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解鈴還需係鈴人

兩周後,十一灣變電站……

一場紛紛揚揚的冬雪剛停,變電站的周圍一片白皚皚的景色,大有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美景,連縱橫交錯的變電網、變電器,也成了一片銀白的顏色,霽雪方睛,嬌陽初升的這一日,靜悄悄的變電站裏隻能聽到覓食的雀兒偶而嘰喳的聲音,冬季是這裏最悠閑的時候,悠閑到一個上午,幾乎在空****的大院裏看不到人影。

倒也有,天氣冷沒有出來,四號宿舍裏的帥朗就是其一,這一周出得可是滿勤,而且還給工友頂了幾個班,算是還了哥幾個的人情,早上八九點睜眼,知道下雪了也沒地方遛達,懶在被窩裏又多呆了一個多小時,懶洋洋地起床洗漱,開著電熱扇坐到陽光能照著的地方翻看著舊報紙,這地方的消遣不多,除了打麻將喝酒就是一塊侃大山,這裏最好的一點帥朗覺得倒是根本不像城市裏那樣能無時無刻感覺到生存的壓力,別看工資不高,在這一片都屬於有錢人了,不但有錢,而且還沒地方消費。

報紙,又看了幾遍,一周前見到的那一幕從報道上看到了一斑,兩天後這個消息才刊發出來,標題是:華銀總經理墜樓自殺身亡,牽出十數億債務糾紛。死的已經確定是尚銀河,他的死也確定是自殺,隻不過自殺之後暴露出來的事就有點讓人瞠目結舌了,據這些已經和諧過的報道透露,尚銀河涉嫌非法集資、暴力收債、非法經營以及傷害等多項罪名指控,公司涉案的保安、中層管理人員被刑事拘押了十七人之多,債務金額已經落實到了十七個億,也就是說,其實這個放貸大戶本身也是一個欠債大戶,他們以高利息的**吸納資金,然後再以更高的利率放貸,資金的來源有私人的、有公司的、有國家單位的、甚至於還有銀行部門的,和所有非法經營的小額貸款公司如出一轍,都是拿著官銀在中飽私囊。這中間的風險自然誰也看得出來,資金鏈一斷裂,不管是收不回貸款還是官銀縮緊都會引發整個利益鏈上的震動。

隻不過這次震動很意外,是來自於外部,據報道稱華銀公司被騙一點五億,又在股市投資失利,導致兩億資金無法收回,成了引發整個震動的導火索,借款方要收回資金,而貸方在短時間裏又無法回收借款,再加之警方對尚銀河的涉案窮追不舍,最終導致了這位聲名赫赫的大佬從公司十四層華麗麗地來了一跳,一了百了了。

之後的傳聞就更多了,有傳聞講某家銀行從職員到高層都涉案,不少人都把私人積蓄甚至公款斥借出去讓尚銀河放貸,因為尚總的威名在行業裏信譽很好,最起碼沒有收不回來的欠款。還有傳聞某慈善機構,叫什麽十字會來著,把籌集地善款也斥借給尚銀河用於放貸,這件事被傳得紛紛揚揚,有關部門自然是矢口否認,誰也分不清真假。不過欠債肯定是真的,已經梳理出來的三角債務有十幾個億,涉及到中州多家民營企業,偏偏這些民營企業據說也是捉襟見肘,暫時還不上欠款,這事帥朗和老爸通電話曾經閑聊過,有一部分可能確實存在經營問題,但更直接原因恐怕是和600×23那支股票套牢有直接的關係。

翻了幾頁,兩天的報紙,找了找個股信息,那隻黑馬股收盤價是十四塊三毛多,已經跌了一半不止了,看這樣,恐怕還得繼續跌下去。

像前兩天一樣,看完了,帥朗拿著報紙歎著氣,半天不知道心裏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如果單從設局的角度來講,端木所用的這些手法簡直是聞所未聞,從組建立訊開始,一邊圈錢、一邊謀劃、一邊報複,把在拍賣會上坑了他一把的中州這些名流全部埋進坑裏了,說不定尚銀河至死都不明白為什麽端木會這麽坑他,說不定現在這時候那些資金被套、老婆被搞的中州名流也沒明白,為什麽就會遭遇這等的窘境。

“厲害……忒牛逼了,其實還是有點貪了,如果不騙銀行那錢,不騙走尚銀河的斥借資金,從股市的圈走錢完全合理合法,誰也不能把怎麽著了……老古和他的差異其實就差一步,如果古清治幹這活,肯定能全身而退……厲害,這事辦得漂亮,不過一般人辦不來呀,最起碼把公司搞這麽大聲勢,再把這些想賺錢的誘進來,等閑不那麽容易辦到……”

帥朗扔了報紙,揣度著這事的得失,想了想,這手法是複製不來的,最起碼砸上幾千萬布個局,就不是自己辦得來的,更何況還能找到邰博文那號極品鴨子,專從女人身上動手。別說幹了,就帥朗覺得如果不是自己看過全程,能不能想明白這其中的奧妙都得兩說。

“不過話說回來了,還是老實點好,畢竟咱現在還在外麵悠閑悠哉呢,那幾個貨怕不得在格子窗裏唱鐵窗淚了。”帥朗笑了笑,看看窗外的雪景,又找回來了點心理平衡,即便自己不是遵紀守法的人,可對於這些突破底線、以身試法的事還是不屑一顧的,這事嘛,帥朗給了個評價:過了,實在太過了。

“帥朗……”窗外有人在喊。

帥朗一支身站起來,還沒等回音,那聲音又在喊:“帥朗,站長喊你來吃飯。”

“知道了……馬上就來。”

帥朗提著褲子,整整衣服,看到了工友毛旭文扯著嗓子站在食堂門口喊,應了聲,奔出來了,自打知道了帥朗的身家以及帥朗幫著老毛一家建了個生意尚可的批發部,站裏人都對帥朗刮目相看了,捎帶著都尊敬了不少,這不,站長親自掌勺做的紅燒鯉魚,老毛燙著隻老公雞,直說是老丈人和老婆囑附送給帥老板嚐鮮的,另一位姓苟名敬山的工友正擺著桌子,弄了兩瓶高粱白,四個人熱熱乎乎張羅著就開吃了。

“來來了,敬站長一杯。”帥朗倒著酒,舉杯了,這位站長長年在鄉下,跟酒比跟老婆親,有點落酒,大杯子一倒先說著:“甭敬我,老毛、苟子,你們得先敬小帥一杯,他來了給咱解決的問題不少,你老婆開批發部,苟子弟弟在城裏找活幹,可都是托小帥的福了啊。”

“得了吧,站長,就超市找了個開車的活,什麽大事。”帥朗不以為然道。

“那也得敬一杯。”苟敬山應著站長的話說上了,倆工友一右一左挾著,大杯子一碰,帥朗也不矯情,仰著脖子一灌,再倒上時這倒敬站長:“高站長,他們敬我,我得敬你……我這兩三個月偷奸耍滑就沒怎麽幹過活,你說年終評比優秀職工,你還非把我報上,你說我心裏可得多不好意思不是?”

“哈哈……以前是我內定,這次可是民主選的,大家都選你,我也沒辦法。”高站長端著杯,和帥朗碰了個。

老毛一聽帥朗過意不去,就攀上來了,直勸著:“帥總,這優秀職工非您莫屬啊,咱們下河打魚數你逮得多,你這方麵就有長處。”

“對。”苟子也湊上來了,笑著道:“還有打牌,你就沒怎麽輸過,我最服您老人家。”

“去去去……別拍馬屁,這站裏數站長大,你們不能亂表揚啊,又是逮魚又是打牌,優秀職工就幹這事?”帥朗紅著臉問,老站長哈哈一笑,不以為然了,反正冬季清閑得緊,再說來的這位除了工作不怎麽上進,其他方麵都不賴,倒比以前來實習隻會幹點活的讓人順氣多了。

大盤魚、大碗雞、大杯酒,吃得是滿嘴流油,喝得是嘖嘖作響,吹得是胡天黑地,這四位爺們眨眼一瓶下肚,第二瓶就開了,這當會,高站長瞅了空問著:“小帥,實習到年底就結束了,你有沒有打算,想好去哪兒了沒有?”

“去哪兒?”帥朗啃著雞腿問了句。

“回市裏呀,局裏那部室,要不市裏那個供電站都成,我上周回市裏可聽說了,今年照顧的這一批,後門都敞著的,有的根本就沒實習,掛了名,就等著實習完了直接到市裏上班呢……我還聽說呀,光往市裏留留,得這個數。”高站長伸了仨指頭,老毛脫口而出:“三千?”

“你們蠢貨,在鄉下都呆傻了,現在三千還叫錢?三萬。”站長訓了句,捎帶一個巴掌。

“帥總還缺這錢?”苟子不屑了,替帥朗拽了把。

不過帥朗卻是笑了笑,搖搖頭:“這錢我有,不過要是掏三萬把我留這兒,我願意……花三萬塊離開這兒,我有病呀?全中州鐵路局就數這個站好,環境好、氣候好、景色好,關鍵是人好,讓我走我都不走。”

“看看,站長,說什麽來著,我說帥總不走吧。”老毛得意了。

“小帥。”站長上心了,鄭重問著:“你可想好了,咱這地方可背了,除了家在鎮上的,就是我這號沒人要的,窩這兒可委曲你了。”

“不委曲,不瞞您說站長,我到現在都分不清三項電那項是那項,真把我調到重要崗位,我也不敢去呀。”帥朗訴著苦。惹得單位同事一陣好笑,那老站長笑著道:“那個簡單,容易學,我是擔心呀,不趁實習結束回市裏,以後調就麻煩了。”

“不調。我還以企為家、愛崗敬業,不走啦。哎,你們要看不慣我,那我得走。”帥朗來了句,那幾句自然是求之不得,紛紛搖頭,你說少了其他人能行,少了這麽個會吃會玩又仗義疏散的主兒,肯定是不行滴。

吃著喝著漸入佳境,吃完喝完不是趁著酒意來場麻將就是捂著被子呼呼大睡,這大下雪天的,肯定不會有什麽事了,幾個人正商議著飯後的娛樂項目,門外有車響了,鳴著喇叭,旋即又聽到了吱啞開小鐵門的聲音,對於這個獨立的環境少有來人,老毛奔出來一伸腦袋,馬上又縮回來了,緊張地說著:“站長,來了好幾個警察,不過又抓咱們偷魚的事吧?”

“不可能,他們派出所還偷咱們電呢。”站長一拍屁股,牛逼哄哄起來了,倆人一出來,正逢著四位警裝的已經進門了,出聲問著十一灣的變電站的站長,高站長借著酒勁虎氣洶洶一說:“我就是。”

“噢,站長……我們省公安廳的,找你們這裏的職工帥朗。”一位年紀頗大的警察伸手上來,很客氣地道著。那站長酒嗝一打,愣了聲:“他犯事了?”

“不是不是,我們是朋友,有點私事……喲,帥朗,來來。”

是鄭冠群,看到了喝得醺醺的帥朗伸出腦袋來了,招著手,帥朗直說是熟人,先把哥幾個回食堂了,被鄭冠群一攬膀子,帥朗打著預防針道著:“鄭叔,咱們兩清了啊,你不管讓我辦什麽事,不幹;你不管問什麽情況,我不知道。”

“去去,你們去吧……”鄭冠群伸手打發著同來的沈子昂、續兵和原研究員,三個人站到了門口,不經意間,續兵看到了站上的光榮榜,笑著示意下沈子昂,沈子昂一看也啞然失笑,就這三天兩頭曠工,喝得醉醺醺的帥朗,居然掛上光榮榜上,優秀職工。

幾個都笑著,站在榜前饒有興致看著,不時地回頭看老鄭的和帥朗商量,心裏明顯積著事。

當然有事,鄭冠群攬著帥朗回了宿舍,閉上門,帥朗還在喋喋說著不配合的話,老鄭一關門語重心長地說道:“你知道我找你什麽事?咱們處了這麽長時間,沒感情也有點人情吧?我這一把年紀了,驅車幾十公裏專程上門找你,你居然給我個冷臉?”

“你別擺你的處長架子,咱們不是一個係統,就是一係統我都不鳥什麽處長,我們這山高皇帝遠,除了開除就已經是最差的待遇了,我爸讓我在這兒好好反思反思,我那兒也不去。”帥朗酒意盎然說著。

“嗨,還別說,這事我已經通知你爸了。他知道。”鄭冠群有的說了。

“是嗎?那我爸他也管不著我,我要不想幹什麽,還就不幹什麽……鄭叔,你知道自由的概念嗎?不是想幹嘛就幹嘛,而是不想幹嘛咱就不幹,我現在就是這號自由人,誰也勉強不了我。”帥朗表明心跡了,雖然有點醉意,可心裏並不糊塗,這警察組團上門,不會有什麽好事。

“呦喝,什麽時候成油鹽不進了,你知道我找你幹什麽?”鄭冠群訝異了,有點奇怪帥朗的變化。

“還不就是端木那點事,其實我告訴您啊鄭叔,對於端木我是崇拜大於憎恨,再說你也知道他的身世,說起來他也是個可憐人,把他交給你們,我其實也有於心不忍,不過他要的我命,我沒辦法……換個時間、空間,我估計我都不會那麽做。”帥朗又一次表明心跡了。有點酒後吐真言了,鄭冠群點點頭:“沒錯,我也有這種感覺,不過帥朗,你一定不會想到我找你幹什麽,你要猜對了,我馬上拍屁股走人。”

“真的?”帥朗斜著眼,看老鄭鄭重其事,這猜上來了,直接道:“他肯定不開口對吧?”

“錯了,他說話滔滔不絕,比新聞聯播還能說。”鄭冠群搖搖頭。

“那他是拒不交待所犯罪行?”帥朗又猜。

“錯了,他對十幾年所犯罪行已經供認不諱。”鄭冠群又道。

這下輪到帥朗愣了,撇撇嘴,不相信地問:“那我就猜不出來了。”

“猜不出來吧,很簡單,他想見見你而已。”鄭冠群撂出正確答案來了。

“見我?”帥朗一指自己,嗬嗬一陣醉笑,搖搖頭:“不見,什麽時候輪到他說話了,再說我見他幹什麽呀?八杆子打不著呀。鄭叔,這裏麵有貓膩,別瞞我,第一,這麽重要的嫌疑人,你們不會讓他輕易見外人的,對吧?第二,他就想見,也輪不著他說話呀?對吧?你們巴巴大老遠來,別告訴我是你辦案人性化有進步了啊。”

“嗬嗬……知道瞞不過你,事情沒那麽複雜,這兩周的預審基本沒有什麽波折,十幾年的犯案有些嫌疑人現在還關在監獄裏,端木自知瞞不過去,十幾起詐騙案他都一五一十交待了,認罪態度嘛,還算可以,不過有個關鍵的地方他一直守口如瓶……”鄭冠群道,留了個包袱,見得帥朗似乎沒有好奇心,又讓他有點意外了,眼瞟了瞟屋裏,一看了那份報紙,笑了,笑著問:“別裝做漫不經心,尚銀河跳樓的事你知道了吧?這事和端木也有間接的關係…看來你還關注著事態的發展呀。”

“關注談不上,無意中看見的……鄭叔,不是我不配合,我有多大本事,他不交待的事,你們讓我去能起什麽作用?”帥朗問。

“不是你能起什麽作用,是你本人就是作用……”鄭冠群來了句謎麵。

“什麽意思?”帥朗問。

“他要求見你……並以這個為條件要挾我們專案組,我們要不是無奈也不會答應他的要求了,畢竟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就槍斃也有碗斷頭酒吧?所以經過慎重研究,就答應他這個請求了。”鄭冠群道。

“少來了,你們就不考慮我的感受呀。我告訴你啊鄭叔,我這個人很有原則滴,我不願意幹的事,我是堅決不幹滴,你強迫我也沒用,不能因為你們手裏有特權,就可以不顧我的感受破壞我的為人原則……這是什麽東西,什麽意思?”

帥朗大談著原則,鄭冠群沒說話,隻是從口袋裏掏著一張紙,很容易辨認,支票,帥朗拿手裏,一看,拾萬元整,愣了。

“經過我們專案組研究,對於提供兩名網上追逃嫌疑人確切信息的知情人給予重金獎勵,拾萬元整,帥朗同誌,我現在是公事公辦啊,你要不配合我們專案組的工作,這個錢究竟發不發,我們就得再研究研究了啊。”鄭冠群故意說道,調侃的語氣,帥朗僅僅是遲疑了兩秒鍾,刷一下子塞進口袋裏,呲眉瞪眼道:“研究什麽呀?我應得的,我容易麽我,花了多少錢才抓著人,這雇人工錢都不夠……哎鄭叔,你這獎勵是稅前還是稅後的?”

“你少來了,我就不相信你是個照章納稅的守法公民。”鄭冠群嗆了句,帥朗披著衣服,拿著手機,點點頭:“那倒是,你們的保密程度挺高的吧,看來不用報稅了……走。”

“喲,這麽直接呀,這倒不說原則了。”鄭冠群開著門,帥朗一回頭笑著道:“這不違反原則,強迫不幹是原則,給錢就幹也是原則……反正他都逮起來還能翻起什麽浪來,頂多就是不服氣罷了,想看看他栽在誰的手裏,這有什麽看的,梟雄末路,那個不是栽在無名小卒手裏,提前說好了啊,端木要氣得背過氣去,你們別找我麻煩。”

帥朗人借酒勁,喋喋說著,老鄭身上關上門,攬著帥朗的肩膀,又到食堂裏告了個別,這一行人上了兩輛車,駛離了十一灣變電站,在尚未完全消融的公路上疾馳著向中州駛來了。

一路上,鄭冠群在車裏教了帥朗若幹注意事項,主要是這人有反社會的傾向,說話的時候要順著不要逆著,但也不能隨著他說,別說著說著,說不清誰有反社會傾向了;次之呢,這人有點精神強迫症,千萬不要和他爭辨,之前有幾位預審員和端木爭辨,沒一個能說過這個精神病的。再次要的呢,這人除了反社會傾向和精神病症候,還有點神經質,時笑時笑,時罵時說,做好心理準備,別嚇著……

沒開始倒先把帥朗的酒嚇醒了一半,直感歎警察這錢實在不那麽好掙,車行駛了一個多小時,直驅南郊的第四看守所,等見到厚重的鐵門洞開,看到荷槍實彈的武警,又見到林立的特警如臨大敵般四下守著預審區,機械地跟著眾人坐下,等從窗口看到四名獄警解著手銬腳鐐叮當拖地直響的嫌疑人,人來了,從關押倉到預審室不遠的距離足足走了十幾分鍾,等越來越來的鐐聲傳來時,帥朗莫名地有一陣激動,不知道這種激動感覺來自於身體那個部分,不過確確實實是激動,激動之下,酒意愣生生地全嚇成了額頭的汗珠,心裏暗道著:

咦喲,這個革命的恐怖主義,就是他娘的厲害,嚇死個人了!

……鐵鐐拖著水泥地的聲音越來越近,此時此刻帥朗有一種錯覺,仿佛被禁錮在鋼筋水泥囚籠裏的是自己,以前最喜歡看罪案片,最向往的那種場景是:幾個兄弟,一個美女,有一銀行的錢等待去劫!即便是身陷牢獄也能輕鬆一躍,逃出生天。而此時身處此地,冰冷、森嚴、肅穆的氛圍,除了會讓人渾身覺得戰栗,再沒有其他感覺。

海闊天空、恣意所往,這是藝術表現的犯罪所具有的美感。

深牢大獄、畦步難行,這才是現實中所有罪犯共同的淒慘。

除了拇指粗的鋼筋隔離網,對麵的門開了,人進來了,濃眉、闊唇、國字臉,依然是一個很普通的麵龐,中等的個子挺直著胸膛,也像普通人一樣,隻不過身上沉重的腳鐐和裎亮的手銬能彰顯出他的不普通之處,絕對是個極度重犯。聽到獄警沒有溫度的話語,看到周圍沒有表情的麵孔,對比著艱難進來,又艱難坐下的端木,帥朗的心裏油然而生一種深深的憐憫,想到這個人是被自己設計而身陷囹圄的,甚至於此情此景讓他有了那麽一份愧疚的感覺,絲毫不覺得自己平生第一次替天行道的行徑有什麽可誇耀的地方。

“你們……可以回避一下麽?”

對麵坐上的端木界平開口了,一開口旁若無人,這份從容做楚囚的氣度端得是讓帥朗自慚不已,不過這個無理要求被幾位專案組的和獄警無視了,都瞪著他,沒有吭聲,也沒有準備走,端木坐著笑了笑道著:“我無所謂,不過創造一個輕鬆的談話氛圍,說不定對你們好處……看,對麵這位朋友有點局促了。”

明顯是示意帥朗,當然局促了,畢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嘛,帥朗有點不自然地看看鄭冠群和沈子昂,鄭冠群和沈子昂目光交流著,沒有說話,把帥朗往前推了一步,摁到了椅子上,一擺前,前後兩個方向的獄警、專案組人員悄然退出,守在門口,帥朗呢,稍稍有點納悶,可不知道這事怎麽著被顛倒了,敢情端木這兒還能指揮到這些警察?

“沒什麽奇怪了,他們有求於我,所以就禮賢下士了,你倒是有點讓我失望,怎麽看上去像個產業工人。”對麵的端木侃侃一句,盯著帥朗,一身藍不拉嘰的工裝,一臉傻不拉嘰的表情,實在是看不出什麽特異之處,在他盯著帥朗的同時,帥朗也從最初的緊張的局促中慢慢適應了,同樣回盯著這位聲名遠揚的奇騙,桔黃色的嫌疑人服裝,看著有點滑稽,特別是戴著刑具還這麽談笑風聲,那滑稽的樣子卻是更甚了幾分。

倆人就這麽盯了,盯了幾分鍾,端木界平的眼睛一動不動,突然問了句:“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麵。”

“沒錯,確實沒有。”帥朗不卑不亢。

“不過我們都已經知道對方是誰。”端木又道。

“沒錯,確實知道。”帥朗回答雷同。

“所以,我們其實都期待這個見麵,你說呢?”端木問,表情基本沒有變化。

“沒錯,確實如此。”帥朗也保持著對恃的表情。

“那好,有興趣滿足一下彼此對對方的好奇心嗎?”端木問。

帥朗一笑,正中下懷,點點頭:“有,正為此而來。”

“那好,由你開始吧,你可以問我任何問題。”端木界平很大方的問,讓帥朗想起了古清治那番不吝賜教的樣子,仿佛讓他先開口還是個偌大的人情一般,此時的端木看上去一點都不淒慘,笑眯眯地看著帥朗,帥朗驀地覺得似乎和騙子談話並沒有那麽沉重,促狹心起,想了想,出聲問道:“我還真有個問題,既然有機會了,我就問問……端木先生,作為一個很有成就的騙子,你會不會感覺壓力很大?”

像采訪?也不是,帥朗記得大學室友調侃時經常說:做為禽獸你會不會感覺壓力很大?複製了一句玩笑而已,端木或許真沒有料到是這麽個問題,猛然間一愣,等看到帥朗促狹的表情時,又是猛然間哈哈大笑,仰著脖子,鐐銬抖叮當直響,笑得很開懷,很爽朗,說不出的痛快……

“又開始發瘋了啊。”原研究員看著監控,回頭說了句。

“這個不算瘋吧,還算正常。”沈子昂戰戰兢兢道。這幾日早被這個嫌疑人搞得頭大了,本來想來個連軸轉給個疲勞戰,誰知道這個騙子七十二小時不合眼居然還能保持頭腦清醒,反倒讓預審的害怕精神過於亢奮出了其他問題,而現在最怕出問題,因為這個人身係的藏匿資金數額巨大,雙方誰都知道份量,反而成了一個奇妙的平衡,正像端木所說有求於人,自然要禮賢下士。

“這兩人都夠邪門啊,有點惺惺相惜的意思。”原研究員又道著,看到了帥朗和端木相對而笑。

鄭冠群也在觀察著,搖搖頭道:“不到火候,對付一個人容易,折服一個人就難了,通知獄警讓出幾步,別堵在窗下,讓他們放開談,說不定會有收獲。”

沈子昂通知著,兩個窗口上的獄警霎時隱去了身形,一下子隻剩下的相對而笑的倆位,笑得是那麽開懷,還真像惺惺相惜的一對傻爺們。

“問得好……”

端木好容易止住了笑,出聲說著:“沒錯,壓力是很大,失眼、盜汗、心悸,中醫上講這是心火盛、氣血虧、元氣傷;要照老百姓的說法叫虧心事做多了,走夜路要碰見鬼;要照警察的說法,這叫自作孽,不可活,你覺得呢?或者我可以問你,作為一個初窺門徑的同行,你的壓力大嗎?”

“不大,從你進來的這一刻起,我想我們倆的壓力都應該消失了。”帥朗笑著道,隱有所指。端木界平同樣點點頭:“沒錯,是消失了,我一直在逃亡中,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可以安然長眠,盡管警察給我的睡眠時間並不多,不過我還是睡得挺踏實的,就像所有的逃犯在落網後的那種心態一樣,從惶惶不可終日變成了坦然麵對。”

“嗯,挺好,不過對於你的事我不想知道太多,特別是在監獄裏的經曆,外麵有人聽著呢啊,知道的太多了,對我這類小人物不好。”帥朗提醒了一句,把自己放到了事外人的位置,生怕回頭又得被專案組給上一課,中心內容是:保密。

端木界平笑了笑,挪了挪身子,饒有興致地看著帥朗道著:“對,和諧,我把這個詞忘了……你來見我,我還沒謝謝你。”

“不用謝,這個由不得我作主。”帥朗搖搖頭。

“那如果由你作主,你會來嗎?我曾經想你會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站到我的麵前,言行舉止會讓我無地自容,看來我想錯了。”端木界平道,一聽到此處,帥朗笑了笑,湊上湊臉,幾乎湊到了鋼筋網上,很睥睨地說著:“如果由我作主,在官井胡同我就一磚拍死你,既然你想要我的命,我也不會仁慈到對你客氣……就像你對我一樣,從來就沒客氣過。不過你搞清楚,所有假設都是不能成立的,你、我都做不了主,連自己的主都做不了,更何況別人,我想你見我,還是覺得栽到我這麽一個無名小卒手裏有點心有不甘吧?”

“那你覺得我會善罷甘休嗎?”端木怪異的反問了句,不像輸家。

“不會,不過對此你也隻能認命,沒人能救得了你,何況也不會有人救你。”帥朗不客氣地道。

很不客氣,直指心肺,本來以為會悖然大怒,本來以為這句會觸發端木那麽點神經質,卻不料對麵的端木界平動也未動,隻是微微笑了笑道:“對,沒人救我……我沒有什麽親人,更沒有什麽朋友,所以在我選擇一個對話對象時,除了你這個最出色的敵人,我還真想不出其他人來。這其實也是我心裏的一個大問題,對於我這個無能為力的人,我很想聽聽你是怎麽樣找到我的。”

帥朗眼皮一抬,稍稍一怔,看了下監控探頭,不知道敢不敢說這茬,不料稍一遲疑,口袋裏的手機震動響了,一看是沈子昂的電話號碼發了條短信,上麵寫道:可以告訴他。

看來,有比保密更重要的事,帥朗心裏暗道著,裝起了手機,看了眼正襟危坐等著的端木界平,很耐心,一點也不急不躁,似乎知道這個結果一樣,帥朗斟酌了下用詞,慢慢地說著:

“……其實很簡單,簡單地說,就像別人打了我一拳,我一定要以牙還牙回敬他一腳一樣,你性格裏的偏執比誰都重,你們同門看出來了,警察也分析出來了,所以在中州你被騙走八百多萬款項還差點被警察抓住,以你的性格,你會用狠十倍的辦法報複……我現在明白你師傅的意思了,《英耀篇》隻是一個餌,他的真實目的是要給你在中州樹立無數個敵人,讓你一步一步陷到這個泥沼裏不能自拔,特別是在你眼中很憎恨的人,比如這些表麵冠冕堂皇,暗地裏男盜女娼的名流;比如這些欺世盜名、沽名釣譽的專家;更比如這些在你手裏屢屢失利,蠢笨無比的警察……以你偏執、自大、驕矜、器小的性格,你會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隻要一步走錯,你就會萬劫不複。”

“嗬嗬,他們不夠資格當我的對手。”端木打斷了帥朗的話,很自得地說著:“我自認和古清治半斤八兩,我找不到他,他也未必找得到我,即便像尚銀河這樣的地頭蛇我也沒放在眼裏,我在暗處,他在明處,對付他有的是辦法……不過好像你就技高一籌了。”

“不是我技高,而是警察有先天的優勢。”

帥朗搖搖頭,對端木解釋著:“其實拍賣會後你可以安然離開,不過就不離開,也沒人知道你的下落,不怕告訴你,是兩位和你同時代的警察尋根溯源找到了你父親的檔案,然後排了一出金石展的戲,而且用的是兩副假冒的《中山國石刻》拓片,敢用假貨的原因在於,他們知道識貨的不敢輕易露麵,露麵的肯定就是替身分不清這麽高雅的藝術……很可惜,你失誤了,有人上門了,因為秦格菲的上門糊裏糊塗買走,暴露了邰博文,也讓警察知道你必定就在中州,那兩副東西對別人而言是廢紙,即便是真品也不值上百萬,隻有在你眼裏才是無價之寶……當時,你一定打電話通知邰博文不惜一切代價拿下吧?”

失誤,這是最大的一個失誤,端木臉上有點難看,強奸犯被人奸了、老騙子被人騙了,人生的大不幸莫過於此,對此,端木似乎真的有點認命了,點點頭道著:“很漂亮,幹得非常漂亮,從無字處讀書、於無聲處識人,能想到這個辦法來的是個天才……不過離找到我還有很遠距離。”

“不遠,有位天才其實一直就判斷你根本沒有離開過中州,即便不在市區,也許會在周郊那個縣鎮呆著靜觀其變,那位天才在出了邰博文股市設局的事還考慮到,股市釣魚收官之際,就是圖窮匕現之時,這個時候也就是你拋出邰博文吸引所有人視線的時候,這個時候你會回到中州,而且會挾製因為資金被騙不得不聽命於你的尚銀河,接下來才是你的表演時間,先抓我、再要《英耀篇》、或許之後還要再找古清治、寇仲、田二虎、馮山雄,把一切一了百了,對嗎?”帥朗敘述著過程,端木界平點點頭道:“對。好像在這個中間我又上當了一次,你死了……我還收到了你被割斷靜脈的死亡照片。”

“嗬嗬……意外,這就是小人物的悲哀,知道你這位大人物要我的命,我隻能假死脫身了……你被騙了以後,回頭又騙了尚銀河一次,根本沒有給他一毛錢是吧?其實我有點奇怪,把尚銀河拋掉之後,你接下來會去找誰幫你辦事?你每走一步都會想好幾步,我還真想不出來你要驅使的下一個人是誰。”帥朗疑惑地說道。

這是個一坎,中斷之後無從繼續,而帥朗總覺得之後又發生了尚銀河跳樓自殺隱隱地和端木還有牽扯,這位經營十數年的老騙子在中州布的棋子有多少還真不好說,就像古清治一樣,別說你揣摩他的底牌,就連人也別想找到。這一句,帥朗旨上敲敲邊鼓,不過薑還是老的辣,端木界平無動於衷,搖搖頭:“不管是誰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忽視了一個最大威脅。”

帥朗呲呲嘴巴,又回到了正題上:“沒錯,一報還一報,最終古清治還是把你騙倒了,而且可以心安理得地說你是栽到了一個無名小卒的手上。”

“不是無名小卒,是一個天才……我現在想起來了,官井胡同的車道上警車鳴笛,是虛張聲勢,如果我向後返回原地,也許能走得脫,不過有人已經判斷出我不敢輕易涉險;還有巷子片區五十多個出口,我如果攀越任何一個被堵的出口,都有可能走脫,那兒是防守最薄弱的地方,不過也有人判斷出,我不敢驚動不相幹的人;於是我隻能朝前走,隻能和那一群地痞流氓照麵,我很奇怪……帥朗,他們怎麽會喊出我的名字,知道我有偽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