飛。

章在圖書館裏發現了一本輕型摩托車駕照獲取攻略,便也順便借了。

離家出走攻略中還寫了一條比較棘手的建議?——?若想在離家後能夠獨立生活,最少要準備四十萬日元。

他躲到一個四周無人的角落看了看手裏的現金,發現自己隻有兩萬多日元。如果想逃得遠一些,這點兒錢連交通費都負擔不起,根本撐不了多久。況且,自己也沒什麽能投靠的親戚朋友。

章拿出光晃留下的唯一財產(也可能是遺產)?——?那張信用卡後,細細端詳了許久。如今隻能期待父親那句“信用卡裏還有將近四十萬額度”的留言是真的。不過帶著卡逃亡可不是什麽好主意,不但使用場合受限,還可能暴露自己的行蹤。再說了,這張信用卡的有效期應該也不長了吧。

那就隻能盡快買些便於攜帶的現金等價物了。

可是離家出走攻略上並沒有提及這一部分,所以章一時也想不出該換點兒什麽才好。

章坐在桌旁,將PHS[5]卡插入筆記本電腦,打算上網找找信用卡套現的方法。當時還未出現專業協助信用卡套現的人,所以章隻找到了用信用卡購買禮品券的方法。但是據說那些使用信用卡購買了大量電車券、高速券、圖書券的人,立刻就會被相關部門盯上。

有沒有其他的方法呢?章繼續在書架間尋找相關的書籍。

諷刺的是,他最終從一本解說高利貸伎倆的書中得到了啟發。

書中提到,一直以來,通過購買18K喜平金項鏈來進行信用卡套現是放貸者最常用的方式。尤其是刻有造幣局鑒定章的金項鏈,更是具備等同於金條的流通性。

最近其實更流行一種無須兌換現金的方法——購買熱銷家電。可他總不能帶著電器逃亡吧,所以這個方法行不通。

離開前,章在筆記本電腦上寫了一封給朋友的電子郵件,在借出那本輕型摩托車駕照獲取攻略後,走出圖書館。

在車站洗手間內,章拿出旅行袋裏的花襯衣換上,接著戴上一副廉價的墨鏡,用摩絲讓頭發豎起來,加上自己皮膚黝黑,這樣應該能隱瞞自己十八歲的真實年齡了。

章走進金店。他告訴自己一定要挺直腰板,哪怕被當成小混混也無所謂,而且即便信用卡已經失效,也不會被人扭送去警局。

章算過,四十萬日元差不多能買三條一百克的項鏈。章故意啞著聲音下單後,就把信用卡放上櫃台。

長相酷似補習學校英語老師的女店員拿著卡片在刷卡機上劃過的瞬間,章緊張得口幹舌燥,心髒怦怦直跳。

所幸信用卡還能正常使用,章悄悄在襯衫上擦幹手汗,接著模仿光晃的筆跡簽了名。

這下踏實了。接著章又到附近的禮品券店,用卡中剩下的兩萬多日元額度全都買了圖書券。

這下可算有點兒錢了。章乘私營鐵路回到離家最近的車站——他暫時還不能離開自己熟悉的環境。

章的家附近有一座荒廢的神社,他小時候常去那裏玩耍。在四下無人的寧靜神社內吸一口滿是青苔味的濕潤空氣後,章整個人放鬆了下來。他繞到破舊大殿的後方,接著取出今天的戰利品。

一條金屬鏈條,分量比鐵和銅稍重一些,但經打磨、拋光後散發出的金黃色光芒有著攝人心魄的力量。項鏈四周的光暈如同被賜予了靈力一般。

章被這些此生第一次擁有的黃金深深地吸引住了。他終於明白,千百年來,人們為何總是為黃金爭得頭破血流。

章搖了搖頭,現在不是沉迷於黃金的時候!他將喜平金項鏈重新包好,跟護照一同塞進了石牆的縫隙中。至於那張已經毫無價值的信用卡,則被章用石頭砸到完全看不清姓名和號碼後丟進了草叢。

回到家時,小池的奔馳車從裏麵開出來,看樣子準備回去了。章連忙躲在大樹後,正好瞥到了駕駛座上的小池。他嘴上叼著煙,看上去心情很好。在車子於十字路口轉彎至消失不見之前,章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章又站在原地等了一分鍾後才敢進門。門上被貼了一張印有“共生信貸??管理房產”的封條。他想衝上去一把撕掉封條?——?當然,還是沒有那個膽量。章繞到後方,從無法上鎖的廁所窗戶爬了進去。

家裏一片漆黑,垃圾散落一地,但因為家具幾乎被搬空,所以空****的。

他要開燈時,才發現所有的燈具都不見了。看樣子那群土狼就連這些東西都不肯放過。章看了看配電箱,應該還沒被斷電。他想了一會兒,突然想起旅行袋中還有一支小的筆形手電筒。

黑暗中,章能依靠的隻有那圈小小的亮光,不禁有種做賊的感覺。地上堆滿了不值錢的東西,即便在無比熟悉的家中,章也被絆了好多次。

所有與自己個人信息有關的資料都必須馬上處理掉。他將信件、通訊錄、畢業紀念冊等東西全部用被單包好。照片尤其重要,找人的時候,照片的威力是其他任何東西都比不上的。除了相冊,就連零散的幾張照片和衝印過的底片都被章一一收拾好。

接著,他拿出隨身攜帶的筆記本電腦,接上電源和電話線後,將方才寫好的電子郵件以秘密抄送的方式發給所有朋友。他在信上簡單說明了自己的現況,並告訴大家,所有的電話和郵件都可能成為放貸者找到自己的線索。為了避免這種風險,希望大家今後都別再聯係自己。

章帶著用床單包裹的行李走出了家門。雖然即將與這個從自己出生到長大一直陪伴自己的房子永別,但他心中並無任何波瀾。此刻的章想的隻有一件事?——?要盡快找到一個安全的容身之處。

他借著月光橫穿草地,耳邊傳來小溪的潺潺流水聲。走下陡坡,章看到溪邊有一塊被石塊圍出的圓形空地。可能白天有人在此燒烤過。

章把從家裏帶出來的照片和信件等全部丟進石灶內。晚風吹過,有兩三張照片差點兒被吹飛,他連忙拿起石頭壓了上去。

章掏出芝寶打火機點著火,赤焰很快就躥了上來。火勢之大超乎章的想象,讓他有些慌亂,好在很快就減弱了。火焰即將消失時,章將燒剩的紙片翻個麵再次點火,所有回憶在這十分鍾內都化為灰燼。現在,隻剩小學和中學的畢業紀念冊封麵沒有燒幹淨了。現在石灶內的溫度還很高,他隻能用腳尖把它們踢出來,然後捏著一角丟進小溪裏。兩塊木板狀的東西就這麽一路撞著石頭緩緩流向下遊。

該找個地方過夜了。章雖然做好了露宿野外的心理準備,但考慮到明天得盡量看起來幹淨整潔一些,最好還是找個有屋頂的地方睡覺。回到家裏待到天亮也不是不行,就是太過危險了。

章能想到的隻有一個人。但現在正放暑假,他可能出門旅行去了。章隻能一邊祈禱他在家,一邊借著月光走在碎石路上。

鈴木家沒有亮燈,不過恰比還待在它的狗窩裏,可見他們一家人並沒有外出旅遊。恰比聞到章的氣味後,懶洋洋地抬起頭搖了搖尾巴,然後就繼續睡了。

爬上高大的枇杷樹,章用指關節敲了敲英夫房間的窗戶。大約十秒後,英夫房間的燈亮了,玻璃窗也被打開了。

“章,你怎麽來了?”

“怎麽睡這麽早?”章邊說邊從枇杷樹上爬到窗邊。

“打個盹兒而已。我今天早上五點就騎著自行車出去玩了。”英夫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讓我住一晚。”

“怎麽了?”

“我家最近有點兒事。”

“哦。反正今天做法事,家裏也沒人,隨你怎麽住。”英夫很是大方地不再深究。

“謝啦。”

英夫去樓下廚房拿來了一瓶一升裝的日本酒,和章一同喝了起來。

“有沒有什麽下酒菜?”

“沒有。”

“幹貨有嗎?”

“沒有。”

“魷魚幹之類的呢?”

“你再怎麽問也沒有。”

英夫像喝水一樣一口喝完日本酒,然後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你不是每次都能直接喝掉一升酒嗎?也沒見你要過下酒菜啊。”

“哪有每次,隻有在教師辦公室的那次吧?”

他們想起了中學時代,半夜躲在教師辦公室的場景。明明不過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回想起來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不知究竟為什麽。

“……沒想到他們居然會在教師辦公室裏藏酒,這下被我們喝了個精光吧。”英夫哈哈大笑。

“還不是因為你喝多了吐在班主任桌上才暴露的。”

不過,暴露的隻是有人闖進教師辦公室這件事,罪魁禍首並沒有揪出來。

“對對對,我吐了,我吐了。”英夫手舞足蹈。

“吐得到處都是,那個味道還一直散不掉。”

“那是對他偷懶的懲罰。”

他們的班主任每次定期測驗都照搬真題集上的題目。為了給他點兒教訓,章和英夫決定潛入教師辦公室,把那些題目改得亂七八糟。

“不過為了成功潛入學校,我可是準備了整整一個星期呢。”章發著牢騷。

得知學校的窗戶上裝有紅外線傳感器後,章每天半夜都跑進學校,故意讓傳感器檢測到自己。警報大響,附近的居民不勝其煩。在被“感應錯誤”反複折磨了整整一個星期後,學校終於關掉了傳感器。

“確實,你真夠厲害的,很有做賊的天賦。”

說不定以後真的需要這種天賦。章邊想著邊喝幹了杯裏的酒。

“你在補習學校一直集訓到了昨天?”英夫問。

“嗯,從早到晚都埋在書堆裏。”

“真的啊?我還什麽都沒做。”

“我不能再複讀了。”

“但你也不需要這麽拚命吧?你從小就聰明,小學時的IQ(智商)可是全縣第一啊。”

“那種測試不算數啦,哪能真的測出智商?設置那些題目的目的就是為了讓大家都能得到一百左右的IQ值。”

章一邊與英夫閑聊,一邊在腦中想著其他事。若要借用別人的身份,鈴木這個平平無奇的姓氏倒是個好選擇。哪怕是鈴木英夫這個名字,日本估計也有許多重名。

不過,還是不行。英夫明年就要上大學了,四五年後就會參加工作。照他這種一刻都閑不下來的性子,說不定過不了多久就會小有名氣。屆時,若兩個鈴木英夫撞在了一起,再怎麽常見的名字,也不能總以同名同姓為借口。若是有心之人再跑去翻找戶籍信息,豈不是馬上就暴露了?

得換個目標。最好是那種名字極其普通且家世清白的人,最好是個成年人,而且還得是基本不在社會上活動的那種人。

可是,哪兒有能符合這些條件的人呢?突然,一個模糊的名字出現在他腦中。

“對了,我們上中學那會兒,是不是有個大兩屆的、姓佐藤的學長?”

“佐藤?這不是爛大街的姓嗎?”

章暗想:你這個姓鈴木的人有什麽資格這麽說。不過英夫的反應驗證了自己的想法。

“就是那個被人欺負到不敢去學校、把自己關在家裏的人呀。他好像就住在附近。”

“哦,你說的是佐藤學?”

“對,就是他,最近有見過他嗎?”

“怎麽突然問這個?”英夫一臉詫異。

“哦,我今天好像看到他了。”章連忙隨便找了個理由。

“嗯?在哪裏?”

“圖書館。”

英夫笑噴了,連連在臉前擺手:“不可能、不可能,你看到的一定是別人。”

“你怎麽知道?”

“據說他已經有四五年沒踏出過房門了。他好像迷上了什麽遊戲,遊戲手柄就沒放下過,都快和手長到一起去了。我看他啊,恨不得用嘴來塞卡帶了。對了,PS2新出的那款遊戲,你玩過了嗎?”

找到了!完美的目標!姓佐藤的人比姓鈴木的還多,據說這還是日本第一大姓。而且他和自己幾乎沒有接觸,再優秀的偵探也不可能找出任何蛛絲馬跡。

章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中,許久後才在英夫的喋喋不休中回過神來。

“啊?”

“我問你三島沙織啊,你打算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英夫一臉愕然:“你到底有沒有聽我說話啊?你不是喜歡沙織嗎?”

章頓時心如刀絞。他現在終於明白了舍棄自己的身份意味著什麽。

意味著他要與所有熱愛的東西訣別,包括對沙織的懵懂愛戀。

“我去幫你說?我覺得她對你也有意思。”

“不用了,我自己跟她說。明天找個時間去見她。”

“嗯,加油!”英夫說著突然皺起眉頭,“你是不是有什麽煩心事?”

“啊?沒有啊……”

糟糕!英夫不是那種感情細膩的人,肯定是看到自己神情有異才起了疑心。

“要是遇到什麽麻煩,你就跟我說。不管什麽事,我都能給你一刀解決。”英夫站起來,拿起枕邊的日本刀拔了出來。

“喂……你小心啊。”

英夫豎著劈了兩三下,又掄起明晃晃的大刀揮舞起來。

“喂!危險啊!快住手!”

英夫平時總說,要是家裏進了賊,他絕對能把賊人劈成兩半。這可能不是吹牛。英夫從小就有異於常人的體力和體格,而且脾氣火暴,曾因為把糾纏他女朋友的小流氓揍個半死而被警察拘留過。

章本打算跟他商量一下高利貸催債的事,可又擔心萬一英夫衝過去找人家算賬怎麽辦,說不定會連累他被抓走或被黑社會追殺。想了想,章還是決定不說了。

英夫似乎讀懂了章的心思,便丟給他一支帶蓋子的、鋼筆形狀的東西。

“送你了。”

“這是什麽?”

“打開蓋子看看。”

章打開一看,裏麵不是筆芯,而是一把小刀。

“給你防身用的。這東西雖然不大,可是到了危急關頭,說不定能派上點兒用場。”英夫一副自己很有經驗的模樣。

這東西能派上多大用場?章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收下英夫的禮物。今後不知會遇上什麽麻煩,也算有備無患吧。

“謝謝。就算我借的。”

“不還也行。”

兩人又東拉西扯了一會兒,淩晨一點過後才鋪了被褥睡去。

章滿腹心事,幾乎一夜無眠。

第二日,章離開鈴木家後憑著模糊的記憶尋到了佐藤家。雖然那是一棟老房子,但畢竟占地將近百坪,很好找。

章在筆記本上記下門牌上的名字和電線杆上標示的地址信息後,走進公共電話亭查閱了電話號碼簿。不出所料,電話簿準確記載了佐藤家的地址和他父親的姓名。

走進區政府,繳納規定數額的手續費後,章成功申請到了五張佐藤學的住民票[7]和戶籍謄本。因為章是以佐藤本人的名義提出的申請,所以無須填寫申請理由,而且誰也不曾懷疑這到底是不是本人。拿到戶籍謄本後,他就得到了必要信息中的最後一項——佐藤學的出生日期。

章看了看手表,已經過了上午十一點。他本打算今天去考個輕型摩托車駕照,但這個時間估計趕不上報名下午的考試了。

章在空曠的公園裏找了一個秋千坐下,準備好好看看昨天借來的那本輕型摩托車駕照獲取攻略。雖然覺得自己稍微翻翻就能及格,但今時不同往日,這一次隻許成功不許失敗。章長這麽大,還從未如此認真學習過。

他突然感到腹中饑餓,一看手表,已經下午一點了。他去麵包店買了袋最便宜的麵包棒。本想再買點兒飲料,猶豫之後決定喝水將就一下。今後不知會遇到什麽情況,現金現在太重要了。

章啃著麵包棒走在路上,突然覺得似乎有人在跟著自己。他猛地轉頭,後麵跟著的並非討債者。

“椎名學長。”三島沙織帶著淺淺的微笑,慢慢走了過來,“你集訓回來啦,在這兒幹嗎呢?”

章看了看自己手上的麵包,有些尷尬:“那個,在吃午飯。”

“就吃麵包?”

“我在減肥。”章強裝鎮定,可沙織畢竟不是英夫,沒那麽容易被騙過去。

“發生什麽事了嗎?”她緊鎖著眉頭,擔心地問道。

“沒有。”

“可是……”

“我都說沒事了。”

他轉過身,不再看沙織。再說下去,他可能無法控製自己的表情了。

“嗯,您聽鈴木學長說了嗎?我本來和美月約了一起去衝繩旅行,可是美月突然說想和男朋友一起去。所以……如果……”

沙織話剛說到一半,就被章打斷了:“接下來我會很忙。”

“這樣啊。”沙織似乎很失望,“那你明天有空嗎?”

“不是說了我很忙嗎?”章似要斬斷牽掛般大步走開,沙織沒有追上來。走出一段距離後,章悄悄回頭,隻見她依舊站在原地不曾離去。

這也成了章與她的最後一麵。

章就這麽無所事事地過了一天。為了不被小池那些人撞見,他盡量避開了家附近和人多的地方。當晚,章睡在公園裏。雖然可以再去英夫家睡一晚,但這樣難免會讓他起疑心。

第二天,天不亮他就醒了,公園裏的鳥啼聲此起彼伏。章看了看表,此時還不到五點。他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放鬆昨晚因睡姿不舒服而緊繃的肌肉,之後找了個水龍頭漱口、洗臉。為了緩解腹中饑餓,他硬是灌了一肚子溫水。

換過衣服後,章收拾好行李。他走到車站乘坐始發電車,坐了幾站又換乘另一輛電車到達駕照考場附近的車站。早高峰前的街上幾乎看不到多少行人。

餓得實在受不了的章,走進一家賣早點的茶餐廳,要了一份帶咖啡、吐司、水煮蛋和蔬菜沙拉的套餐。他邊吃邊隨意翻看體育新聞和漫畫雜誌來消磨時間。隻要一發呆,沙織的麵容就會立刻浮現在眼前,他隻能不斷地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思考未來上。

周圍慢慢開始出現上班族的身影,章這才走出茶餐廳。

乘坐公交車來到駕照考場後,章在申請表上填寫了住址、姓名、戶籍地等基本信息,雖然也知道應該不會被人發現,但冒用他人名字還是讓章不免心跳加速。最後,他貼上了昨天拍的照片。

將申請表和住民票遞進窗口後,章拿到了準考證,接下來就是筆試了。雖然隻花了半天時間準備,但他覺得自己拿個滿分應該不成問題。等待成績的過程非常無聊,許久過後,電子顯示屏上不出意料地出現了他的考試號。不過,雖然考試內容十分簡單,但不及格的也挺多。

在申請表上貼好印花稅票、拍攝一張駕照使用的照片後,章就去了考試大廳。以前他經常無證開朋友的輕型摩托車,所以對啟動、拐彎等都得心應手。但要是表現得太過嫻熟,說不定會惹人懷疑,所以他故意熄了一次火。

考試結束後,考生需要觀看安全駕駛及交通意外的學習視頻,之後就隻能在原地幹等了。沒過多久,章就順利拿到了駕照。

佐藤學,二十歲。雖然地址和戶籍地都不是自己的,但駕照上的照片,卻是如假包換的自己。

這個偽造的身份,猶如身在飽受海上風浪摧殘的漂流船上的遇難者,用盡最後一絲力量拋下的錨。從今往後,這就是自己係在社會上的唯一一條救生索。

或許駕照來得太過容易,章不禁有些放鬆了警惕。他回到神社後,從石牆的縫隙中取回裝有護照和喜平金項鏈的小包裹。在去車站的途中,章居然絲毫沒留意到身後傳來的汽車聲音。

汽車停了下來,緊接著是車門聲和急促的腳步聲。章猛地回頭,但一切都遲了。

“小子,你是真不知道‘死’字怎麽寫吧!”

一瞬間,自己的雙臂猶如被千斤之力鉗製,眼前出現的,是身體被雙排紐扣西裝裹住的、相撲選手般壯碩的小池。

“我說過如果逃跑會有什麽下場吧,嗯?”

“對不起。”章用盡全身力氣擠出了一句,“我沒想逃,就是,那個……”

小池露出了毒辣的笑容:“就是什麽?就是出一下門?你覺得我會信嗎?還是想讓我看在你沒跑多遠的分兒上手下留情?我現在就算殺了你都不過分。就憑你,也想從債主身上搶錢?黑社會的字典裏可沒有什麽少年法!”

“什麽錢?我不知道。”

“不知道?哦,死到臨頭還敢嘴硬!”

心窩被小池用膝蓋**,章直接疼癱在地,捂著肚子吐出了黃色的胃液。在痛得渾身**的時候,他腦中想的居然是還好午飯後就沒吃過東西了。

“是昨天吧?你居然刷光了那個白癡偷藏的信用卡的額度,還買了喜平金項鏈,學得倒挺快啊!怎麽樣,我都說得這麽清楚了,還不打算認罪?”

昨天刷了信用卡,他今天就能知道嗎?不是隻有信用卡發行方才能隨時查看額度變化情況嗎……

“卡呢?哪兒去了?”

“被我丟了。”

“什麽?你覺得我會信嗎?”

“真的丟了。反正額度已經刷光了,留著也沒用。我用石頭砸爛後丟掉了,就在那邊的神社裏。”

小池用恐怖的眼神盯著章,繼而冷笑道:“算了,反正也被你刷光了。不如我們好好談談今後的還款計劃吧?雖然離這裏有點兒遠,不過還是請你來我們公司一趟吧!”

章安靜地點了點頭,其實心裏已經默默做了決定。要是被這輛奔馳轎車帶進黑社會的地盤,自己就永遠無法翻身了。如果要逃,隻有現在。

況且,現在隻有小池一人。或許,自己還沒被老天爺完全放棄。

“算你運氣好,今天碰到的是我。要是青木,還不得扒掉你一層皮,都不知道你現在還有沒有命咯。”

小池一隻手緊緊攥著章的手腕,另一隻手打開奔馳轎車的副駕駛車門。

他的雙手都被占滿了,機會來了!

章從胸前口袋中掏出英夫給的那把小刀,並用大拇指彈開了蓋子。蓋子滾落在瀝青路上發出的聲音,引得小池疑惑地看了過來。

“咦?什麽東西……”

章將手中反握的小刀對準騰不出手的小池的左腿奮力刺進。

小池發出野獸般的號叫。

兩下,三下。原本如鋼鐵般緊緊扣在章左腕上的手指漸漸鬆開。章本打算就此翻身逃走,誰知倒在地上的小池竟拚盡全力跨出右腳,並一把揪住了章的衣襟。

“你這個渾蛋!我要殺了你……”小池的臉如惡鬼般恐怖。

章被嚇得縮成一團。下一秒,他下意識地將捏在手中的小刀直接刺向小池的臉。

小池慘叫著想用雙手揮開小刀,結果卻被劃出了更深的傷口。小刀劃開了他的脂肪層和肌肉,一路從頰骨劃到下頜。

章嚇得倒退了五六步。

小池用手按著臉,奮力在路上爬行,從手指間噴湧而出的鮮血染紅了腳下的瀝青路。

逃!快逃!章緊握的右手一鬆開,沾滿血跡的小刀便直直落了下來。

他不再看身負重傷的小池,慌忙地跑了出去。小腿猶如被人抽空了力量,章踉踉蹌蹌地奮力逃離這個噩夢般的地方。背後傳來一聲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哀號,宛如瀕死的野獸般斷斷續續發出的咒罵,比他曾對自己發出的所有威脅都讓人感到恐懼。

此刻,他就像隻被狼群追捕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