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一次感知到陌生人的存在時,我差不多七歲。

對我而言,直到那一刻之前,隻存在我們和其他人。

在我短暫的生命中,我沒有遇見過多少人。其他人總是小小的、遠遠的,從地平線上走過,你可以用食指和拇指測量他們的高度。我知道他們存在。我知道他們所有人都住在一起,通常在大城市裏。但我也知道,他們中有些人像我們一樣。他們從一個地方搬遷到另一個地方,是社會意義上的隱形人。每個人都有遠離世界的個人原因:有人為了逃離戰爭,或是逃離他遭遇的壞事;有人迷了路;有人離開了就不想再回去;或者,也有人僅僅是獨自生活,因為他不想讓別人對他指指點點。

我們這些屬於這一類流浪者的人組成了某種群體。盡管我們從來不在同一個地方相聚,但我們會四處留下一些記號,隻有我們知道如何解讀它們。我爸爸就會做這種事——在一棵樹的樹皮上刻下某個特定的符號,在一條路的角落裏用某種特定的方式擺放石塊。這些記號或是指出一條可行的路徑,或是警示一個應該避開的危險。它們能告訴我們在哪裏可以找到食物和水,在哪裏人們可能會注意到我們,以及在哪裏我們又可以不被發覺地經過。

我們也會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每當我們從一個聲音之家重新出發的時候,我們都有義務為之後到來的人整理好它。爸爸稱之為“徒步旅行者的準則”。這些準則有:不要汙染水源;當你離開時,保證那些東西的狀態比你找到它們的時候好;不要剝奪別人住在那裏的可能性。

多虧了這些教導,我對其他人總體保持著樂觀的看法,盡管我從未遇見過他們。

但這一切都在施特羅姆農莊結束了。

這個地區數英裏[12]之內荒無人煙。我們在一大片樹林的邊緣搭起一個帳篷。爸爸沒有埋下裝有阿多的匣子,因為這隻是一個臨時的落腳點。那隻匣子和我們一起待在帳篷裏。我們在這裏住了大約一個星期。

這一次,前往我們選擇定居的地區的旅程比預期長了將近一個月。這是十一月底,天氣已經開始變冷了。我們用於取暖的隻有睡袋和幾張毯子。清晨,媽媽生火做飯,爸爸則背上背包去巡查四周。直到天開始黑時,他才回來。

一天晚上,我正要在帳篷裏睡著時,聽見我的爸爸媽媽在火堆旁說話。

“如果我們不能盡快找到一座房子,就得在這裏過冬了。”爸爸說。

我不喜歡他的語氣。那不像往常一樣愉悅,而是充滿擔憂。

“我們不能回去嗎?”媽媽提議道。

“不,我們不能。”他回答道,從未如此幹脆利落過。

“但儲備物資快用完了。”

“根據地圖,很久以前這兒有一個煤礦。人們在旁邊為礦工和他們的家人建造了一座小村莊:如今那兒應該沒人住了。”

“我們可以待在那兒。我得種些菜,現在隻剩下收獲一季蔬菜的時間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個好主意。”爸爸說道,“那個地方相當與世隔絕,可能在冬天誰也不會踏進那裏……但一個村莊裏藏著太多陷阱,而且很難看管。”

“那我們該怎麽做呢?留在這裏簡直是發瘋,這你也知道。”

“從明天開始,我不會像之前那樣在黃昏時回來。”他對她說道,“我會盡可能走得更遠些,直到找到一個可以安居的地方。”

從我的睡袋裏,我可以聽見媽媽開始啜泣。爸爸靠過去擁抱她,我知道,因為我從帳布上看見他的影子挪動了。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他安慰她道。

我也想哭了。

自從爸爸在一個清晨出發以來,已經過去了兩天。媽媽一直傷心沉默,但她努力不讓我看出來。

第三天黎明,在我們為了生一堆新的篝火收集木柴的時候,我們看見爸爸從樹林裏鑽了出來。他的臉上印著一個奇怪的微笑。

“我找到了一個地方。”片刻後,他一邊向我們宣布道,一邊放下背包。他打開包,讓我們往裏麵看。

那是罐頭盒,裏麵有菜豆、肉和金槍魚。

“你從哪兒弄到這些東西的?”媽媽問道,她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離這兒兩天路程的地方有座農莊,但想要到那兒去得穿過一條河。”

他們倆立刻看向我。爸爸很早就教過我遊泳,但想要遊過那條河,需要強健的臂力。

“我能做到。”我說道。

當渡河的時刻來臨時,我對於要涉過那條湍急的河流感到十分恐懼,但我並沒有表露出來。爸爸在我的腰上係了一根繩子,然後把繩子的另一端繞在他的肩上。在我們兩人之間有兩米的距離。媽媽也對裝有阿多的匣子做了同樣的事。

“你不要抓著繩子,繩子隻是用來保證安全的。”爸爸叮囑道。“你得遊泳。”他在我們下水前命令我。

一開始,我過於害怕自己無法做到,以致甚至感受不到水的寒冷。我遊著泳,但在遊了大約十米後,我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力量。我的雙臂向前揮動著,卻無法讓我前進絲毫。河流正在卷走我,往下拉著我的雙腿。我開始胡亂掙紮。我尋找那條繩子,卻沒有找到。我沉到了水下。一次,兩次,三次。盡管我知道不該這麽做,到第四次的時候,我還是張開嘴叫喊起來。爸爸在當初教我遊泳時向我解釋過:“如果你溺水了,最不該做的事就是喊救命。”事實上,我一試著開口,冰冷的水就湧進了嘴裏。河水流過喉嚨,猛烈地灌進肚子,取代空氣,充滿了我的肺部。

然後一切都變黑了。

一陣重量壓在我的胸骨上。接著,一股熱流突然從我口中湧出,落到我身上。我一下子睜開眼睛。我感覺到背後光滑的鵝卵石,於是明白自己正躺在河灘上——我不知道怎麽會這樣,但我明白自己在那兒。天空顯得極白,太陽像個冰冷、模糊的球體。父親俯在我身體上方,媽媽在他身後:她驚慌地看著我,他則再次用雙手按壓我的胸膛。又有一股水從我肺部裏噴射而出。

“快呼吸。”爸爸對我喊道。

我試著吸氣,但隻能將一絲細微的氧氣吸入肺中。我重複著這個動作,一遍又一遍。我感覺自己像是一個用來給自行車車胎打氣的充氣泵。我的胸口一陣灼痛。我當時還不知道,爸爸剛剛壓斷了我的一根肋骨。

但是我從死者的地界回來了。我終於開始呼吸,呼吸得很微弱,但總算是在呼吸了。

爸爸將我扶起來,使勁兒在我的背上拍了幾下,好讓我咳出來。與此同時,我往下看去:從我肺裏排出的水匯成小小的幾股,憂鬱地重新流回河裏。我覺得這條河正從我身邊撤退,就像一個被擊敗的魔鬼,不得不放棄奪取一個靈魂,灰溜溜地逃回地獄去。

媽媽將我抱在懷裏,爸爸抱住了我們倆。我們跪在那兒,感謝阿多沒有把我一起帶走。

爸爸立刻生了一堆火,讓我烤幹身子。我一邊等待,一邊冷得發抖。媽媽脫下我身上的衣服,從帳篷上撕下幾條布,把它們係在我的胸部。我身體上的瘀傷已經十分明顯,很快就顯現出各種不同的顏色。

“你走得動路嗎?”媽媽問我。

“是的,我走得動。”

那片樹叢非常茂密。爸爸在一片交纏的樹枝中開路,在我們毫無察覺間,那些樹枝就會劃傷我們手臂、小腿、膝蓋和臉上的皮膚。太陽被樹冠掩蓋,消失了好幾分鍾,重新出現後又被再次掩蓋。四周很潮濕,我們再一次被打濕了。

最終,我們不是走了兩天的路,而是走了四天。

那座小山穀出現了,遠在天邊又近在眼前。山穀中流淌著一條小溪,旁邊是一片廢墟。

施特羅姆農莊。

它的名字被刻在房子附近一塊灰色的大石頭上。上麵還刻有建造日期:1897年。我們走進去,四處看了看。房子很大,但大部分房間都是空的。能住人的幾個房間都在底層。

有一個用於做飯的生鐵爐子。有一些家具。一張桌子上仍然擺放著上釉的碗盤。餐具櫃裏存放著各種各樣的儲備品——米、餅幹、麵粉、糖、醃製品、濃縮奶粉、奶酪、菜豆、金槍魚和肉,甚至還有覆盆子糖漿。衣櫃裏堆著毯子和床單,還掛著幾件衣服。床是鋪好的。

一切都靜默著,蒙著一層灰。我的第一印象是,時間在這個地方停滯了。原來的居住者已經拋下它一段時間了,但後來又有人在此落腳:那個人放置好了自己的物品,修好了屋頂和水泵,為了種菜而開墾了土地。在這之後,那個人重新出發了,遵循“徒步旅行者的準則”,為後來的人留下了生活必需品、家具和衣物。

和我們一樣的人。

首先,爸爸在樹林邊緣的一棵栗子樹旁挖了一個坑。接著他把匣子放進去,用新鮮的泥土重新覆蓋上。在這棵長滿節疤的樹的保護下,阿多會很安全。

媽媽點燃熏香,以示對這座老房子的尊敬與感激,然後她為它歌唱,驅走負麵的能量。於是我們選擇了各自的新名字。對於我的名字,我已經考慮了一段時間,迫不及待地想要這麽稱呼自己:辛德瑞拉。像一直以來那樣,我們分開行動,一邊在房間裏轉悠,一邊喊出自己的新名字。我們很快樂。我們誰也沒有直率地說出來,這種快樂是因為我們知道自己逃過了一大堆麻煩:逃過了在一個帳篷裏、在寒冷和饑餓中度過冬天的窘境;逃過了那條試圖將我們永遠分開的憤怒的河流。我跑上樓梯,骨折的肋骨也不再痛了。當我來到頂樓時,我發現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東西。那是一件可能會破壞我們的快樂的東西,我一看見它就明白了。

那是第一個記號。

有人用粉筆把它畫在了地麵上。三個風格化的幼稚的人像: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小女孩。陽光從屋頂的橫木間穿透進來,照亮了這片蒙塵的半明半暗處。我看著那些用線條畫成的人物,立刻想到了一件事。

我認識他們。那個家庭就是我們。

我決定什麽也不告訴媽媽和爸爸。我不想掃了他們的興。於是我用鞋底擦去了那些粉筆線條。

我們點燃了生鐵爐子,媽媽為晚餐做了一道熱湯。爸爸在貯藏室裏找到了一瓶紅酒,他說那兒還有別的酒。我被允許喝一點兒用井水稀釋過的紅酒。在餐桌旁,我一言不發,但那紅酒把我的心神帶到了遠處。我繼續想著那幅畫。那些人像真的是我們嗎?這怎麽可能呢?我給自己的回答是,我們曾經來過這裏。但是在什麽時候?為什麽我們忘記了?

媽媽許諾說,她一有時間就給我縫個布娃娃。

第二天,發生了一件怪事。我正在屋後幫媽媽晾曬床單,但她停了下來。我看著她將一隻手舉到額前,為雙眼遮擋陽光。她看見了什麽東西。她的目光朝向離我們一百來米遠的廢棄牲口棚。

一群群雲團般的蒼蠅從一扇小木窗裏飛進飛出。

我們決定叫爸爸來,他正在房子的另一邊劈柴。他走過來,站在我們身邊看著那個場景。

“好吧。”他一臉嚴肅地說道,“我去查看情況。”

片刻後,我們看見他從牲口棚裏走出來。他用襯衫袖子捂著口鼻,彎腰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後做手勢叫媽媽也過去。

她注視著我。“你就在這兒等著。”她命令我道,然後走到爸爸那裏。

當爸爸去拿斧子和好幾袋石灰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那些屬於這座農莊原先居住者的動物全都死了。但令爸爸媽媽不安的是它們死去的方式。那天晚上,當我在客廳裏玩耍時,我看見他們坐在廚房的桌旁交談。我知道牲口棚裏的母牛因為沒有食物而發了瘋。

“徒步旅行者的準則”規定,當人們從一個地方重新出發的時候,那裏的動物應該被釋放。

然而,那些可憐的母牛仍然被關著。

日子一天天過去,白天變得越來越短,冬天近了。每天早晨,我都會在草地上采些花兒,把它們帶到那棵栗子樹下。我把花兒放在那裏送給阿多。但在這之後,我總會和他聊一會兒發生在這裏的事,這些事看起來隻有我意識到了。

那些征兆。

除了那些死去的母牛和地上的那幅畫,在夜晚,門會被拍響,但隻限於上麵的樓層,沒有人住在那兒。爸爸說這很正常,這座農莊四處透風。但為什麽在白天從不發生這樣的事呢?沒人知道該如何回答我。

媽媽還沒有給我縫布娃娃,她說要處理的事情太多了,過不了多久可能就會開始下雪。但她重複了淨化房子的儀式。媽媽總說,房子會記得原先居住者的聲音,會守護著它們。我試著在夜晚去傾聽那些聲音,但它們說著一種我聽不懂的語言,那種語言由低語聲構成,讓我感到害怕。於是,為了讓那些聲音安靜下來,我會把頭藏在被子下麵。

那是在白天。我穿著一條及踝的天鵝絨長裙、一件有彩色菱形圖案的羊毛開衫、一件緊身高領毛衣、一雙羊毛長襪和一雙膠底靴子。媽媽告訴我,我出門時還應該戴上圍巾。我踩著卷起來的落葉玩耍,它們蓋住了農莊前的草地,我喜歡它們發出的聲音。風向變了,天氣突然變得更加寒冷。我們所處的小山穀上空飄過黑色的雲。草地上的草是幹枯的,因此我現在才注意到有什麽東西從土地裏冒了出來。那是一塊布頭。我靠近它,小心翼翼卻又滿心好奇。我彎下膝蓋,觀察著它,試著弄清楚被埋起來的是什麽。我伸出一隻手,擦過那塊彩色的布頭。然後我開始用手指挖開周圍的土。那是一隻小手臂。它很柔軟。然後另一隻小手臂也露了出來,接著是兩條小腿,卻沒有腳。最後是頭部,和身體其他部位相比,要更大些。那個用碎布做成的娃娃正用它僅有的一隻眼睛看著我。我把它沾滿泥土的羊毛頭發清理幹淨。我為這個意想不到的禮物開心不已。我沒有去想它為什麽會被埋到地下,或是誰把它埋進去的。我甚至沒有疑惑它是被縫製來送給哪個小女孩的。我決定,它現在屬於我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

然而,這個布娃娃是另一個記號。

我們等待著又害怕著的冬天到來了。大雪開始落下,一連下了好幾天。由於天空依然蒼白沉重,我們過了好一會兒才知道雪停了。

我厭倦了總是被關在家裏。爸爸也一樣,但為了不讓媽媽生氣,他什麽也沒說。媽媽堅持在這個季節就應該待在溫暖的地方。一天清晨,在我們吃早餐時,爸爸告訴我們他要去用弓箭打獵。他注意到了一隻漂亮的野豬四處遊**時留下的足跡,如果讓它跑掉會很可惜。我們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有新鮮的肉吃,不必被迫總是吃罐頭肉。媽媽傾聽他的話,神色像往常那樣耐心,但仍然沒有完全被說服。我的目光一會兒轉向他,一會兒轉向她,想知道這件事會怎麽收場。爸爸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媽媽由著他說,因為無論如何,她知道最終還是由她說了算。我希望她同意,這樣,在漫長的日子裏,我們至少有事可幹了:切肉、醃肉、加工毛皮。或許爸爸會把野豬的頭掛在家裏,當作一個吉祥物。媽媽最終開口了,但她的話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好吧,但我們要一起去。”她微笑著宣布道。

我感到身上充溢著歡樂,兩眼放出光來。

我和媽媽準備了加了煉乳的三明治點心和一壺加了覆盆子糖漿的水,把所有東西放進一個帆布背包。爸爸用油脂潤滑弓弦,背上箭袋,裏麵裝著大約三十支削尖的箭。我們讓爐子燃著,為的是讓房子在我們回家時依然保持溫暖。我們披上羊毛大衣,戴上羊毛帽子,穿上厚重的靴子。

我們的腳步印在深深的雪裏。樹林裏一片寂靜,好像所有的聲音都被雪地吸收了。就連最細微的聲響都會反彈在無形的回音之牆上,直到在遠處消散。

爸爸發現了野豬的足跡,為了出其不意地捉住獵物,他走在我們前麵幾米遠處。我牽著媽媽的手,知道自己應該保持安靜。我觀察著這場景,憂心忡忡。接著,不知為什麽,我朝天空抬起目光。我停住了。由於不能說話,我隻是舉起手,向媽媽指著我看見的東西。她也看見了,為了不喊出聲,她捂住了自己的嘴。但爸爸還是聽見了她壓抑的哀歎聲。他朝我們走回來,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麽。最終,當他抬眼去看的時候,他也被驚得呆住了。

在一棵樹的枝丫上,高懸著三雙運動鞋。兩雙成年人的,一雙小孩子的。它們像鍾擺一樣,在樹林裏冰冷的微風中慢慢地搖晃著。

我立刻想起了施特羅姆農莊之前的居住者——那些在我們到來之前離開的人。但沒有了鞋子,他們是怎麽離開這裏的呢?我問自己。答案是那些人從來沒有離開。他們還在這裏,或者有人抓走了他們。

於是我明白了,要麽他們已經死了,要麽抓走他們的人仍然在近處。我不知道哪種可能性更讓我害怕。

“媽媽,在那些人身上發生了什麽?”

她沉默不語,試著朝我微笑,但她的憂慮更加明顯:她不自然地彎著嘴唇,讓那個微笑成了一個鬼臉。

夜晚降臨。火焰在客廳的壁爐裏劈啪作響。爸爸在屋外繞著房子巡查,我不清楚他在檢查什麽。最終,我們沒有獵到野豬。我們回了家,留下那些鞋子在樹上搖晃。

“你想要我再給你的布娃娃縫一隻眼睛嗎?”媽媽問我道,試著讓我不再去想下午發生的事。

“不用了,謝謝。”我禮貌地回答道,“我的布娃娃這樣就很好。它隻有一隻眼睛,但用這隻眼睛可以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東西。隱形的東西。”

媽媽打了一個冷戰。也許我的布娃娃嚇到了她。

當我睡覺的時候,我的布娃娃看見媽媽和爸爸在廚房裏爭論。

“我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媽媽說道,幾乎要哭出來了。

“我們無法在春天到來之前動身,這一點你也知道:我們必須等待積雪融化。”爸爸回答道,試著安撫她。

“如果他們也來找我們呢?”她問道,絕望地注視著他。

我的布娃娃不明白那些隨時可能到來的人是誰。

“你也看見樹上的那些鞋子和牲口棚裏的那些母牛了。”媽媽繼續道,“我們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房子裏的那些東西是從哪兒來的,以及那些在我們之前住在這裏的人為什麽會把它們留在這裏。”

“確實,我們沒有問過自己。但我們需要有個住的地方,否則我們熬不過去。”

媽媽抓住爸爸的襯衫,把他拉到自己身邊:“如果他們來了,把她從我們身邊帶走,我們就永遠見不到她了……”接著,她補充道:“陌生人根本不在乎我們,他們隻想傷害我們。”

布娃娃聽見了那個詞——陌生人。它立刻告訴了我。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有人提到陌生人,也是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我們的流浪生活不是一種選擇。我們在逃離某些東西,盡管我不知道那是什麽。

冬天很漫長,在等待春天的時候,我們小心翼翼掩藏著自己的存在。比如,我們隻在天黑的時候點燃爐火,因為這時候從遠處很難注意到煙。

幾個月過去,施特羅姆農莊周圍的積雪終於開始融化了,但還沒有融化到足以允許我們離開的程度。媽媽比平時更加焦慮,爸爸無法讓她平靜下來。她堅信陌生人即將到來,我們必須做些什麽來避免最壞的事發生。我不知道媽媽所說的“最壞的事”是什麽,但我一樣害怕。

一個下午,我發現她在她房間的窗邊,在光線最充足的地方縫東西。我不知道她在縫什麽,但她從一件舊的節日禮服上抽下了緞子邊兒,從我們在行李箱裏找到的一枚徽章上取下了一件銀色的東西。爸爸則把自己關在牲口棚裏,他帶了一些木板,我聽見他在鋸木和錘打。

晚餐後,在上床睡覺前,爸爸坐在那張舊扶手椅上,把我抱在膝蓋上。媽媽蹲在地毯上,靠在我們身邊。他們為我準備了東西——一件禮物。我的雙眼閃爍著喜悅的光。我立刻抓住那隻係著拉菲草蝴蝶結的棕色小包裹,把它拆開。

包裹裏是一個係著一隻小鈴鐺的紅緞帶飾品。

媽媽把它係在我的腳踝上,說道:“明天我們要玩一個有趣的遊戲。”

我非常興奮,好不容易才睡著。醒來後,我匆匆跑去吃早餐,想要了解更多關於這個神秘遊戲的事。因為那隻鈴鐺,我的腳步在屋子裏發出歡快的丁零聲。爸爸媽媽已經起床了,正在客廳裏等我。他們站在壁爐前,朝我微笑,然後向旁邊挪了一步:他們背後的地毯上有一隻木箱,和裝著阿多的木匣很像,但這一隻要更大些。

“遊戲就是在這隻箱子裏盡可能地待上更長的時間。”爸爸向我解釋道,“快,來吧,我們來試試。”

我感到困惑。我不想進入那隻箱子。這是什麽遊戲啊?但看著他們如此高興的樣子,我不想讓他們失望,於是照他們說的做了。我躺在箱子裏,從低處看著他們在上麵微笑著探出身。

“現在我們放上蓋子。”爸爸說道,“但你放心,我現在會扶著它。”

我不喜歡那個“現在”,但我什麽也沒說。我們試了試,他們一起計算過了多少時間。而我在問自己,我要怎樣才能贏得這個遊戲?

“早餐之後,我們會把蓋子關上。”媽媽向我宣布道,“你會發現這很有趣。”

一點兒也不有趣。這個遊戲讓我害怕。當爸爸開始釘上蓋子的時候,錘擊聲在我的四周和我的頭腦裏回響,每一次錘擊都帶來一陣震動。我閉上眼睛,但願這並沒有真正在發生,這隻是一個糟糕至極的夢。我開始哭泣。我聽見媽媽的聲音。

“別哭。”她說道,用的是她最嚴肅的語氣。

箱子裏一片漆黑,空間狹窄:我無法挪動手臂。

“當你感覺堅持不下去的時候,就搖搖腿上的鈴鐺。我們會聽見你的聲音,然後重新打開箱子。”爸爸向我解釋道。

“但是你必須盡可能地堅持下去。”媽媽囑咐道,又重新開始計時。

最開始幾次,我在數到一百前就搖響了鈴鐺。我想要停下,但他們堅持不許,說這非常重要。我不知道為什麽,但我甚至無法反抗。他們不允許我這麽做。就這樣,我們持續了一整天。有時候,我哭得難以抑製,讓他們也感到很不好受,我意識到了這一點。於是我們暫停了一會兒,但接著又從頭來過。

到了晚上,我筋疲力盡,甚至吃不下晚飯。媽媽和爸爸把我送到**,他們陪著我,撫摸著我的手,直到我睡著。他們親吻我,請求我的原諒。到了最後,連他們也哭了。

第二天清晨,媽媽來叫我起床。她讓我穿上衣服,帶我出了門。我看見爸爸站在那棵栗子樹下,他手裏握著一隻鐵鍬。當我們走近的時候,我注意到他在埋葬阿多的地點旁邊挖了一個坑。在他腳邊放著我的那隻箱子。我的眼淚開始洶湧而出。你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我?我害怕極了。媽媽和爸爸從來沒有傷害過我,這種恐懼對我來說是全新的,因此也就更加可怕。

媽媽在我身前跪下:“現在我們要把箱子埋進坑裏。我們一步一步來,到最後的時候,你爸爸會用土蓋在上麵。”

“我不想這樣。”我啜泣著說道。

但媽媽的目光很嚴厲,容不下任何同情:“當你覺得喘不過氣的時候,就搖響鈴鐺,我們會把你拉出來。”

“我不想這樣。”我不安地重複道。

“聽著,你是個特別的小女孩。”

特別的小女孩?我從來不知道這一點。這是什麽意思?

“所以,我和爸爸必須保護你不受陌生人的傷害。陌生人正在找你。如果你想要活著,就必須學會死去。”

經過幾次嚐試後,終於來到了最終試練的時刻。爸爸已經釘上了箱子。片刻後,我感覺到泥土一下一下落在蓋子上,伴隨著一陣淩亂又猛烈的聲響。慢慢地,在我上方的土層越來越厚,那些聲音逐漸減弱了。我聽見鐵鍬有節奏地插進土裏,也聽見自己的呼吸在加速。接著,隻剩下我那顆小小的心怦怦跳動的聲音。但四周的沉寂比黑暗還要糟糕。我想起了阿多。我從來沒有想過被關在箱子裏埋入地下是什麽感覺。現在這讓我感到難過。阿多甚至沒有一隻係在腳踝上的鈴鐺。沒有人能幫助他。過去了多長時間?我忘記計時了。我開始喘不過氣來。我無法堅持太久。我搖晃著腿,鈴鐺的響聲震耳欲聾,讓我心煩意亂。但我繼續搖晃身體。我不想再待在地下。我不想死。但什麽也沒有發生。為什麽我聽不見鐵鍬再次插進土裏的聲音呢?於是,我產生了可怕的懷疑:如果媽媽和爸爸聽不見呢?如果他們弄錯了呢?我開始叫喊。我知道我不該這麽做,這就像我當初幾乎淹死在那條河裏一樣——“如果你溺水了,最不該做的事就是喊救命。”空氣消耗得很快,我感覺自己像一根被倒扣在杯子裏的蠟燭。我的呼吸正在衰竭,越來越微弱:我無法再發出任何聲音了。我閉上眼睛,大口喘著氣,開始顫抖。我在這個狹小的空間裏劇烈地掙紮,被**和抽搐折磨著,無法讓自己停下來。

一隻無形的手蓋在我的嘴上。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