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解鈴還需係鈴人02

帥朗笑了,這是神來之筆,他對著端木界平的迷懵笑了,笑著道:

“他們其實真的不知道,十幾年沒見人,就警察也未必認得出你來……不過那天呢,每個出口都有五六個人把守,隻要碰到中年男人都會喊一句‘端木界平,你化成灰我也認識’,目的呢,就是要彌補不認識的真人的缺憾,要詐你現身。可是有位天才知道,你這個騙子的心理素質非常好,這幫小流氓未必詐得出你來,於是又出了個辦法,先詐,再摸,隻要有化妝的直接拍倒……其實那天,你如果沒化妝,完全走得了,可你為了躲避警察的排查,一定會刻意化妝一番,你一直生活在逃亡中,很精於此道吧,可沒想到的恰恰是最擅長的地方暴露了你……”

帥朗這會找到值得自己拽,值得自己帥一把的理由了,人最容易忽視的地方恰恰是他擅長的地方,像善泳者必溺於水一樣,那天的布置根本沒有找特定的人,隻限定了一個中年男,一個有化妝的人,找的辦法又是如此的另類,先詐後摸,他就有千變萬化照樣得顯形出來,笑了笑,看到端木界平臉皮稍有尷尬的時候,帥朗止住了笑,有意識地不讓端木過於難堪,又補充了幾句道:

“……我想,這其實也是你一直把徐鳳飛帶在身邊的原因吧?知道徐鳳飛怎麽落網的嗎?因為邰博文和徐鳳飛有非正當的關係,所以他提供出了徐鳳飛身上某個部位有痣的體貌特征,接下來警方比對她的身份,又判斷這個年華將逝的女人對於美容有變態的追求,所以連夜排查了全中州五百多家美容院,找到了載她的出租車以及你們可能所在的大致區域……就這麽簡單,再精巧的騙局也是一戳即破,瞞不到永遠。”

帥朗說完了,亦真亦假,靜靜地看著端木界平,他的臉上陰晴不定,也許是專業的緣故,在那張普通的臉上已經看不到心理活動的端倪,隻有眼珠子偶而動動、臉色因為氣血的原因稍稍變化,甚至於在聽到徐鳳飛和邰博文有不正當的關係時,也沒有更多的變化了,帥朗停了好久,才見得這人仿佛在咂摸真偽一般,長舒了一口氣,很莫名其妙地問了句:“你忘了一件事,照片。滿胡同巷子的照片。”

“哦,雕蟲小技而已。”帥朗很大氣地一擺手,狀似無所謂地說道:“能認出那照片的人隻有你,這是為了擾亂你的心神,你偏執的性格的成因在於你上一代的蒙難,那個陰陽頭和批鬥的照片在於讓你回憶往事;還有那幾幅女人裝的照片,是在侮蔑你的人格……如果你是個普通人、小人物,沒準會忍氣吞聲視若不見,可你恰恰不是,而是個自視甚高的人,所以這些東西會擾亂你正常和冷靜的思維,也會讓你迫不及待地想離開這個地方,那天巷子的人已經被抽空了,越是安靜的環境會比喧囂的環境更讓人感到恐懼,不知道起作用了沒有。”

帥朗說著,看著端木,此時甚至有點於心難安的感覺,種種卑鄙的設計都出於自己,而最卑鄙的莫過於罵人專揭短、傷人專揭疤,那些東西,無疑是這個人心裏深處的傷。

“哎……起作用了,幹得很漂亮,我比古清治遜了一籌,他是要讓我輸得心服口服呀……”

過了很久,端木界平幽幽一歎,道了句,此時才抬起眼皮,又一次鄭重地打量著貌不起眼的帥朗,那表情的的確確開始有刮目相看的感覺了,這雙眼睛打量了很久,有點失落的收回了眼光,似乎對於栽在這個手裏還有那麽滿心的不服,又靜默了片刻。這才問著:“我還有最後一個請求,你知道是什麽嗎?”

“是有關《英耀篇》的事嗎?”帥朗問。

“錯了,《英耀篇》的奧義並不深奧,我已經明白了,我要請求的是另一件事。”端木界平緩緩地說著,看了帥朗一眼,仿佛是哀求的眼光,道出請求來了:“我是活罪無望、死罪難逃,一輩子無親無友,雖然不至於暴屍街頭,可也收骸無人,死後我想葬在國墳北邙,不知道這件後事能不能托付給你?”

“啊?”帥朗坐不住了,瞪眼了,跌下巴了,大眼瞪小眼問著:“這…這事,咱國家民政局不缺這點錢,托給我多不合適。”

“我不是讓你辦,而是托付你告知那位天才,我的失敗恰恰證明了他的天才,我想他不會介意親自埋葬我的。更何況我已經立誌不食周粟,難道最後還要讓我晚節不保?”端木問道,很詰難。

隻不過問錯人了,帥朗眨巴著眼反問著:“什麽什麽周粟啥意思?您還有晚節?”

“意思就是我和披著官衣的人勢不兩立,我想找一個能理解我的人送我上路,人赤條條的來,最終誰也要赤條條的走,我來到這個世界就是一個錯誤,我不想讓我走的時候,也變成一個錯誤……”端木緩緩地說著,不介意帥朗這句白癡的問話,眼光裏蘊著那種很期待、很理解、很惺惺相惜的眼光,期待著帥朗答應這一個不請之請,似乎他很確定,這才是一個正確的選擇。

隻不過帥朗就不覺得正確了,瞪著眼,你說這叫什麽事呢,就知道沒好事,可也不能攤上個喪事吧,活這麽大喜事都沒操辦呢,先得操辦喪事,既沒經驗也沒有經曆,再說還得花錢,一時間讓帥朗不敢輕易啟口答應了,不時地看著監控探頭,給探頭後的人眨巴眼,試圖結束這個談話,要不給點指示也成,老鄭敢讓答應,回頭老鄭當孝子賢孫去。

沒指示,也沒人進來結束,等了好久,帥朗也沒敢答應……

“看來,端木所托非人了啊,這人和端木不是一路吧?”

監控室在看到倆人僵持著的時候,響起了一個聲音,鄭冠群和沈子昂同時回看,是省廳預審處調拔的兩位資深預審專家,四十開外,一位李森然,專攻經濟類案件,另一位高同,也是反騙領域的知名人士,兩人和沈子昂的級別相同,一直負責整個案件的預審,今天的見麵也是這兩位向省廳申請的,原本認為要見的這位帥朗有同夥之嫌,好像現在可以打消這個顧慮了。

“當然不是,這是帥世才的兒子,你們認為端木是什麽心態,他的心態是隻有抓住他的人才有資格和他對話。”

鄭冠群稍有不悅地說了句,李森然笑笑沒有反駁,隻是問了句:“鄭處,端木現在案子進程沒有什麽問題,就是這家夥拒不交待藏匿贓款的地方,能不能讓帥朗問問?”

“對,可以以這個為條件,讓他交待出來。”高同道。

“絕對不行。”沈子昂眼睛一瞪,沒來由地和鄭冠群持相同的態度了,搖搖頭道:“那樣的話咱們連最後一個可能對話的人都沒了。”

這一說,把兩位搞預審的說得好不懊喪,搖搖頭不作答了,沈子昂看看鄭冠群,一時莫衷一是了,總覺得這事情發展似乎並不像想像中那個樣子,原本以為端木界平是心有不甘,誰可能想到這人居然是想交待後事,不過好像這樣也不錯,最起碼他知道自己死罪難逃,說不定其言也善,會對接下來的審訊產生積極作用,幾次眼光詢問老鄭該怎麽辦,是不是給帥朗個指示,卻不料老鄭眼睛直勾勾盯著屏幕,什麽話也沒有說。

於是,預審室那倆位就被晾著了……

晾了很久,帥朗心下無著,坐立不安的樣子落在端木界平的眼中,同樣看了很久,過了很久才失望地一歎道:“……看來我奢求了,沒關係,你不必感到為難,我也沒有再強迫你的能力。”

挪了挪身子,聽到了手銬和腳鐐的聲音,端木換了一個坐勢斜斜地看著帥朗自嘲地道著:“一直以來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騙子,從你這裏我感覺到了,我的確有自視甚高了,其實說起來,我什麽也不是,我隻配得到世人的厭惡、唾棄、蔑視和憎恨……你也是這樣看我的嗎?”

“你試圖借尚銀河之手滅我,你期望我對你還會有什麽好的看法嗎?”帥朗反問了句,對此有點耿耿於懷,那眼神睥睨仿佛在說,老子沒滅你已經夠客氣了。

端木笑了笑,點點頭默認了,換了一種口吻道著:“應該如此,看來我們勢不兩立了,但發生這種事的原因也在於我們彼此的了解甚少,我很羨慕你知道嗎?”

“羨慕我?”帥朗愣了下。

“對,羨慕你有個好父親,見到你父親的時候我明白,我曾經忽視的才是真正致命的,有那樣的父親,再有你這樣的兒子就什麽也說得通了……不過相反的是,我一點也不恨你們,而且我想托你代我謝謝你的父親。”端木很意外地道,帥朗知道作為參案人之一老爸沒準已經來見過這位奇騙了,隻不過聽到端木的謝字有點訝異了,端木界平笑著解釋了句:“不用奇怪,我聲名這麽狼籍,能替我端木界平上墳掃墓的警察,他是第一人,也就在是看到他,才讓我覺得這世界並不是像我所想像的良知完全泯滅了。”

在這個騙子口中對老爸的評價這麽高卻是更讓帥朗愕然了,從來也沒覺得父親有多偉大,同樣笑了笑道:“他也是一個小人物,當了一輩子小警察,以他現在的身份,恐怕坐這兒審你都不夠格。”

“不是不夠格,是他在刻意回避。”端木突然道,很肯定。

“回避?”帥朗愣了,確實是回避,好像在抓到端木的那一刻,老爸就準備放棄一切了,把偌大的功勞全捧給了專案組,別人知道可以理解,可沒想到端木也能看出來,這就讓他不理解了。端木界平看出了帥朗的懷疑,笑著道:“以你的年齡還理解不了你的父親,你想知道原因嗎?”

“還有原因?”帥朗不解道。

“當然有,原因是,他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懷疑和動搖。”端木雷霆一句,如春雷乍響,帥朗不敢接茬了,再接下去,怕連自己也得被人懷疑有礙和諧或者有反社會傾向。

端木笑了,一點也不像精神病強迫患者,很和藹的笑著,狀如鐵路大院裏的叔伯輩看著小屁孩一樣笑著,笑著一指帥朗道:“現在我相信你是個小人物了,身上可能有過桀驁不馴的棱角,都被生活磨得玲瓏圓滑了。你不像你的父親,他表麵上冷血鐵麵,可骨子卻有點婦人之仁,他的心太軟,對自己,對別人都狠不起來,所以他一輩子隻能當個上不了台麵的小警察。”

厲害,帥朗暗道了句,自己多少年才認識的老爸,被這個騙子一眼瞧穿了,沒錯,老爸就是那麽一副從來不會給人說好話的臭牛逼得性,要擱別人老爸當幾十年警察,兒子那還至於這麽撅著屁股累死累活掙錢,存款都花不完。聞到此處,帥朗剜了端木界平一眼不屑道:“你評價不高嘛,有什麽可羨慕的。”

“我羨慕的原因在於,他是個好人,和我父親一樣的好人。”端木笑了笑,沒來由地帥朗覺得這笑容很誠懇,也沒來由地覺得這個騙子終於良心發現說了句公道話,自己老爸錢雖然沒攢下,可口碑著實不錯,否則也不會有那天一聽說老爸受傷,乘警來了一隊。

不對,這家夥想繞我……帥朗看著端木審視自己的眼光,猛然間驚省了,作為騙子誰也懂搏得對方好感和信任的方式,端木這麽誠懇,八成是想繞著讓我們爺倆給他辦後事,這可不行,滑天下之大稽嘛,自己倒無所謂,總不能老爸個警察身份跟著這事丟人現眼吧?帥朗一念至此,正正身形,準備油鹽不進了,不住地看著監控探頭,擠眉弄眼,坐不住了。

“你父親上次來的時候告訴我,他很敬重我。”端木突然一句,引得帥朗上心了,聽到的他說老爸,好像不像假話,就聽端木界平很自得地笑著說著:“他說他敬重我的原因是因為我心裏還留存著一片最純潔的地方,那是一個不容別人褻瀆的地方,一個封閉的空間,就是我給父母留下的地方,他說他很卑鄙,利用了我最後一點良知把我繩之以法……你知道我的父親和母親嗎?”

帥朗搖搖頭,入神了,對於父親的設計曾經私下了解了點,說起來是有點卑鄙了,可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對於這個以騙抑騙的後果,帥朗真不知道是對是錯,其實設想一下,如果倆個人沒有被設計接上火必有一傷的話,帥朗寧願選擇當個打醬油的,這個原因在於,端木騙子的上一代,是不是不折不扣的一對好人。

“我的祖父端木新睿在民國時候是中州一帶的豪紳,一輩子修橋補路賑災濟民,享年八十九歲無疾而終,我的父親端木良擇,畢業於燕京大學,因為家學淵源的緣故,他對金石研究很有偏好,畢業後他放棄留京的機會回到中州,並遵照我祖父的遺訓,不問政治,不做商沽,寧做一個本分的治學之士,解放前他作為當地有影響的文化人士,屢次得到中州當時地下黨的勸說,新中國成立之後,他和所有的人一樣,歡欣鼓舞,鼓足了勁要為國家、為民族、為他所鍾愛的金石文化事業盡他一畢生之力……後來的生活很美滿,他娶了當時愛國資本家的女兒,也就是我的母親吳姻美,是一位大家閨秀,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在當時的仁和醫院是一位外科大夫,這個醫院在解放中州的時候曾經救治了數以百計的解放軍傷兵,為此我的母親還得到了當時軍管會頒發的一枚勳章。我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家庭,記憶中我家,一幢米黃色的小樓,每天父親抱著我,母親哄著我,在院子裏搭的葡萄架下,聽著東方紅、太陽升的組歌,我能感覺到的,全是幸福,我能記起來,全是溫馨……”

端木眼睛流淌著幸福的餘光,帥朗癡癡地聽著,仿佛這一刻,倆個人有很強的雷同之處,每每在想起小的時候父親母親奶奶一家子,除了幸福和溫馨,再不會有其他的感覺,這份彌足珍貴的記憶,說不定也是他心裏最純潔的地方,看到端木像個小孩子一樣摸摸自己蒼桑的老臉,仿佛這個時間還定格在回憶中幼年時期,仿佛還和家人在一起,那種無法取代的幸福感覺,帥朗感同身受,於是肘支著頭,癡癡的看著這個發癔症的半老頭,心裏卻在暗道:這家夥根本沒有精神問題,他心裏清楚得很……

是很清楚,似乎能清楚地回憶起幼年的點點滴滴,隻不過這份溫馨和幸福的感覺並沒有持續多久,端木長歎了一口氣話鋒一轉說著:“……突然有一天,仿佛天塌了,地陷了,那一天我的家裏闖進來一群戴著紅袖標的人,把我父母五花大綁拖拉撕拽著,拉到現在的二七廣場開群眾批鬥大會,我那時候還小,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知道從那天我成了黑五類份子,沒人和我上學,沒人和我一起玩,有時候在學校被人認出來,大大小小的孩子會圍著,很不客氣地吐我一臉口水,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悄悄躲到一個見不著人地方哭……父母不知所蹤,我被送回了鄉下,遠房的叔嬸也嫌棄我這個黑五類分子怕受連累,饑一頓、飽一頓、十幾歲的孩子連鞋子都穿不上,在鄉下和放羊倌廝混著,滿身都是虱子和羊糞的味道……苦點累點我不怕,可我熬不住孤獨和恐懼,熬不住想我的爸爸媽媽,後來我就想了一辦法,打聽到了我父親勞改的地方,坐著驢車,扒著火車,走了幾百裏到信陽找我父親,我不知道勞改是一個什麽概念,我隻是想,不管發生什麽事,我的父母都不會拋下我……後來,在離勞改農場還有十公裏的地方餓倒在路邊,那時候碰上比我大幾歲的古清治,他救了我,他混的時間長,坑蒙拐騙偷都會點,他的父親也被關在勞改農場,相同的境遇把我們聯係到了一起,我們就在勞改農場邊上安了個窩棚當家……再後來,我在出工的時候遠遠地看到我的父親。”

停頓了下,帥朗的眼睛凝視著一動不動,也許,這是這個騙子此生唯一的一番真話,不過聽起來是如此地痛心,而這傷痛還僅僅是一個開始,就聽著端木說著:“……你知道我的父親成了什麽樣子嗎?赤著腳、挽著腿、衣衫襤縷,誰能想像得這是一位金石大家,你知道他們讓我的父親幹什麽?讓他毒日頭下篩沙、在齊腰深的河裏撈石頭,寒冬臘月也不例外……不過無所謂,那時候隻要覺得人活著就是幸福,我經常遠遠地看著,有時候偷偷地走到勞動的隊伍裏,那一幫子叔伯知道我們爺倆可憐,有時候還塞給了半塊啃剩的窩頭,我舍不得吃,悄悄塞給爸爸,不過等我回來,卻不知道什麽時候爸爸又塞回我的口袋裏了……那怕就這樣,那怕就這樣屈辱地活著我都覺得是一種幸福,可是……可是,他們連樣屈辱活著的機會也不給我父親……”

一行渾濁的盈滿的清淚緩緩流下,端木界平渾身不覺,眼神空洞地看著天花板,仿佛在自言自語地說著:“死的時候我沒有見到他,後來才知道在抄家的時候我家裏被抄走六百多件收藏,金石、拓片、玉器、書畫,我那個愚腐的父親呀,一直不停在上告、申訴,要求平反,要求歸還他畢生心血收藏,我想是這一點讀書人的倔強害了他。”

鐐銬叮當地響著,是端木伸著袖抹了一把淚,仿佛事過境遷已經出離的悲傷,即便是流淚也沒有心痛地嗚咽,輕輕地說著:“我最親的父親就這樣去了……我父親死時,我都不知道我母親在哪兒,一直到七六年才知道她在欒山縣界河村監督勞動,我去的時候,她已經過世三年了,是聽到我父親的噩耗之後投河自盡的,我後來聽村裏人說,撈上來的時候已經被水流剝盡了衣服,她也是帶著屈辱跳進界河,帶著屈辱到了另一個世界的……我們好好的一個家,就這樣家破人亡,我那時候想給父母合葬,連掘墳的錢也拿不出來,等完成這個心願,已經到了十年之後了……”

帥朗聽著,眼睛酸酸地,濕濕的,悄悄地伸著指頭抹了抹濕跡,對於那個年代的事他並不清楚,不過也沒有想到能令人發指到這種程度,如果不是那個畸形的時代,也造就不出麵前這位臭名昭著的騙子,其實帥朗再想想,已經習慣了別人的侮辱、憎恨、唾棄,那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麽可以讓他在乎的呢?

“這些事我聽我父親說過一些。”帥朗輕聲道著:“我想這也是我父親回避的原因之一吧,他經常說,沒有天生的壞人,如果壞人出得太多,那是因為生他養他的環境出了問題而不能歸咎於人的本性,他常告訴我,人要活得陽光一點,多在陽光底下走,心地會更坦**一點。”

“晚了,太晚了。”端木幽幽地一歎,大手抹了把臉,平複的悲傷的心境,努力平靜地說著:“可惜的是我沒有見到那怕一點陽光,出事的時候我的家被紅字號造反派改成總部,等我再回中州,那裏已經改成了幹體所,他們認為端木家死絕了,連補償也沒有給,現在那裏已經成了寸土寸金的森島別墅……我那時候生活拮據,到當時的平反工作組想要筆錢給我父母掘墳合葬,不料連證明我身份的東西都沒有了,我成了一個連戶口也沒有的黑人……我忍氣吞聲,忍辱活著,我那時候並不願意和古清治一起結伴去坑蒙拐騙。”

“那,你為什麽會……”帥朗小心翼翼地問著,端木接著道:“你是問為什麽會和古清治弄翻吧?”

帥朗點點頭,這是一個疑問,好像古清治應該是端木的救命恩人,端木搖搖頭道著:“沒有為什麽,錢迷心竅了,窮瘋了的人對金錢都有一種變態的攫取欲望,而他很有節製,我們雖然都以騙為生,但走得不是同一條路。不過我們倆誰也不是無辜的,他坐十年牢,就像我現在死罪難逃一樣,都叫罪有應得。”

無語了,帥朗無語了,愣愣地看著這位大徹大悟的奇騙,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說以人為鏡可以知得失,以端木為鏡,帥朗自忖著,就自己幹得那些爛事,要是真有一天也罪有應得,真不知道是個什麽樣的淒慘下場。

“你聽過一首宋詞嗎?”端木突然問,很期待的眼神,帥朗眼一動,兩個人四目相接,在那雙明亮地詭異的眸子裏,帥朗覺得這話似乎很有深意,就聽端木輕輕地念叨著:“……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見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

時而輕聲細語,時而高亢急切,時而悲情綿綿,帥朗這墨水不多的肚子聽著耳熟,沒聽出來是那位大家的詞,黯黯地讀了一遍的端木歎著道:“很好的一首辭,就像專門為我父母寫的,可惜的是,我背負著如此狼籍的聲名,不想再去玷汙我父母的墳塋,也不想再用端木界平這個名字,我死後,如果有塊碑,我希望是一塊無字碑,如果是一個骨灰盒,希望是沒有名字的骨灰盒,我生前已經受盡侮辱,不想死後再受人唾棄……你能幫我嗎?”

你能幫我嗎?端木帶著淚盈的眸子盯著帥朗,那盈眶的淚幾乎要噴湧而出,帥朗抹著嘴,點點頭,不知道什麽時候,臉頰上濕濕的一片。

“謝謝。”端木微微點頭,低頭做謝,帥朗深吸了一口氣,站起身上,四周壓抑的空氣讓他幾欲窒息,站起來的時候,緩緩地說著:“我想問你,《英耀篇》的秘密在那兒。”

“在這兒。”端木一指左胸心房的位置,很釋然地道:“騙中的聖經一點騙術也沒有講,講得盡是堪破人情、世事洞明,我一直沒有理解,而且那時候我聽說每一代江相派主的宗師都會散盡家產空身出派……我一直沒有明白的原因是我放不下,當我不得不放下時,我突然間明白,這也是個騙局,被奉為騙中聖經的《英耀篇》不是教你如何去騙,恰恰是教你如何不被騙,如何不去騙。既然世事洞明,就不會有所沉迷了;既然世情堪破,就自然置身事外了,能讀懂這層意思的人不少,可能真正做到的並不多,江相派的宗師有一半死於非命,這其中包括古清治的父親……這也怨不著誰,一旦財富在手,誰又能放得下呢?”

精辟,帥朗暗暗地給了一個定義,端木又何嚐不是因為放不下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等帥朗看得心有不忍,想安慰一句時,卻不料端木很釋然地笑了笑道:“能看到對方為我悲傷我很驕傲,不過我一點都為自己悲傷,從現在開始,我終於全部放下了,可以永遠解脫了……你走吧,代我問候你父親。”

帥朗挪了幾步,幾次回頭,都隻見得端木界平的眼睛是那麽的平靜,靜如一泓秋水,比任何自己所見的目光都顯得平靜而坦然,帥朗總覺得那雙眼睛裏像在訴說著什麽,可是以他的領悟力,實在想不出,和這位既知將死的人,還能說些什麽安慰的話。

也沒機會了,老鄭、沈子昂,兩位預審員進來了,續兵把帥朗領著出去了,獄警也進來了,端木界平抬頭看了看一行警裝鮮亮的人,眼神中變成了稍稍不屑和睥睨之意,老鄭首當其衝一指問著:“端木界平,對你我沒什麽好說的,勸別人能說坦白從寬,勸你隻能說早死早投胎了,我們盡快結案對你也是一種解脫,你說呢?”

“痛快。”端木一豎大拇指,梟雄本色出來了,一點結巴不打。

“我們已經查實,你被捕時所持十七張債券全部是偽造的,全部的銀行卡金額不到三百萬,徐鳳飛所持有的資金也不過六千萬,據我們估計,你手裏的贓款在十個億左右,不要跟我的兜圈子。”鄭冠群很直接,盡管聽到的淒慘故事心有不忍,不過仍然記得清自己的職責。

“不止十個億,現在的財富基數太大了,貪官一卷都是幾個卷,十個億太小看我了吧?”端木話變得大氣了,像有點犯精神強迫症了,生怕引不起別人的重視。

“那好,痛快點,藏匿的贓款在什麽地方?”沈子昂插了句。

“不過我怕交出來,你們不拿不走。”端木詭異地笑著,並沒有隱瞞的意思,而是直接要求著:“把我的東西拿出來。”

是證物,是被捕時候身上的東西,一排銀行卡,端木手指了指招行一張,念著數碼字道著:“那一張,銀行卡的後八位是密碼,名字用的是徐鳳雅,證件是香港的證件,存儲地方在香港渣打銀行的保險櫃裏。”

“你租了多少保險櫃,能放下十個億,港幣還是人民幣?”李森然提了個疑問。

“放不下,不過要是無記名債券的話,一個小箱子就放得下了,現在知道我有十億債券的人不少,在新加坡就被人追殺過兩次。要想拿錢,你們可得快點了”端木開了個玩笑,很得意,一轉眼又要挾著提條件了:“幾位阿sir,午飯時間已經過了,我們是不是應該飯後再談,或者已經沒有什麽可談的了。”

幾位警察交換了一意見,揮手屏退著嫌疑人,兩位獄警解押著端木界平回關押倉。這邊鄭冠群強調的保密紀律,先行向省廳匯報著,通過外事處接洽駐港部門提取贓款。

……

一個小時後,外調的警員乘直達班機起飛了……

兩個小時後,看守所淒厲的警報聲起,駐守武警隊員全副武裝封了全所……不久,省廳、市局督察、市檢察院聞訊趕來。同時到達的還是省法醫鑒定中心的七名法醫。這期間,沈子昂、鄭冠群、李森然、高同以及兩名解押獄警被單獨隔離審查,省廳謝副廳長親自到場,帶來了一隊督察翻看所以的審訊聲像記錄。

三個小時後,已經回到十一灣的帥朗又被不明來曆的一隊警察帶回了看守所,隔離詢問……誰也沒說發生了什麽事,不過帥朗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五個小時後,法醫的鑒定結果出來了,嫌疑人端木界平係自殺身亡,胃內容中檢測到了氰化物,左腳踝骨以上四點五厘米處發現用指甲劃開了一道傷口,疑似藏匿氰化物的地方,對照胃內容檢測到的人體填充矽膠物,法醫給出了一個匪夷所思的自殺方式,嫌疑人已經早有準備,把微量氰化物包裹在填充矽膠裏縫在皮下,入獄時單憑看守所的脫衣檢測根本查不出來,而嫌疑人就可以在看守的眼皮底下隨時結束自己的生命。

這個時候,到港的外調傳回來了渣打銀行提取證物的消息,密碼真的、名字是真的、存儲地是真的、箱子也在,隻不過僅僅有一個黑盒子硬盤,初步檢測是端木界平記載的這許多年向各地官員行賄的詳細記錄,還有部分視頻資料,把不少黨政幹部華麗麗地拉下水了,最近一次就是中州市招商局的局長……

解除隔離的鄭冠群聞知消息瞬時明白了,這個騙子用自己的死華麗麗的做了人生的最後一個騙局,要讓更多的人給他陪葬,要給這些警察找一堆麻煩,而各方都關注的贓款下落,他一毛錢也沒留下。

省廳緊急處理預案啟動了,對於端木界平的自殺暫時封鎖消息,且緊急知會省司法廳,對此事負責的看守所正副兩位所長暫時停止工作,對預審不力,沒有及時覺察嫌疑人心理自殺傾向的預審員李森然、高岡暫時停職;對於專案組組長沈子昂,暫時解除組長職務,聽候處理,……兩位直接解押的獄警,調離原崗位。

一個看守所忙得像炸鍋一樣,進進出出警車驚動了各方領導,忙碌中,帥朗這個小人物反倒被忽視了,糊裏糊塗在隔離室被關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