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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或者,是最危險的地方。

彼得羅·格伯試圖永遠不忘記這一點。

“好吧,埃米利安,你想告訴我關於地下室的事嗎?”

小男孩沉默著。他六歲,皮膚蒼白,幾近透明,看上去如同一個幽靈。他甚至沒有從彩色積木塊搭成的小堡壘上抬起目光,直到這一刻,他們一直在一起搭建它。格伯繼續耐心地往堡壘的牆壁上增添楔子,不慌不忙。經驗告訴他,埃米利安自己會找到合適的時機開口。

每個孩子都有他自己的時機,他總是這麽說。

在這個沒有窗戶的房間裏彩虹色的地毯上,格伯在埃米利安身邊蹲了至少四十分鍾。房間在一幢十四世紀的大樓的三樓,這座建築位於佛羅倫薩曆史中心區的斯卡拉大街。

從一開始,這幢大樓就被佛羅倫薩的慈善機構用於“為走失的孩子提供庇護”,也就是那些因為家庭貧困無力撫養而被遺棄的孩子、私生子、孤兒以及遭受社會犯罪現象侵害的未成年人。

從十九世紀下半葉開始,這幢大樓就成了未成年人法庭所在地。

在周圍建築的光輝中,這幢大樓幾乎顯得默默無聞。那些建築密密匝匝地聚集在小小的幾平方公裏範圍內,讓佛羅倫薩成了世界上最美的城市之一。但這個地方不能被看作和其他地方一樣,因為它的起源——這裏先前是一座教堂,裏麵那些濕壁畫遺跡正是波提切利[1]的《聖母領報》。

也因為這裏的遊戲室。

這個遊戲室裏,除了有埃米利安正在忙著搭建的積木塊外,還有一個洋娃娃之家,一列玩具火車,各式玩具轎車、鏟土機和卡車,一個搖擺木馬,一個用於製作想象出來的美食的小廚房,以及各種各樣的毛絨玩具。還有一張帶有四把小椅子的矮桌,以及齊全的繪畫用具。

但這隻是個偽裝,因為這個二十多平方米的房間中的一切,都隻是用來掩蓋這個地方的真實性質。

這個遊戲室實際上是一個審判庭。

其中一麵牆壁被一麵巨大的鏡子占據,鏡子後藏著法官、檢察官,還有被告及其辯護律師。

設計出這個地方是為了保護小受害者們的內心不受傷害,讓他們在一個受保護的環境中做證。為了順利完成筆錄,房間裏的每一個物件都是由兒童心理師考慮和挑選過的,以便在對事件的敘述和闡釋中起到確切的作用。

孩子們常常會使用毛絨玩具或洋娃娃,用它們在遊戲扮演中代替傷害他們的人,讓那些玩偶經受他們自己受到的對待。一些孩子比起講述更願意畫畫,另一些則編故事,在故事裏提及他們所遭遇的事。

但是,有時候,一些信息是在無意識間被透露出來的。

正因如此,從牆上的海報中,快樂的幻想人物和隱形的微型攝像機會一起監視小客人們的遊戲。每一個詞語、手勢和舉動都被記錄下來,作為判決的有效證據。但也存在一些電子鏡頭無法捕捉到的細微變化。這些細節,年僅三十三歲的彼得羅·格伯已經學會精確識別了。

隨著他繼續和埃米利安一起搭建彩色積木堡壘,他認真地觀察著小男孩,希望能捕捉到哪怕是最微小的敞開心扉的跡象。

室內溫度是二十三攝氏度,天花板上的燈發出柔和的藍色光芒,背景音樂中的節拍器以每分鍾四十次的頻率打著節奏。

這是最能讓人完全放鬆的氣氛。

如果有人問格伯他的工作是什麽,他永遠不會回答“專攻催眠療法的兒童心理師”。他會用另一種表達,創造這個詞的人教給他一切,而這個詞最能概括他的任務的意義。

兒童哄睡師。

格伯清楚,許多人認為催眠術是一種用於控製他人頭腦的神秘學招數,或者認為被催眠者會失去對自己和自身意識的控製,聽憑催眠師的擺布,而催眠師能夠促使他說出或做出任何事。

實際上,這隻不過是一門幫助那些迷失的人與自我取得聯係的技術。

被催眠者永遠不會失去對自我的控製或失去意識——證據就是,小埃米利安仍然一直在玩耍。因為催眠術,他的清醒程度越降越低,直至外部世界的幹擾全都停止。排除一切幹擾後,他對自我的感知增強了。

但彼得羅·格伯的工作還要更特別一些:他的工作是教孩子們整理好他們脆弱的記憶——他們的記憶懸在遊戲與現實之間——並且分辨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然而,格伯能夠與埃米利安共度的時間逐漸減少,這位專家想象得到,負責未成年人案件的法官巴爾迪與其他人一起藏在鏡子後露出失望的表情。是巴爾迪任命他做這個案子的顧問,也是她一直以來在指導他應該向小男孩問些什麽。格伯的任務是分辨出引導埃米利安提供信息的最佳策略。如果他在接下來的十分鍾內還不能取得進展,他們就不得不擇日再開庭。但是,這位心理師不願屈服:他們已經是第四次見麵了,此前有過微小的進步,但從未有過真正的進展。

埃米利安——那個幽靈一樣的小男孩——本應該在法庭上重複他某天對學校老師意外講出來的故事。問題在於,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提過那個“地下室裏的故事”。

沒有故事,也就沒有證據。

在宣告這次嚐試失敗前,格伯使出了最後一招。

“如果你不想談地下室的事,那也沒關係。”他說。他沒等小男孩做出反應,就停止了搭建堡壘的動作,反而拿起一些彩色積木塊,開始在第一座建築旁邊搭起了第二座建築。

埃米利安注意到了這一點,於是停下來注視著他,顯得不知所措。

“我在自己的小房間裏畫畫的時候,聽見了那首童謠……”片刻後他說道,聲細如絲,沒有看格伯的臉。

格伯沒有做出反應,任由他繼續說。

“那首關於好奇小孩的童謠。你聽過嗎?”埃米利安開始反複低聲哼唱道,“有個好奇小孩,在角落裏玩耍,在寂靜黑暗裏,聽見一個聲音。開玩笑的幽靈,喚了他的名字,他想要吻一吻,這個好奇小孩。”

“是的,我聽過。”格伯承認道,繼續擺弄著積木,就像這隻不過是一段平常的對話。

“於是我走過去看這聲音是從哪兒傳來的……”

“然後你發現了什麽?”

“那是從地下室傳來的。”

第一次,格伯成功將埃米利安的思維從遊戲室中抽離出來:現在他們在小男孩的家裏了。他必須盡可能讓埃米利安在那兒待得久一些。

“你去看地下室裏有什麽東西了嗎?”

“是的,我下去看了。”

埃米利安的承認很重要。作為激勵,格伯遞給他一塊彩色積木,允許他參與到新堡壘的搭建中。

“我想那裏應該是一片黑暗。你不害怕獨自到那兒去嗎?”他斷言道,為的是對小證人的可靠程度進行第一次測試。

“不是。”小男孩毫不猶豫地回答道,“那兒有一盞燈亮著。”

“那你在下麵找到什麽了?”

小男孩又開始猶豫不決。格伯停止向他遞積木。

“門不像之前那樣用鑰匙鎖上了。”小男孩回答道,“媽媽說我永遠不能打開那扇門,那樣很危險。但這次門開了一道縫,可以看見門裏……”

“所以你偷看啦?”

小男孩表示肯定。

“你知道偷看是不對的嗎?”

這個問題有可能產生意料之外的效果。如果埃米利安感覺受到了責備,他可能會躲藏在自我中,不再講下去。但如果格伯想要確認他的證詞無可置疑,就必須冒這個險。如果一個孩子無法認識到自己行為中的負麵含義,他就不能被看作能夠對他人行為做出理性判斷的可靠證人。

“我知道,但我忘記了偷看是不對的。”小男孩辯解道。

“那你在地下室裏看見什麽啦?”

“那裏有幾個人……”他僅僅說道。

“是小孩子嗎?”

埃米利安搖搖頭。

“那就是大人了?”

小男孩表示肯定。

“他們在做什麽呢?”格伯追問道。

“他們沒穿衣服。”

“是像去泳池或者海裏遊泳那樣,還是像淋浴那樣?”

“像淋浴那樣。”

這則信息意味著證詞上的一個寶貴進展:對孩子而言,成年人的赤身**是一種禁忌,但埃米利安克服了尷尬的障礙。

“他們還戴著麵具。”格伯還沒有問他,他就補充道。

“麵具?”格伯假裝驚訝道,他其實知道埃米利安的老師講述的故事,“哪種麵具?”

“是塑料的,後麵有鬆緊帶,隻遮住臉的那種。”小男孩說道,“動物形狀的。”

“動物?”格伯重複道。

小男孩開始列舉:“一隻貓、一隻羊、一頭豬、一隻貓頭鷹……還有一頭狼,對,是一頭狼。”他強調道。

“你覺得,他們為什麽要戴麵具呢?”

“他們在做遊戲。”

“是什麽遊戲?你能看出來嗎?”

小男孩思考了片刻:“他們在做網絡上的那些事。”

“網絡上的那些事?”格伯想要埃米利安說得更明白些。

“我的同學利奧有一個十二歲的哥哥。有一次,利奧的哥哥給我們看了一個網上的視頻,那些人全都沒穿衣服,互相用奇怪的方式擁抱和親吻。”

“你喜歡那個視頻嗎?”

埃米利安做了一個鬼臉:“然後利奧的哥哥對我們說,我們必須保守這個秘密,因為那是大人的遊戲。”

“我明白了。”格伯肯定道,不讓自己的語氣中透出任何評判的意味,“你很勇敢,埃米利安,換作我的話一定會被嚇到的。”

“我不害怕,因為我認識他們。”

格伯停了下來,這是個微妙的時刻:“你知道那些戴著麵具的人是誰嗎?”

像幽靈一樣的小男孩在這一瞬忘記了積木堡壘,抬起目光,看向裝有鏡子的那麵牆。在那塊玻璃後,五名被告正在安靜地等待他的回答。

一隻貓、一隻羊、一頭豬、一隻貓頭鷹,還有一頭狼。

在那一刻,格伯明白自己幫不了埃米利安。他希望這個孩子能利用他僅有的六年生命中的經驗,獨自找到勇氣,說出那個噩夢中的主角們的名字。

“爸爸、媽媽、爺爺、奶奶。還有盧卡叔叔。”

對一個小孩子來說,家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或者,是最危險的地方——彼得羅·格伯在內心重複道。

“好的,埃米利安,現在我們一起來倒數。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