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他們約定在七點半見麵,這樣漢娜就不會遇見在九點左右到來的其他病人。

快七點時,格伯已經出門朝事務所走去。他又沒有睡多久。隻不過這一次,令他沒睡好的原因很嚴重。當他快步走過曆史中心區的道路時,他能聽見放在外套口袋裏的那隻鈴鐺發出走調兒的聲音。

來自死者的地界的召喚。

他不知道那條紅色的緞帶怎麽會出現在他兒子的腳踝上。漢娜竟如此接近過他的家人,這個念頭使他感到恐懼。他想不出她的真實目的會是什麽。

有一個疑問比其他問題更加困擾他:馬可和漢娜可能在什麽時候見過麵?

前一天,孩子隻是離家去上幼兒園,是保姆送他去的,下午又把他接了回來。馬可沒有去公園散步,因為天氣很糟。他沒有在遊戲室給別的孩子慶祝生日,沒有進行戶外活動。唯一的解釋是,在家和幼兒園的路途中,漢娜和馬可有過接觸。排除在早上的可能性,因為那時漢娜已經跟他待在一起了。

關於昨晚的發現,格伯對西爾維婭隻字不提。他不希望她變得激動,但他已經厭倦了總得對她隱瞞什麽。盡管他對她隱瞞了三年的那個秘密無疑要比這糟糕得多,這一次他卻告訴自己,這麽做是為了保護她。

“今天你陪馬可去幼兒園,我去接他。”在離家之前,他叮囑道。

西爾維婭正將奶瓶遞給孩子,問他為什麽會提出這個不尋常的要求。但他假裝沒聽見,走出了門。

他不能要求漢娜·霍爾解釋,因為她肯定會否認與此事有任何關係。他甚至不能粗暴地跟她斷絕一切關係,因為在沒有證據的情況下,對病人不管不顧是會受到指責的。最終,有件事勸止了他采取激烈的解決方案,那就是他無法預見漢娜在感到自己被拒絕時會作何反應。

他問自己,換作B先生,他會怎麽做?那個渾蛋肯定不會讓自己被牽扯到這麽深的地步。

十五分鍾後,格伯邁過了事務所的門檻,走到清潔工麵前。“早上好。”他心不在焉地打著招呼。

但對方注視著他,表現得很不自在。

“發生什麽了?”心理師問道。

“我讓她在外麵等您,但她跟我解釋說您允許她進來,我不知道該怎麽辦。”他支支吾吾道。

格伯聞到了空氣裏漢娜抽的香煙的氣味。她也提前到了。

“您別擔心,一切正常。”他說道,讓清潔工放心,盡管根本不是“一切正常”。

他跟隨著那支煙沿著大頂樓的走廊留下的氣味往裏走。他預期會在自己的辦公室裏看到她,但走到半路,他卻發現辦公室對麵房間的門開著。他加快步伐,與其說是急迫,不如說是被怒火推動著,試圖阻止正在發生的一切,但那已不可能了。那女人越界了,她明明被告知過不能這麽做,這是被禁止的。

B先生不會希望有陌生人走進那裏。

但當他走到事務所那個三年未被闖入過的房間的門口時,格伯停住了。

漢娜背對著他,站在房間中央,手舉著煙,手臂優雅地放在身側。他正要叫她,她卻先轉過身來,仍然穿著同樣的衣服,帶著一個禮品袋。格伯沒有疑惑裏邊裝著什麽東西,他太憤怒了。

“這是什麽地方?”她用無辜的語氣問道,指著那像草地一樣的綠毯;那蔚藍的天花板,輕柔的白雲和明亮的小星星點綴其間;那有著金色樹冠的紙漿做的高大樹木,長長的繩製藤蔓將它們連在一起。

格伯剛朝他父親的森林走了一步,心中想要質問對方的衝動便在不知不覺間煙消雲散了。他心中反而湧起了一股懷念之情。

這就是這個地方對每個小孩子產生的效果。

為了回答漢娜的問題,心理師朝一張放著唱片機的小桌走去。唱盤上有一張蒙塵的唱片。格伯突然啟動了開關,自動唱臂輕柔地擱在聲槽上,空轉了幾圈後,播放出一首歡快的短歌。

“是熊與毛克利[10]。”幾秒鍾後,漢娜認出了那聲音,肯定地說道。“《緊要的必需品》。”她回想起歌名,驚訝地補充道,“來自《叢林之書》。”

這是吉卜林經典之作的迪士尼動畫版。

“這是我父親的辦公室。”格伯向她吐露道,連他自己都對此感到驚訝,“他在這裏接待他的小病人們。”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他教給我的,他想,卻沒有說出口。

“這是老格伯醫生的辦公室。”漢娜說著,思索著這條信息。

“不過,孩子們都叫他巴魯先生[11]。”

他重新關上了那個房間,但仍感覺受到了震動。他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發現漢娜正坐在搖椅上吸煙,就像什麽也沒發生似的,那個禮品袋被放在地上。她已經準備好了再進行一次催眠治療。

那女人沒有意識到她闖入了一片非常私人的空間,尤其是揭開了格伯的舊傷疤。這就好像她從其他人的世界中被豁免了。她沒有能力與他人建立情感上的聯係。她似乎不了解人類社會中的基本禮貌。或許是因為她從小就被迫與世隔絕。事實上,這一點讓她看起來仍然像個小女孩,生活中還有許多東西需要學習。

沃克說得有理:漢娜·霍爾是一個危險因子。但不是因為她有潛在的暴力傾向,而是因為她的天真無邪。老虎的幼崽和人類的幼兒一起玩耍,但它並不知道自己能夠殺死對方,而另一個也不知道自己可能被對方殺死,他父親過去總這麽說。他和漢娜之間的關係可以用這個比喻來概括,因此他必須非常謹慎地對待她。

格伯把一隻手伸進衣袋,摸到那條係著鈴鐺的紅色緞帶,以此來提醒自己。於是他走過去坐在扶手椅上,假裝擺弄手機,然後才關機準備開始治療。他想讓漢娜察覺到他的不快。

“是不是不能突然中斷催眠治療,否則會對病人產生嚴重的後果?”漢娜坦率地問他,為了打斷這陣壓抑的沉默。

“對,沒錯。”心理師不得不確認這一點。

她的態度很孩子氣,但這個問題藏著下意識的雙重含義。漢娜想知道他是否在生她的氣,這麽問他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同時也是在告訴他,他們兩人已經聯係在一起了,他不能那麽輕易地解除他們的關係。

“我思考過您上次跟我講的事。”格伯說道,轉換了話題,“您用一些小細節向我描述了您的母親和父親:母親腳踝上的胎記和父親難以打理的頭發。”

“為什麽?您會怎麽描述您的父母呢?”漢娜回應道,再一次侵入了他的私人領域。

“我們不是在說我。”他盡力保持冷靜。但是,如果他必須選擇一種方式來描述,他會說他的母親是靜止的、沉默的、微笑的。這是因為,從他和馬可差不多的年紀起,他對她唯一的記憶就隻印在全家福上,保存在一本皮質裝幀的相冊裏。關於他的父親——B先生,他唯一能說的隻有一點,他是世界上對小孩子最熱心的人。

“您有沒有注意到,當人們被要求描述自己父母的時候,他們從不把父母描述成年輕人,而通常傾向於把他們描述成老人?”漢娜斷言道,“我經常思考這件事,得出的解釋是:在我看來,這是因為當我們來到世界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在了。所以當我們長大的時候,就無法再想象他們曾經隻有二十歲,盡管在那時我們很可能已經出現在他們的生活中了。”

格伯覺得漢娜正在誘導他離題。也許她談論父母是為了對自己的童年故事避而不談,從而免於麵對一個痛苦的事實。也許她的父母已經去世了,或者在她離開後仍然繼續選擇隱居。無論如何,他不想直接問她,而是相信她會在合適的時候主動告訴他發生了什麽。

“您的父母選擇了像流浪者一樣的生活……”

“我從小就在托斯卡納的許多地區生活過:阿雷蒂諾、卡森蒂諾、加爾法尼亞納,在亞平寧山脈上,在盧尼賈納,在馬雷馬……”漢娜證實道,“但我是在之後才發現的——在我得知這些地方實際上叫什麽名字之後。如果小時候有人問我住在哪兒,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上次治療結束的時候,您提到了不斷搬家可能與阿多有關係。”格伯提醒她,“那個小匣子的蓋子上刻著他的名字,你們無論住到什麽地方都會帶著它。”

“阿多總是被埋葬在聲音之家旁邊。”漢娜確認道。

“為了弄清您和阿多之間的關係,我們應該一步一步來。”

“好的。”

“關於陌生人。”心理師說道。

“您想知道什麽?”

格伯看了看他之前寫在筆記本上的內容:“您跟我談到了規則,並且引述了其中幾條……”

“規則五:如果有陌生人喚你的名字,那就快逃。”漢娜開始羅列,“規則四:永遠不要靠近陌生人,也不要讓他們靠近你。規則三:永遠不要將你的名字告訴陌生人。規則二:陌生人就是危險。規則一:隻能信任媽媽和爸爸。”

“所以,在我看來,這五條規則決定了你們和人類社會的關係。任何其他的個體,除了您的父母,都被視作一個潛在的威脅,所以,對你們來說,這個世界隻充斥著邪惡的人。”他總結道,帶著明顯的激動。

“不是所有人。”漢娜·霍爾解釋道,“我從來沒有說過這樣的話。”

“那麽請您解釋得更清楚些……”

“那些陌生人藏身在普通人當中。”

格伯腦海中浮現出一部很老的電影。在電影裏,外星生物在人們睡著的時候取代了他們,然後平靜地生活在普通人中,沒有人發覺。

“如果陌生人和其他所有人一樣,你們怎麽分辨出他們呢?”

“我們分辨不出他們。”漢娜回答道,睜大藍眼睛注視著他,就好像這是個再平淡不過的推論。

“所以你們遠離所有人。這在我看來有點兒太過頭了,您不覺得嗎?”

“您對蛇了解多少?”女人出乎意料地問道。

“完全不了解。”格伯回答道。

“當您看見一條蛇時,您能分辨出它是否有毒嗎?”

“不能。”心理師不得不承認道。

“那麽您要怎麽避免危險呢?”

格伯停頓了一會兒:“我會避開所有蛇。”

他感到很尷尬。漢娜的推論不容反駁。

“你們為什麽害怕陌生人?”他問道。

女人目光遊離,似乎迷失在某個黑暗的影像裏。“陌生人會把人抓走,把他們從親人身邊帶走。”她說道,“沒人知道他們最終去了哪兒,或者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麽。也許我當時年紀還太小,從來沒人願意跟我講這些……我知道的唯一一件事就是,那些人之後再也沒有回來,再也沒有。”

格伯沒有補充評論,而是啟動了節拍器。接收到這個信號,漢娜閉上眼,開始在搖椅上搖擺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