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遊戲室裏的東西從不改變。

隻有這樣,孩子們才會對這個環境感到熟悉,在接受問詢時才能不受幹擾。那些因使用而磨損的玩具會被及時更換。填色書、鉛筆和蠟筆永遠是全新的。

每一次,其他客人留下的痕跡都會被抹去。每個小孩子都應該覺得這個地方是專為他而設的,就像母親的子宮一樣。

為了讓催眠奏效,需要幫助孩子形成習慣。每一個對現狀的改變都有可能擾亂治療,有時甚至會產生毀滅性後果。

節拍器衡量著一段隻存在於這四麵牆間的時間。每分鍾四十下。

“最近怎麽樣,埃米利安?你還好嗎?”當確定小男孩的確已經進入輕微恍惚的狀態後,格伯問道。

小男孩正忙於完成一幅蒸汽火車的畫,點點頭表示肯定。他們兩人坐在小茶幾旁,麵前擺著一遝紙和許多可供選擇的顏料。

這天早上,這個白俄羅斯小男孩穿著一件有點兒緊身的T恤衫,突出了他身上厭食症導致的衰弱跡象。格伯試著不讓自己被他瘦弱的外表影響:被小男孩“指控”的五個人的生活正岌岌可危。

“你記得你上次跟我說了什麽嗎?”他問道。

埃米利安再次表示肯定。格伯不懷疑他還記得。

“可以請你重複一遍嗎?”

小男孩猶豫了一會兒。格伯很肯定他理解了這個要求,但不知道他是否願意把故事重複一遍。然而,從他們中斷的地方繼續講下去是很重要的。

“我當時正像現在這樣畫畫,然後聽見了一首關於好奇小孩的童謠……”埃米利安開始低聲講述,仍然專心致誌,“於是我走到地下室……媽媽、爸爸、爺爺、奶奶和盧卡叔叔都在那兒。但他們臉上戴著麵具,動物麵具。”他詳細解釋道:“一隻貓、一隻羊、一頭豬、一隻貓頭鷹和一頭狼。”

“但你依然能認出他們,對嗎?”

埃米利安平靜地發出兩個短促的音,表示同意。

“他們當時在做什麽,你還記得嗎?”

“對的,他們都光著身子,在做網上的那些事情……”

格伯想起來,埃米利安選擇了這個非常有效的轉喻方式來描述性行為場麵。他用幾乎同樣的詞來確認上一次庭審時講的故事,這讓人欣慰。他的記憶清晰明了,沒有被更多的幻想幹擾。

格伯抬起目光,朝著安裝著鏡子的那麵牆看了片刻。他無法看到安妮塔·巴爾迪的表情,但他知道這位未成年人法庭法官正在再一次問她自己,這個說法是否與事實相符。他也能想象出被告人緊張的麵容:誰知道此刻埃米利安的養父母、祖父母和收養機構的負責人盧卡的腦海中在想些什麽。他們未來的生活取決於這個六歲的小男孩將會說出或不會說出的話。

“你還在其他時候去過地下室嗎?”

小男孩搖頭表示沒有,展現出毫無興趣的樣子。於是,為了讓他回到當時的場景,格伯開始重複那首童謠——埃米利安那晚聽見了這首童謠,並在它的指引下走到了涉案現場。

“有個好奇小孩,在角落裏玩耍,在寂靜黑暗裏,聽見一個聲音。開玩笑的幽靈,喚了他的名字,他想要吻一吻,這個好奇小孩。”

埃米利安拿起了一支黑色蠟筆。格伯注意到他開始修改自己的畫。

“茶點……”他說道。

“你餓了嗎?你想吃點兒東西嗎?”格伯問道。

埃米利安沒有答話。

“到吃茶點的時候了嗎?我不明白……”

小男孩可能在試著轉移話題。但小男孩抬起目光看向他,接著又看向鏡子。格伯覺得他是在用關於茶點的話來幹擾在屏障後聽他說話的人。埃米利安想要引起注意——但隻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於是,格伯把精神集中在那幅畫上。他一點兒也不喜歡自己看見的內容。

彩色的火車被改成了一張臉——雙眼銳利,卻沒有瞳孔,嘴巴巨大,牙齒尖利。

在這些模糊的麵部特征中凝聚著他童年中所有的焦慮和恐懼。你小時候的那些怪物雖然不見了——格伯想起來——但它們還在那裏。你看見了它們。

畫完這幅畫的時候,小男孩給它起了個名字。

“馬奇。”他低聲為它命名道。

格伯明白,是時候把這個天真的孩子從他的噩夢中解救出來了。在遊戲室裏,所有東西永遠都是一個樣,什麽都不會改變,然而格伯帶來了一件意料之外的新東西。他把埃米利安麵前的紙張挪開,向他展示治療開始前藏在這些紙下麵的東西——漢娜·霍爾送給馬可的童話書:《歡樂農莊》。

“你看過這本書嗎?”他問道。

小男孩端詳了它片刻,但一言未發。心理師開始翻動這本簡短的插畫書。在關於農莊的畫中,常常出現同一群柔順的主角。

一隻貓、一隻羊、一頭豬、一隻貓頭鷹和一頭狼。

一小時前,在格伯的指示下,一位社會工作者已經搜查了小男孩的房間,並找到了一本同樣的書。

格伯發現細小的淚珠開始從埃米利安的臉龐上滑落。

“放心,一切都會好的。”格伯鼓勵道。

然而,一切都不好:一股全新的、強烈的情感闖進了遊戲室的安謐中。像幽靈一樣的小男孩被揭穿了,現在他感到自己被暴露、被羞辱。

於是埃米利安把頭埋進自己的畫裏,細聲細氣地重複道:“我的茶點總是很糟糕……”

小男孩支支吾吾,明顯很慌亂。

格伯認為這樣足夠了:“現在我們從十開始倒數,然後一切都會結束,我向你保證。”

那位社會工作者來遊戲室接走了埃米利安。格伯在庭審中設計揭穿他後,小男孩就被接到了慈善機構。但現在格伯無法知道他的命運將會如何。

在他把養父母指作怪物之後,他們還願意照料他嗎?

心理師又在遊戲室裏待了一會兒。他從自己的座位上起身,走去關掉節拍器。他在大廳裏的無聲寂靜中尋求慰藉,注視著鏡子裏映出的自己的臉龐。在鏡子後已經沒有人了。他精疲力竭,對埃米利安感到歉疚。每一次揭穿一個孩子的謊言時,他都會有這樣的感受。因為他明白,即使是在最糟糕的謊言中,也永遠藏著一絲真相。那真相由恐懼和拋棄構成。

埃米利安的養父母沒有犯任何錯。但令格伯擔憂的是,真正負有責任的人安然逃脫了。他們沒有隱藏在令人不安的動物麵具後。不幸的是,他們就是把他帶到世上來的媽媽和爸爸。

心理師帶著漢娜·霍爾送的書出門來到走廊上,把它交給了書記員,讓這本書作為辯護證據。他問自己,他那位女病人怎麽會知道埃米利安的案子。然後他不得不再一次承認,他什麽也沒弄明白。是漢娜具有超自然的能力,抑或是無數次的巧合之一?兩種情況都很荒唐,所以他立刻厭煩地排除了這兩個想法。

正當他忙於尋找一個合乎情理的解釋時,他看見不遠處聚集了一群人。

被告們正在與辯護律師和前來支持他們的那些人交談。正如預料的那樣,他們感到寬慰。案子尚未判決,但結果已經能預見了。夫妻二人非常年輕,正跟他們握手道謝。祖父母明顯很感動。這些人無論如何不會想到自己會站在審判庭裏,被迫麵對一個有損名譽的指控,為自己辯護。但是,看著他們擁抱,格伯無法不為可憐的埃米利安深感遺憾,因為他失去了擁有一個家庭的機會。

“你準備什麽時候把最終報告交給我?”

格伯轉過頭,立刻與巴爾迪目光交匯:“等我決定好要不要再和埃米利安交談一次後,就把報告交給您。”

巴爾迪顯得很驚訝:“你想要再聽他講什麽?為什麽?”

“我們不想弄明白他為什麽要說那個謊嗎?”他回答道。

“遺憾的是,我們已經明白了,答案在於他在白俄羅斯遭受的暴力和虐待。但對埃米利安來說,向新家庭報複更加簡單。你聽到了,不是嗎?‘我的茶點總是很糟糕’。”巴爾迪重複道。

“您認為他是在尋找借口嗎?”格伯感到難以置信。

“不管怎麽說,被揭穿的說謊者傾向於歸咎於他人:連六歲的說謊者也會這樣……‘我不喜歡茶點,所以我編造了關於地下室的整個故事’。”

“那麽,您認為這個小男孩是在刻意報複?”

“不。”巴爾迪反駁道,“我認為他僅僅是個小男孩。”

他們停止了交談,因為這時盧卡正在招呼他的同行者:他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為埃米利安祈禱。不一會兒,他們排成一圈,低下頭,閉著眼睛,互相牽著手。

就在這時,格伯抓住了一個不尋常之處。

在沒人能看見的時候,埃米利安的養母——一位相當令人喜愛的女士——臉上浮現出一抹微笑。那笑容既不表達欣慰,也不表達感謝。非要形容的話,那就像是一個心滿意足的笑,在她和其他人一起睜眼的瞬間就消失不見了。

格伯正要提醒巴爾迪注意這一點,但他停下了,因為他衣袋裏的手機開始振動。他取出手機,在屏幕上讀到一個已經很熟悉的號碼。

“沃克醫生,我昨天就在等您打電話來。”他算了算時間,如果在佛羅倫薩大約是正午,在阿德萊德就差不多是晚上九點半,“您應該把漢娜·霍爾第一次接受催眠治療的錄音用郵件發給我,您記得嗎?”

“您說得對,對不起。”她語氣激動道。

“發生什麽了?”格伯問道,他憑直覺意識到出了狀況。

“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沃克多次重複道,“我很抱歉讓您卷進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