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23日

睡夢中的一陣輕撫。

在睡夢與清醒的蒙矓界限間,在墜入遺忘深淵的前一瞬,冰冷纖細的手指輕輕觸碰到她的前額,伴隨著一聲憂傷且溫柔無比的低語。

她的名字。

聽見有人喚她,小女孩猛地睜開雙眼。她立刻害怕起來。在她熟睡的時候,有人來探望過她。可能是這座房子曾經的老住戶,她有時會和他們聊天,或是聽見他們像老鼠一樣貼著牆壁掠過。

但那些幽靈更像是在她的身體中說話,而不是在身體之外。

阿多——可憐的阿多,憂鬱的阿多——也會來探望她。然而,不同於其他所有幽靈,阿多從不說話。因此,現在令她心神不寧的,是一種更貼近現實的憂慮。

除了媽媽和爸爸以外,在活人的世界裏,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這就是“規則三”。

想到自己違背了爸爸媽媽立下的五條規則之一,她感到十分驚恐。他們一向信任她,她不想讓他們失望。可不能在這個時候讓他們失望,爸爸已經答應了要教她用弓箭狩獵,媽媽也已經被說服了。但她又思索道:這怎麽能是她的錯呢?

規則三:永遠不要將你的名字告訴陌生人。

她從未把她的新名字告訴過陌生人,也不可能有某個陌生人無意間得知她的名字。這是因為,至少在兩個月內,他們都沒看見有人在這座農舍附近遊**。他們在空曠荒涼的鄉野中與世隔絕,離最近的城市都隔著兩天的路程。

他們很安全。這裏隻有他們一家三口。

規則四:永遠不要靠近陌生人,也不要讓他們靠近你。

這怎麽可能呢?是這座房子在呼喚她,沒有別的解釋。有時候,屋梁會發出不祥的嘎吱聲或音樂般的呻吟聲。爸爸說這是農舍的地基在下沉,就像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坐在扶手椅上,時不時覺得需要挪動身體,調整成更舒服的姿勢。在半睡半醒間,其中一陣響動在她聽來像是她的名字。僅此而已。

她不安的心靈平靜下來。她重新閉上眼睛。睡夢用它無聲的召喚吸引她跟隨,進入那溫暖安寧之所。在那兒,一切都會消散。

就在她即將放任自己睡去時,有人再一次呼喚了她。

這一次,小女孩從枕頭上抬起頭來。她沒有下床,隻是在房間裏的黑暗中試探。走廊裏的爐子在幾小時前就已熄滅。在被子之外,寒冷包圍了她簡陋的床鋪。現在她完完全全地提起了警惕。

無論呼喚她的是誰,那人都不在屋裏,而是在屋外,在冬季的黑夜中。

她與從門縫下和關著的百葉窗中透進來的風聲交談。但這陣寂靜深得可怕,她無法感知到其他聲音,隻能聽見自己耳邊傳來怦怦的心跳聲,就像一條魚在桶裏跳動。

“你是誰?”她本想向黑暗詢問,卻又害怕聽到答案。或許,她已經知道那個答案了。

規則五:如果有陌生人喚你的名字,那就快逃。

她從**起身。但是在動身前,她摸索著找到那個和她睡在一起的布娃娃,它是用碎布做成的,隻有一隻眼睛。她緊緊抓住布娃娃,把它帶在身邊。她沒有開床頭櫃上的燈,而是在房間裏摸黑冒險,光著小腳在木地板上踩得咚咚響。

她必須告訴媽媽和爸爸。

她出門來到走廊上。從通往樓下的樓梯那兒傳來壁爐中緩緩燃燒的木柴的味道。她想起廚房裏的橄欖木桌子,桌上仍然擺滿了昨晚歡宴的殘羹剩飯。那個砂糖麵包蛋糕是媽媽用燒木柴的爐子烤成的,不多不少正好缺了三塊。那十支生日蠟燭是她坐在爸爸的膝上一口氣吹滅的。

當她靠近爸爸媽媽的房間時,快樂的思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陰鬱的預感。

規則二:陌生人就是危險。

她曾經親眼看到:陌生人來抓人,將他們從親人身邊帶走。沒人知道他們去了哪兒,也沒人知道他們的下場如何。或許她年紀還太小,還沒有準備好,因此沒人願意向她講述這些事。她所確定的唯一一件事是,那些人再也沒有回來過。

再也沒有。

“爸爸、媽媽……房子外麵有人。”她低聲道,但說話的口氣篤定得像是不願意僅僅再被當成一個小女孩。

爸爸第一個醒來,隨即媽媽也醒了。小女孩立刻吸引了他們兩人全部的注意。

“你聽見什麽了?”媽媽問道。與此同時,爸爸握住了他一直備在床邊的手電筒。

“我的名字。”小女孩猶豫著回答道。她擔心會受到責備,因為她違反了一條規則。

但他們什麽也沒有對她說。爸爸打開手電筒,用手遮住光束,使它勉強照亮黑暗的房間,這樣闖入者就不會發現他們醒著了。

爸爸媽媽沒再問她別的。他們在考慮是否要相信她。但這不是因為他們懷疑她說謊,他們知道她從不在這種事情上撒謊。他們隻是需要考慮清楚她所說的是否屬實。小女孩也希望這僅僅是她的幻想。

媽媽和爸爸提高了警惕,但他們沒有動。他們沉默著,微微抬起頭,聆聽著黑暗——就像她從天文書上看到的無線電望遠鏡一樣,觀測著天空中藏匿的未知,期待著,也害怕著接收到一個信號。因為,正如爸爸向她解釋的那樣,發現自己在宇宙中並不孤單不一定是個好消息:“外星人可能並不友善。”

時間一秒一秒流逝,絕對的靜默似乎永無終止。唯一的聲響是吹動枯樹枝葉的風聲,是屋脊上生鏽的鐵風向標的哀泣,是老舊的幹草倉的嘟囔聲——就像一頭在海洋深處沉睡的鯨魚。

一陣金屬聲。

一隻桶落到地上。準確地說,是老水井的水桶。爸爸之前把它係在了兩棵柏樹之間,這是他每天晚上都會在房子周圍設下的聲音陷阱之一。

水桶的位置在雞舍附近。

小女孩想要說些什麽,但在她開口之前,媽媽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她原本想要提醒說,這或許是一隻夜行動物——一隻貂或者一隻狐狸——不一定是個陌生人。

“狗。”爸爸低聲道。

她這時才想起來。爸爸說得有理。如果這是一隻貂或一隻狐狸,在水桶落地發出聲響後,他們的看門狗一定會開始吠叫,提醒他們有別的動物在。如果狗沒有叫,那就隻有一種解釋。

有人讓這些狗噤了聲。

想到她這些毛茸茸的朋友可能遭遇了不幸,小女孩的眼眶裏滾動著熱淚。她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她的傷心與一陣突然襲來的恐懼混在了一起。

她的父母隻需互相交換一個眼神就夠了。他們非常清楚該怎麽辦。

爸爸第一個下床。他匆匆穿好衣服,卻沒有穿鞋。媽媽也照著做了,但她還做了一件事,讓小女孩一時間不知所措起來:在小女孩看來,媽媽似乎在等待著爸爸注意不到她的時刻;接著,她看見媽媽將一隻手伸到床墊下,取出一個小物件並迅速放進衣袋裏。小女孩沒來得及看清那是什麽東西。

她覺得很奇怪。媽媽和爸爸之間從來沒有秘密。

她還沒來得及提問,媽媽就把另一支手電筒交給她,並在她麵前跪下身,往她的肩上披了一條毯子。

“你還記得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麽嗎?”媽媽問道,認真地注視著小女孩的眼睛。

小女孩表示記得。媽媽堅定的眼神給了她勇氣。自從他們搬進這座被棄置的農舍以來,在將近一年的時間裏,他們已經演習過數十次這個“程序”——爸爸是這麽稱呼它的。在此之前,他們從來都不需要真正啟動這個程序。

“把你的布娃娃抓緊。”媽媽叮囑她,接著牽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溫暖有力的手中,帶領她離開。

當她們下樓梯的時候,小女孩回頭看見爸爸從貯藏室裏取出一隻桶,正在沿著上一層樓的牆根灑出桶裏的東西。那**滲入木地板,散發出刺鼻的氣味。

她們來到了底樓。媽媽拉著小女孩,朝房子後部的房間走去。小女孩**的雙腳沾上了木頭的碎片,她緊閉著嘴唇,努力控製自己不發出痛苦的呻吟。但無論如何,這已經沒用了,她們不需要再掩藏自己。在屋外,那些陌生人已經明白了一切。

她聽見他們在房子周圍走動,想要進來。

以前,在他們認為安全的地方,也曾有某樣東西或某個人來威脅他們。最後,他們總能戰勝危險。

她和媽媽經過那張橄欖木桌子;經過那個插著十支熄滅的生日蠟燭的蛋糕;經過那隻上了釉的牛奶杯,她本應該在第二天用它吃早餐;經過父親為她製作的那些木質玩具;經過裝著餅幹的圓罐;經過書架,架子上放著他們一家在晚餐後一起讀的書。所有這些東西,她本應該向它們再一次道別。

媽媽走近石質壁爐,將一隻手臂伸入煙道裏,尋找著某樣東西。終於,她找到了一條被煙熏黑的鐵鏈的末端。她開始用盡全力拉鐵鏈,讓它繞著藏在煙囪頂部的一隻滑輪滑動。火炭下麵的一塊砂岩板開始移動,但它太重了,需要爸爸也來幫忙,這套複雜的器械是他發明的。為什麽他花了這麽長時間還沒過來找她們?這個意料之外的情況讓小女孩感到更加害怕。

“快來幫我。”媽媽吩咐她道。

小女孩抓住鐵鏈,和媽媽一起用力拉著。慌亂間,媽媽的手肘撞上了壁爐擱板上的一個白堊土花瓶。她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在地上摔碎。一陣低沉的聲音從農舍的幾個房間中穿梭而過。片刻之後,有人開始用力敲起了屋門。敲門聲在她們周圍回響,就像是一個警告。

我們知道你們在這兒。我們知道你們在哪兒。我們來抓你們了。

母女二人重新開始以最大的力氣來拉鐵鏈。火炭下方的石板挪出一個空隙,剛好夠她們通行。媽媽用手電筒照亮了一架向下通往地下室的木梯。

敲門聲仍在繼續,越來越急切。

小女孩和媽媽轉向走廊,終於看見爸爸趕了過來,他手中拿著兩個瓶子:瓶口上沒有瓶塞,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浸濕的碎布。之前在樹林裏,小女孩看到過爸爸用這樣的瓶子點火,然後將它朝一棵枯樹扔去,那棵樹瞬間便燃燒了起來。

陌生人仍敲打著屋門。令他們驚訝的是,用來固定屋門的鉸鏈正漸漸從牆壁上脫離,那四個將門閂住的插銷隨著每一次撞擊顯得愈加脆弱。

在一瞬間,他們明白了,那最後一道障礙不足以長時間抵擋住入侵者。

爸爸看了看她們,又看了看門,然後再次看向她們。沒時間啟動那個程序了。因此,他沒有多加考慮,朝她們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與此同時,他將手中的一個瓶子放在地上,但僅僅是為了騰出手從口袋中掏出一隻打火機。

屋門猛然被砸開了。

當吼叫著的身影越過門檻時,爸爸朝小女孩和媽媽最後看了一眼——他看著她們兩人,仿佛在擁抱她們。在這短短的注視中,爸爸的眼中凝聚了那樣多的愛、同情與遺憾,足以讓道別的痛苦變得永遠甜蜜。

在點火的時候,爸爸似乎露出了一絲微笑,隻為她們兩人。然後他扔下瓶子,與那些身影一同消失在燃起的火焰中。小女孩沒能看見別的東西,因為媽媽把她推進了壁爐下的通道口,然後捏著鐵鏈的末端,跟著她衝了進去。

她們上氣不接下氣地沿著木梯往下跑,好幾次險些被絆倒。從上方傳來一陣爆炸的悶響、聽不懂的叫嚷聲和激動的呼喊聲。

來到梯子底部,在潮濕的地下室裏,媽媽鬆開鐵鏈,讓機械裝置將她們頭頂的石板重新合上。但有什麽東西卡住了,留下了一道寬闊的縫隙。媽媽拉扯著、猛拽著,試圖解除裝置遇到的阻礙。隻是徒勞。

根據程序,在遭遇襲擊時,全家人本應躲在地下室避難,而房子本應在他們頭頂上燃燒。陌生人也許會因受到驚嚇而逃走,也許會以為他們都死於火災。按計劃預想,當他們的上方回歸平靜時,媽媽和爸爸會重新打開地下室的活動板門,然後他們會回到地麵上。

但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一切都出了問題。首先,爸爸沒有和她們在一起;其次,那該死的石板門沒有完全關上。與此同時,在她們上方,一切都開始燃燒。煙霧已經透過縫隙蔓延下來,要將她們趕出地下室。而在這個狹窄的地下室中並沒有出路。

媽媽將小女孩拉到這個封閉陰暗的地下室最盡頭的角落裏。離她們幾米遠的地方,在一棵柏樹下冰冷的土地裏,埋葬著阿多。可憐的阿多,憂鬱的阿多。她們本應該把他從那兒挖出來,帶他離開。

但現在就連她們自己都無法逃脫了。

媽媽把毯子從她的肩上取下來。“你還好嗎?”她問道。

小女孩將隻有一隻眼睛的布娃娃緊貼在胸口,但仍然做出了肯定的表示。

“那麽聽我說,”媽媽繼續道,“現在你必須非常勇敢。”

“媽媽,我害怕,我沒法呼吸。”她說著,開始咳嗽起來,“我們離開這兒吧,求你了。”

“如果我們走出去,就會被陌生人抓走,你知道的。你難道想要這樣嗎?”媽媽斷言道,帶著責備的語氣,“為了不被陌生人抓走,我們已經做出了那麽多犧牲,難道我們應該在這時候投降嗎?”

小女孩將目光投向地下室的天花板。她已經能聽見他們的聲音了,就在距離她們幾米遠的地方:那些陌生人正在嚐試衝過火焰,來抓她們。

“我遵守了所有規則。”她抽噎著為自己辯護道。

“我知道,親愛的。”媽媽安慰她,撫摸著她的臉頰。

在她們上方,聲音之家在火焰中呻吟著,猶如受傷的巨人。實在令人心痛。現在從砂岩板的縫隙蔓延下來一陣更濃、更黑的煙霧。

“我們沒有多少時間了。”媽媽說,“我們還有一個辦法可以逃出去……”

於是,她將一隻手插進口袋,取出一樣東西。那個她甚至瞞著爸爸的神秘物件是一隻小玻璃瓶。

“一人一口。”

媽媽拔出軟木瓶塞,將玻璃瓶遞給她。

小女孩猶豫了:“這是什麽?”

“別問,喝吧。”

“喝了之後會發生什麽?”她驚恐地問道。

媽媽對她微笑道:“這是遺忘水……我們會睡著,然後,當我們醒來時,一切都會結束。”

但她不相信媽媽。為什麽遺忘水沒有被列入程序中呢?為什麽爸爸對此一無所知呢?

媽媽抓住她的手臂,搖了搖她:“規則五的內容是什麽?”

小女孩不明白此刻有什麽必要列舉那些規則。

“規則五,快說。”媽媽堅持要求道。

“如果有陌生人喚你的名字,那就快逃。”小女孩慢慢地重複道。

“規則四呢?”

“永遠不要靠近陌生人,也不要讓他們靠近你。”她回答道,這一次她的聲音因為哭泣開始變得斷斷續續。“規則三是永遠不要將你的名字告訴陌生人。但我沒有把我的名字告訴過陌生人,我發誓。”她立刻為自己辯解道,回想著這天晚上的一切是怎麽發生的。

媽媽的語氣重新變得溫和起來:“規則二,繼續說……”

過了一會兒,小女孩說道:“陌生人就是危險。”

“陌生人就是危險。”媽媽嚴肅地與她一起回憶起來。接著,媽媽將瓶子送到唇邊,喝了一小口,而後再一次把瓶子遞給她:“我愛你,親愛的。”

“我也愛你,媽媽。”

小女孩看著媽媽,媽媽也看著她。然後,媽媽盯著自己手裏的玻璃瓶。小女孩接過瓶子,不再猶豫,吞下了瓶子裏剩下的東西。

規則一:隻能信任媽媽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