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7日

這一天會永遠擾亂彼得羅·格伯的生活,它以一個澄澈的黎明開始。佛羅倫薩夏季的天空有一道玫瑰色的光,但這道光一落在屋頂上就成了琥珀色,尤其是在清晨。

實習期結束後,格伯用他作為兒童心理師的第一筆工資,立刻在卡諾尼卡大街上租了一間公寓。公寓位於一座舊大樓的頂樓,樓裏沒有電梯,想要到那裏,就不得不徒步爬八層樓梯。把它稱作公寓實在有些誇大。事實上,它隻有一個小房間,裏麵勉強能放進一張單人床。沒有衣櫃,衣服都掛在從天花板上牽下來的繩索上。有一個做飯的角落,廁所藏在一扇屏風後:當有客人要過夜時,就得輪流用廁所,另一個人得在樓梯平台上等。

但這個小小的地方允許他完全獨立。他並不討厭和父親一起住在家裏,但到了三十歲,他認為重要的是擁有一個自己的地方,承擔起一些小小的責任,比如付賬單或供養自己。

另一個好處是,當他有新的追求對象時,可以不必再光顧旅館——這個狹窄居所的花費也更少。因為有一件事是彼得羅無法放棄的:追求女人是他的一大愛好。

女人們都說,年輕的格伯是個美男子。他感謝上帝,因為自己並沒有遺傳父親的鼻子和難看的招風耳。最討女孩子喜歡的是他的微笑。“仿佛有磁力”——她們通常這樣定義它。是那三個酒窩的魅力,他說,強調了“三”這個不對稱的奇怪個數。

與他的許多同齡人不同,格伯腦中從來沒有浮現過組建家庭的想法。他不能想象自己和同一個人共度一生,也毫無生兒育女的意願。他喜歡小孩子,否則,他不會選擇和父親一樣的職業。他認為小孩子的複雜程度令人感到不可思議,這使得他們比成年人更加有趣。盡管如此,他無法設想自己作為一個好父親的樣子。

那個七月的早晨,彼得羅·格伯在六點四十分醒來。陽光透過百葉窗,溫柔地滑過迷人的布裏塔妮**的背部,仿佛一塊金色的汗巾,突出她肩膀的完美曲線。彼得羅翻過身,側目觀賞這位俯身睡著的美人身上獨有的景色:栗色頭發長長地披下,但露出了一部分迷人的脖子;雙臂交叉著放在枕頭下,像一位跳舞的美人;被單包裹至腰部,隱約露出她雕塑般的臀部。

他們認識還不到一天,在當晚的航班把她帶回加拿大前,他們就會告別。但彼得羅·格伯決定,他會讓她在佛羅倫薩的最後幾個小時變得難以忘懷。

他準備了一個完美無缺的小計劃。

早餐他會帶她去吉利咖啡館吃麵食,然後去聖塔瑪利亞諾維拉附近的著名香料藥坊買古龍香水和化妝品。這樣的安排絕不會出錯:女孩子們都發瘋似的愛去那兒。接著是一場遊覽,專為探索在旅行指南裏找不到的秘密風光。之後開著敞篷跑車到馬爾米堡去吃洛倫佐絕妙的維西利亞風味意麵。但與此同時,當格伯等待他年輕的女友醒來時,他開始想起他的父親。因為這些熱情是他傳給他的。

巴魯先生熱愛他的城市。

隻要可以,他就喜歡四處閑逛,發現佛羅倫薩新的事物、氣味和人。所有人都認識他,所有人都向他打招呼。他瘦高個兒,永遠穿著博柏利外套,即便在晴天也戴著寬簷擋雨帽。夏天他穿著方便的齊膝短褲和印花襯衫,但也穿著糟糕的皮涼鞋。他走過時絕對會引人注意。他離家前會在衣袋裏裝滿彩色小氣球糖果,之後再把這些小玩意兒一視同仁地分送給大人和小孩。

在彼得羅小時候,他的父親會牽起他的手,帶他在城裏遊逛,向他展示那些他之後會用來給女孩子驚喜的東西。比如維琪奧宮一麵外牆上雕刻的人臉,據說這是米開朗琪羅雕刻的一個死刑犯的麵部輪廓,在犯人被帶往刑場時,他恰巧經過;或者本韋努托·切利尼[1]的自畫像,它被藏在他的《珀爾修斯》的後頸上,隻有站上傭兵涼廊[2],從後方看向這座雕塑時才能發現;還有出現在一幅十五世紀的聖母像上的不明飛行物;或者在瓦薩裏走廊[3]展出的古代兒童肖像移動畫展。

但是,在所有稀奇古怪的事物中,從彼得羅小時候起就一直給他帶來極大震撼的是“棄嬰輪盤”,它位於育嬰堂[4]外部,可追溯至十五世紀。這是一個旋轉的圓柱形石盤,就像一個搖籃。無力撫養新生兒的父母會把孩子放進這個裝置裏,然後拉動一條係著鈴鐺的細繩,提醒修道院裏的修女。修女們會轉動圓盤,抱出新生兒,這樣孩子就不必被迫在露天中待得太久。這個發明主要的好處是可以讓遺棄孩子的人保持匿名。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這些孩子會被展示在公眾麵前,以便讓願意照料他們的好心人收養,或者為了讓內疚的親生父母有機會再領回孩子。

通常,彼得羅的女伴們聽到這個故事會很感動。這對他來說是好事,因為從那一刻起,他幾乎就能完全肯定,不久之後他就會把她們帶上床。他從來不對感情抱有太大信任,他會毫不費力地承認這一點。既然他不知道如何墜入愛河,也就不覺得自己會被一個女人所愛。這也許是因為在他的成長過程中缺少一個作為參考的女性形象:他的父親很早就成了鰥夫。

巴魯先生做了他力所能及的事。他擱下巨大的悲痛,負擔起養育一個年僅兩歲的孩子的責任,而這個孩子對他的母親沒有任何記憶。

直到上小學,彼得羅從來沒有問過關於母親的任何事,也並不想念她。他無法為一個他從來不認識的人感到悲傷。他的媽媽是一位美麗的女士,她出現在一本皮質裝幀的舊相冊的全家福裏,僅此而已。

但是,在六歲到八歲時,他心中有時會躍出某些東西。

在那段時間裏,他糾纏盤問過父親:他想要知道一切——她的聲音是什麽樣的?她喜歡什麽口味的冰激淩?她什麽時候學會騎自行車的?或者她小時候的洋娃娃叫什麽名字?遺憾的是,父親並不知道所有的答案,常常不得不即興發揮。但是,在那段時間過後,他的好奇心毫無緣由地完全消散了。他再也沒有問過任何事。僅有的幾次,在家裏提起這個話題時,他們在幾句毫無結果的話之後便結束了談話。但是,有一句話是父親每一次都會說的。

“你的母親非常愛你。”

這就像是一個借口,為了勾銷她在他出生僅僅二十一個月後就去世的過錯。

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彼得羅都沒有看見巴魯先生和其他女人在一起。他甚至從來沒有問過為什麽。但是,在他快九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一個星期天,他的父親帶他去吃維沃利冰激淩。這次出行看上去像一段平淡無奇的閑逛。在路上,父親再一次向他講述,這種冰鎮甜品是在佛羅倫薩發明的,它第一次出現是在美第奇家族的宮廷裏。然後,當他們坐在那家曆史悠久的冰激淩店外麵的小桌旁時,一位優雅的女士走近他們,父親介紹說,她是“一位朋友”。小彼得羅立刻意識到,這場相遇並不像他們兩人希望他相信的那樣是出於偶然。相反,這是為另一個目的預先安排好的。無論那是什麽目的,他都不願意知道。為了表明自己的態度,杯子裏五顏六色的榛子巧克力味冰激淩,他甚至一勺也沒嚐。他任由冰激淩在他們沉默的注視中融化,臉上顯出隻有小孩子才知道如何表現出的凶狠模樣。他從未有過一個正式的母親,也不想要一個替代的母親。自那以後,他再也沒見過那個女人。

許多年後,在那個七月的清晨,迷人的布裏塔妮開始在**屈身扭動,預示著她即將醒來。她轉向彼得羅,在睜開她那雙綠眼睛後,贈予他一個最燦爛的微笑。

“早安,加拿大東部光彩照人的女孩,歡迎來到佛羅倫薩的美好清晨。”他一邊莊重地問候她,一邊拍拍她的臀部,輕吻她的雙唇,“我為你準備了一大堆驚喜。”

“是嗎?”女孩興致勃勃地問道。

“我想讓你忘不掉我。五十年後,你會向小孫子們講起我,我向你保證。”

年輕女孩向他靠近,在他耳邊低語道:“向我證明這一點。”

於是彼得羅滑到了被單下。

布裏塔妮讓他這麽做了:她向後仰起頭,半閉上眼睛。

就在那一刻,他的手機開始振動起來。他咒罵了在那個不恰當的時刻打來電話的人,無論那是誰。然後他重新鑽出來,接聽了那個陌生號碼的來電。

“是格伯先生嗎?”一個冰冷的女聲問道。

“是的,您是哪位?”

“我從卡勒基醫院心髒病科打來電話,請您立刻到這兒來。”

這些話在他腦海中多次拆解開又重新組合起來,而他努力想要抓住它們的含義。

“出什麽事了?”他問道。與此同時,從布裏塔妮的臉上,他仿佛能模糊地看見自己驚恐的神色。

“您父親出事了。”

不知為什麽,這個壞消息讓其他的一切突然間看上去好笑又怪誕。在那一刻,他覺得甜美的布裏塔妮與她豐滿的嘴唇和柔軟的胸部十分可笑。他自己則感到滑稽。

抵達醫院後,他匆匆趕往重症監護病房。

這個消息已經在家族裏迅速傳開了。在等候室裏,他遇見了他的伯父伯母,以及堂哥伊西奧。還有他父親的幾個熟人,他們前來了解他的情況。巴魯先生是個受歡迎的人,許多人都愛他。

彼得羅觀察著在場的人,所有人也都看著他。他產生了一種荒謬的恐懼,害怕他們嗅到他身上布裏塔妮的氣味。他感到自己既輕浮又極度格格不入。在這個養育了他的男人突然心髒衰竭的時候,他卻和一個女孩子在一起。在場所有人的目光中沒有絲毫指責他的意思,但彼得羅仍然感到愧疚。

巴爾迪法官靠近他,將一隻手放在他的手臂上:“你得堅強,彼得羅。”

這位老朋友正在向他告知屋子裏其他所有人都已經知道的事。他看著那些人,發現了一張熟悉的臉,盡管他隻在快九歲的時候見過一次。那個女人待在一個角落裏,他的父親曾試圖在某個星期天下午向他介紹她,而他拒絕和她一起吃冰激淩。她小聲地哭泣著,避開他的目光。那一刻,彼得羅明白了一件他此前從不理解的事:父親完全不是一個傷心欲絕的鰥夫,他也並非因為仍然愛著一個故去的女人才拒絕重新組建家庭。

父親這麽做是為了他。

他內心的堤壩轟然倒塌,被一陣無法承受的悔恨所淹沒。一位護士朝他走來,彼得羅想象著她會問自己是否希望和父親最後道一次別,難道這不是慣例嗎?他幾乎要開口拒絕,因為一想到他剝奪了父親重新獲得幸福的可能,他就再也無法忍受了。

然而她卻說道:“他要求見您。請您來見他吧,不然他平靜不下來。”

醫護人員讓他穿上一件綠色的罩衫,把他帶進父親所在的病房,裏麵的設備仍然維持著他微弱的生命。氧氣麵罩蓋著他的臉,露出縮成兩道縫的眼睛。但他的意識還相當清醒,因為他在彼得羅剛跨過門檻時就認出了他。他開始激動起來。

“爸爸,安心些,我在這兒。”他讓父親放寬心。

父親用僅有的些許力氣抬起手臂,揮動手指,叫他到身邊來。

“您不該累著自己,爸爸。”他一邊囑咐道,一邊走向床頭。他不知道還能對父親說什麽。每一句話都將是謊言。他想,讓父親知道自己愛他是對的,於是他朝父親俯下身。

巴魯先生在他開口之前低聲說了什麽,但因為隔著麵罩,他沒能聽清。他又靠近了些,父親努力重複了剛才所說的內容。

父親揭露的事像一塊巨石砸在年輕的格伯心上。

彼得羅感到難以置信又心煩意亂,離開了奄奄一息的父親。他無法想象父親偏偏選擇在這一刻向他透露一個如此可怕的秘密。他覺得他荒唐又無禮。他覺得他很殘忍。

他猶豫地往後退了幾步,向門口走去。但不是他在後退,而是他父親的病床在遠去,就像一條隨波漂去的船,就像要在他們二人之間製造一段距離。它最終自由了。

在他們訣別時,他在巴魯先生眼中看見的不是遺憾,而是寬慰。冷酷又自私的寬慰。他的父親——他所認識的最溫和的人——擺脫了那個在他心中藏了大半生的難以消化的結。

現在,那份重負完全落在他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