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漢娜突然撐起身體,從搖椅上探出身來,睜大眼睛。但她仍然呼吸困難。

“……四,三……”彼得羅·格伯急忙倒數,幫助她重新和現實取得聯係,“……二,一:呼吸。”他鼓勵她道:“加油,呼吸。”

她身體僵硬,緊抓著搖椅的扶手。她在掙紮。

“現在您不在箱子裏了,那已經過去了。”格伯試著安撫她,同時握住她的手。

格伯在這個故事裏沉浸得如此之深,連他也無法確定他真的在自己的辦公室裏。他可以聽見收存在他衣袋裏的那隻鈴鐺發出的聲音。他感受到了和漢娜·霍爾同樣的恐懼。

而且我又一次觸碰了她。

但這一次是因為驚恐,他對自己說。他又想起他熟睡的兒子腳踝上係著那條該死的紅緞帶。

最終,女人說服了自己,她重新和周圍的現實取得了聯係,重新開始規律地呼吸。

“做得好,就這樣。”格伯激勵道。與此同時,他抽回了自己的手。

漢娜繼續環顧四周,仍然難以置信。

格伯向書櫃走去。他打開一扇櫃門,取出一瓶水,往杯子裏倒了些水,遞給病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在顫抖。我必須冷靜下來,他告訴自己。他害怕她會發現這一點。

“我死了。”漢娜重複道,驚恐地注視著他,“我死了。”

“這從來沒有發生過。”

“您怎麽知道呢?”她問道,幾乎是在哀求。

格伯坐回到扶手椅上:“如果這發生過,您現在就不會在這裏了。”這是浮現在他腦海中最明顯卻又最不合宜的回答。他一直在跟一個患有嚴重妄想症的女人打交道,他不該忘記這一點。對於一個沉浸在恐懼中的人來說,強調這個不言而喻的事實並不能讓她改變想法。

“我把施特羅姆農莊從記憶裏消除了。”

“我很遺憾這段記憶突然浮現出來,尤其是,我很遺憾從催眠中蘇醒對你造成了傷害。”

但是,漢娜仿佛在一瞬間從震驚中緩了過來。她臉上的表情變了,變回了她一直以來的冷漠神色。她將一隻手伸入手提包中,取出打火機和溫妮煙,仿佛什麽也沒發生一樣。

格伯驚訝於她這個突然的變化。就好像兩個不同的人格存在於同一個人身上。

“他們可以聽見我……”

“陌生人嗎?”

“我的父母……他們從土坑上方可以清楚地聽見鈴鐺的聲音,他們之後告訴我了。但他們沒有立刻把我挖出來。”漢娜長長地吸了口氣,觀察著格伯的反應,“他們知道我會失去知覺,但這樣做的目的是要驗證我能在地下堅持多久,鈴鐺是用來讓我相信我可以求助的,但事實上,這隻是為了讓我乖乖聽話。”

“您認為他們做得好嗎?”

“陌生人從來沒有來過施特羅姆農莊,夏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就離開了那裏。”

“我問的不是這個……”格伯堅持道。

漢娜思考著。“一個父親和一個母親的任務是保護自己的孩子。那個箱子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藏身之處:陌生人不會找到我。我的父母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避免他們找到我……說到底,我是個‘特別的小女孩’。”她苦笑道。

“您認為您特別在什麽地方?”

漢娜什麽也沒說。她把煙灰彈進手工黏土做成的煙灰缸裏,然後看了看時間。

“其他病人很快就會來了,也許我還是先走的好。”

格伯沒什麽好反對的。然後他看見女人從地板上重新拿起了她早上帶來的禮品袋。

“我把這個帶來送給您的兒子。”

心理師這時才發現,禮品袋裏有一本用彩紙包裹的書。

“我不能接受這份禮物。”他說道,盡量顯得不失禮。

對方看起來很失望:“我無意冒犯您。”

“我沒有感到被冒犯。”

“我想這並沒有什麽不對。”

“這不是不對,隻是不合適。”

漢娜思考了片刻,像是在努力理解被她遺漏的含義。“請別讓我再帶著它回旅館。”她堅持道,再一次把禮品袋遞給他。

你未經允許就闖進了我父親的房間。你接近了我的家人。我不知道你是怎麽做到的,但你在我兒子的腳踝上係了一隻鈴鐺。我不會允許你再進一步侵入我的生活。

“這對治療不利。”他向她解釋道,“我們之間有必要保持安全距離。”

“為了誰的安全?”女人反問道。

“為了我們兩人的安全。”彼得羅·格伯直截了當地回答道。

他記起自己曾答應過特雷莎·沃克,他會負責弄清楚漢娜住在哪兒。既然她提到了旅館,他便想利用這個機會。

“您住在佛羅倫薩的哪家旅館?”他問道。

“普契尼旅館。這家旅館很舊,還不包早餐,但我負擔不起更貴的了。”

格伯記住了這個名字。在必要的時候——或者在危急的時候——他就會知道到哪兒去找她。

女人在煙灰缸裏熄滅了煙頭,重新拿起自己的東西,正準備離開。但她又朝他轉過身來。

“在您看來,我應該因為箱子的事對我的父母生氣嗎?”

他把問題拋回給她:“您覺得您應該生氣嗎?”

“我不知道……每一次我們搬到新的聲音之家的時候,我的父母都會想出一個辦法來保證我的安全。那個箱子就是其中之一。在那些年裏,我有過不同的藏身處:牆壁之間的間隙、家具的隔層、壁爐下的一個小密室。”接著漢娜停了一會兒,“您會為了守衛您的兒子做什麽事?”

“做任何事。”格伯立刻回答道。他強調了這句話,為的是讓她明白,他同樣在告誡她。

漢娜·霍爾一離開頂樓,令人憂心的想法便開始在彼得羅·格伯的腦海裏回旋。

如果你想要活著,就必須學會死去。

為了撫平心中的不安,格伯感覺有必要驗證那女人所講故事中某些內容的真實性。他所掌握的信息並不多,於是決定從施特羅姆農莊著手調查。

漢娜提到了一個被荒廢的礦工村莊。格伯想起來,在格羅塞托、比薩和利沃諾幾個省之間的礦山上有一些聚居點。

那座房子肯定在那兒附近。

不過,施特羅姆不是一個典型的托斯卡納姓氏。但當他上網搜索時,格伯發現,實際上在十九世紀末,一個丹麥裔家庭就搬遷到了那個地區,從事養殖行業。

他打開一張帶衛星照片的地圖,尋找漢娜遇到溺水危險的那條河。他追溯河流,確定了一個樹林茂密的地點。他又放大圖片,在一條小溪旁分辨出一片幾乎被植被完全遮蓋的廢墟。

那座農莊還在那裏。那個牲口棚還在那裏。那棵栗子樹還在那裏。漢娜·霍爾或許正是在那棵樹下體驗到了被活埋的感覺。

您會為了守衛您的兒子做什麽事?

在接下來的幾小時內,格伯本應致力於治療他的小病人們,但他無法集中精力。早上的經曆給他留下了巨大的影響。而且,漢娜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使他恐懼。她想說什麽?那是一個威脅嗎?

正在發生的是他職業生涯中可能出現的最糟糕的麻煩:病人在試圖取得掌控。通常,這種情況足以讓他立刻終止他們的關係。但是,他很清楚,在催眠治療中,這是不可取的。無論如何,他感覺這段治療正在超出他的掌控。

快到中午時,在結束了對一個常做噩夢的九歲小女孩的治療後,他決定休息片刻,給妻子打個電話。

“你想我了嗎?”她問他,對於這意料之外的新鮮事感到愉悅又驚訝,“你通常不會在上午給我打電話。”

西爾維婭常常抱怨丈夫不懂找準時機,但這一次她似乎很高興。

“我想聊幾句天,僅此而已。”他不自在地為自己辯解道。

“今天過得很糟嗎?今早吃早餐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不太順心。”妻子說道,想起了他走出家門的樣子:步履匆匆,麵色陰沉。

“今天確實不怎麽樣。”格伯承認道。

“別跟我說這個。”她抱怨道,“今早在事務所,我不得不忍受一對新婚夫婦,他們一過完蜜月就產生了一種謀殺對方的本能衝動。”

“時隔三年,我再次走進了那個被鎖上的房間。”格伯打斷了她的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也沒有向她補充細節,關於他怎麽會走進《叢林之書》裏的那片森林的細節。

西爾維婭沉默了良久:“那你現在有什麽感覺?”

“感覺不知所措……”

他的妻子和B先生從來沒見過麵。顯然,他父親也沒來得及看到小孫子出生。彼得羅·格伯在父親去世幾個月後才遇見這個他想要共度一生的女人。他們很快就訂了婚。有人會說,這是一見鍾情。

事實是,他需要找到她。

他一直在尋找這樣一個人,為此花費了不少工夫。他感到有必要建立一個新家庭,開始新生活,因為他成長的家庭已經成了一段關於過去的痛苦回憶。也許他對結婚生子的渴望並非一件好事。西爾維婭當時可能還需要一點兒時間。他們沒有經曆過訂婚初期無憂無慮的時光,在他們對彼此一無所知的時候,一點點地了解對方本是一件美好的事。然而在決定共同生活的那一刻起,他們將一切都置於危險之中。盡管後來一切都走上了正軌,他們二人卻都覺得,他們跳過了從相遇到承諾相守一生之間的過渡階段。

“你為什麽從來不跟我談起他呢?”

格伯沒有意識到自己正緊握著手機,指關節因繃緊而泛白:“因為我甚至無法把他稱作‘我的父親’……”

她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他們從來沒有談論過這個話題。格伯早就開始稱他為B先生了,模仿的是巴魯先生——父親負責治療的孩子們通常都這樣稱呼他。格伯主要是想借此來表達對已故父親的蔑視。

“你從來都不想告訴我你們之間發生了什麽。”西爾維婭斷言道,帶著明顯的不滿。

但格伯沒有勇氣向她坦白自己的秘密:“我們可以換個話題嗎?拜托了。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提起這回事。”

“好吧。隻有一件事,”妻子堅持道,“如果你真這麽恨他,為什麽要和他幹同一行?”

“因為等到我發現他的真麵目時,已經太遲了。”

西爾維婭把這件事按下不提了。他為此而感激她。也許有一天他能夠告訴她真相,但就現在而言,到此為止吧。

“我的助理剛才帶來一個包裹。”當他們正準備掛斷電話時,她說道,“我本想回家再跟你說的,但既然我們打了電話……”

“什麽包裹?”格伯警覺地問道。

“似乎是一本書。有人把它留在我的事務所送給馬可。”

他迅速結束了通話,盡可能不嚇到西爾維婭。然後他重新拿上防水外套,氣喘籲籲地跑下樓梯,叫了一輛出租車。

焦慮正在吞噬他:想到他的兒子——他的孩子——可能因為他的過錯而陷入危險,他既感到脆弱,又感到憤怒。

他告訴出租車司機幼兒園的地址,請求他盡可能地加快速度。即便如此,他仍覺得這段路程長到了極點。

您會為了守衛您的兒子做什麽事?

漢娜·霍爾說的是“守衛”,不是“保護”。誰知道她是不是偶然選用了這個詞。但在他看來,那個女人給出的信號沒一個是偶然的。

來到幼兒園,他付了車費,衝向大門。跨過門檻後,他停下腳步,驚訝而又迷惑。他立刻感到一陣無力。

迎接他的是十來隻鈴鐺的清脆聲響。

跟隨著鈴聲,他走過長長的走廊,一直走到有著管道迷宮、滑梯和充氣墊的公共休息室。在那兒,一位女老師終於前來接待他。

“馬可爸爸。”她認出了他,熱情地說道,“您怎麽會這麽早就來接他呢?”

格伯看見兒子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玩耍,爬上架子,又鑽進管道。他們的腳踝上全都係著一條紅緞帶。緞帶上係著一隻小鈴鐺。

格伯在衣袋裏翻找,取出他昨晚從兒子的腳踝上解下的鈴鐺。根據漢娜·霍爾所講的故事,這個被施了魔法的物件是用來將人從死者的地界召回人世的。

“這是我們已經做了幾天的聲音遊戲。”女老師在他開口提問前解釋道,“孩子們玩得很開心。”

但是,彼得羅·格伯不知道自己是因此感到更加輕鬆還是更加緊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