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待進步的兩種觀點
儒勒·凡爾納出生於法國的南特,時至今日,人們對他的記憶依舊停留在以其作品為靈感的那些機械動物和奇趣古怪的凡爾納博物館之中。他以法學生的身份步入成人世界,但是,他父親發現他依然在試著編寫戲劇時,便切斷了對兒子的經濟資助。1850年,被掃地出門又失去了收入的凡爾納為了維持生計,在巴黎抒情歌劇院找了一份秘書和證券經紀人的工作,直到他的小說處女作《氣球上的五星期》(Five Weeks in a Balloon)出版為止。這部小說受到了愛倫·坡的《氣球騙局》和《漢斯·普法爾的非凡曆險記》(The Unparalleled Adventures of One Hans Pfaall)的影響,一經問世便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此後,凡爾納得以作為職業作家度過餘生。
凡爾納《海底兩萬裏》中的一幅插圖,阿爾馮斯·德·紐維爾與愛德華·裏歐繪,1873年
遠在寫作生涯開始之前,凡爾納便對旅行產生了強烈的興趣。有一則著名的逸事,據說凡爾納兒時曾經偷偷溜上了一艘開往印度的輪船,船隻離港前才被父親發現。受罰時,凡爾納向父親發誓說:“從現在開始,我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裏旅行。”而他的幻想旅行就是那五十四部係列小說《非凡旅程》(Voyages Extraordinaire),它們帶領讀者以看上去可行又無法憑借當時的技術實現的方式上天入地,上到月球(《從地球到月球》,From the Earth to the Moon,1865),下到地心(《地心遊記》,A Journey to the Center of the Earth,1864),再到深海之下(《海底兩萬裏》,1869—1870)。
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則出生於英格蘭肯特郡的一個小商人家庭。他自幼就是個聰明而好奇的孩子,依靠獎學金進入了倫敦的堪津頓科學師範學校(3)學習生物學。威爾斯對政治與社會問題的關注在求學期間覺醒,這些關切激發了他日後的創作。
雖然威爾斯在絕大多數科目上的成績都十分優異,但他還是因為沒有通過一門地理學課程而被迫退出了助學項目。此後,他一邊從事自由寫作,一邊靠教師的工作勉強度日。
威爾斯第一部大獲成功的小說作品是《時間機器》(1895),這部小說牢牢抓住了讀者的幻想,為威爾斯的寫作事業奠定了穩定的基礎。此後,他發表的其他幾部作品也被後人視為現代科幻小說的基石,其中包括《隱形人》(1897)、《世界大戰》(1898)以及《莫羅博士的島》(The Island of Doctor Moreau,1896)。這幾部小說既依仗科學上的真實性,也立足於幻想中的技術,與此同時,它們在主題上都遵循著一個十分明確的社會政治議題,這也是威爾斯與在文學領域和他同屬一國的凡爾納最為顯著的區別。實際上,威爾斯在文學生涯的早期便曾拋棄科幻小說這一題材,轉向社會科學和曆史領域的非虛構創作。
儒勒·凡爾納:理性的發明,瘋狂的發明家
凡爾納以愛倫·坡強調的“逼真”原則挑戰著傳統的幻想旅行,旨在確保作品中的每一件機械都具有真實性和可信度。凡爾納對“逼真”的堅持十分激進,以至於他時常批判同一領域的其他作家——比如威爾斯——對機械和工程的處理過於不上心。以下這篇冗長卻有趣的文章最初以訪談的形式發表於1904年的一期《聖殿酒吧》雜誌,它從凡爾納本人的視角清晰地闡釋了這兩位作家的不同:
我認為他(威爾斯)是一位完全依靠想象力的作家,這一點十分值得讚賞,但是我們的創作方式可以說截然不同。我在自己的小說裏一向秉持著這樣一個觀點,那就是要把我那些所謂的“發明”建立在客觀現實的基礎上,在描寫構造它們所使用的方法和材料時從不徹底脫離當代工程學的理論和技法。
就拿“鸚鵡螺號”舉個例子吧。如果認真思考一番的話,它隻不過是一個沒有任何絕對的驚人之處的潛水機械而已,也並不會超出現實中科學理論的界限。它的上浮與下沉依照的都是那些絕對行之有效且廣為人知的原理,導航和推進方麵的細節也非常合理,並且相當容易理解。甚至連它的動力來源也不是什麽秘密:唯一稱得上在想象力的幫助下完成的細節隻有這種動力的應用而已,而這一點也是我的刻意留白,好讓讀者自行得出結論,即那隻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技術漏洞,頭腦經過高度訓練且能夠貫徹務實精神的人應該能夠輕易地填補這個空缺。
另一方麵,威爾斯先生的作品則完全處於與當今相距甚遠的年代和科學水平,但我不會說那徹底超出了可能的限度。他筆下的裝置不僅完全依靠想象力構築而成,建造這些機械的原料也是幻想的產物。您看,就以他的小說《登月第一人》(The First Men in the Moon)舉例吧。您應該記得,他在這部作品中引入了一種全新的反重力物質,卻沒有給出一星半點關於它的製備方法或與化學分子式有關的線索,也沒有和當代的科學知識相關的參考,好讓讀者能夠推測出一種有可能導向這個結果的方法。而在他的《世界大戰》中,雖然我不得不承認我十分欣賞這部作品,但是讀者對火星人究竟是怎樣一種生物一無所知,也不知道他們究竟是如何製造出那種神奇的熱射線,並且用它給自己的敵人帶來恐怖與浩劫的。
可憐的凡爾納,他自己能構思出古怪的蒸汽動力大象,又覺得威爾斯那些全新的探索與拓展太荒誕、太不完整了!凡爾納對創造符合實際的細節這一點實在是過於執著了,以至於他在作品裏塞滿了各種以文字形式展現的設計藍圖,試圖對小說裏的技術進行解釋,讓它的觀感更加合理。部分當代讀者或許會覺得這種事無巨細的作風非常無趣,然而這一點卻剛好迎合了蒸汽朋克創作者和藝術家的喜好。對荒誕奇詭、絕對不可能出現的發明創造在真實性方麵的強調精細到每一顆螺絲,這正是蒸汽朋克美學的關鍵因素之一,尤其是在那些現代文學以外的領域。然而諷刺的是,在大銀幕和漫畫書中,威爾斯的造物在視覺表現上反而比凡爾納的“發明”更加可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凡爾納筆下那些盡心確保過的發明早已過時,而威爾斯的構想本身便留下了更大的演繹空間,也更加精準地描摹了當代科技的外觀、發展與目的。在他們各自的作品中,威爾斯絕非一個漫不經心的空想家,而凡爾納也未必總是徹頭徹尾的實用主義者。
幻想中的飛行自行車,諸多對未來飛行機械的設想之一
讓凡爾納的小說獨樹一幟,並且成為蒸汽朋克愛好者靈感來源的要素,還是他會在寫作中通過“發明”某些真實可信的技術來推動故事情節。凡爾納煞費苦心地讓筆下的技術擁有獨特性,他創造的機械奇跡就像那些個性鮮明的角色一樣,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比如《海底兩萬裏》中那艘動力自給的潛水艇“鸚鵡螺號”。這艘外形像獨角鯨一樣的潛水艇不僅在海底稱霸,還讓它頗具浪漫色彩的船長在裏麵過著國王一樣的日子。雖然“鸚鵡螺號”這個名字來源於羅伯特·富爾頓1803年的設計,但凡爾納構思船體時參考的更有可能是“漢利號”潛水艇,就像查菲的這段描述一樣:
飛艇插畫
從船尾看過去的話……這艘戰艦很像是一隻鯨魚……與一般的作戰艦艇沒有什麽相似之處。而從船尾螺旋槳之後的有利位置觀測那40英尺(4)長的船體,這艘戰艦的外形——它那符合流體力學的優美流線型輪廓——讓人想到的不是構築它的材料,而是鯨類動物的軀體……“漢利號”的設計師們(詹姆斯·麥克林托克、霍拉斯·漢利以及巴克斯特·沃特森)希望這艘戰艦在外表和形狀上都更加接近海洋中暢遊的動物……
《地下探險家》,綜合材料,湯姆·班維爾作,2009年
凡爾納參考了“漢利號”的概念,又在它的自然屬性上加以拓展。“鸚鵡螺號”圓潤的流線型艦體讓它得以一路直線下潛。尼摩船長會在潛艇浮出水麵時進行換氣,將艙內渾濁的空氣排出,並更換成新鮮空氣。即便是用於調整潛艇浮力的排水係統也和鯨類動物很像,通過將海水噴出來排空水箱的方法就像鯨魚從鼻孔中噴水一樣。
不過,“鸚鵡螺號”可不僅僅是一台外形有點像獨角鯨的機器。凡爾納盡心竭力地描繪了它在設計上的細節:“這是個很長的圓柱體,末端呈錐形。它的形狀很像是一支雪茄。這種形狀已經在倫敦造的幾艘同類船舶上被采用過。這個圓柱體的長度,從這一端到那一端,剛好是70米,而它的寬度,最寬的地方是8米……”(5)(為了避免當代讀者陷入夢境故事且不再醒來,接下來的近千字描述此處不再引用,感興趣的讀者可以在網絡上找到已進入公版領域的凡爾納作品繼續欣賞。)
這隻“獨角鯨”遠遠沒有讓凡爾納將自然與機械相結合的狂熱畫上句號,他在《蒸汽屋》係列的第一部《坎普爾的惡魔》裏也沿用了近似的機械。所謂的“蒸汽屋”是一頭機械大象,它像裝甲艦一樣全身蓋滿了鐵板,以15—30英裏(6)每小時的速度拖著兩座大型房屋穿越印度。讀者雖然很難記住《坎普爾的惡魔》的情節,卻不會忘記“蒸汽屋”。
不論其背後的動力是對厚皮類動物廣泛的喜愛,還是基於凡爾納作品的重現與擴展,機械大象都成了當代蒸汽朋克領域頻繁出現的題材,從俄羅斯藝術家的作品到特製防毒麵具的創作都可見這一元素的運用。
但是,凡爾納的作品最好附上這麽一條警告標簽:“切勿距離太近——內有瘋子駕駛的複雜古怪機械。”提到凡爾納小說《征服者羅比爾》(Robur the Conqueror,1886)中那個著了魔的主角羅比爾時,蒸汽朋克學者傑斯·奈文斯在他的《維多利亞時代奇幻百科全書》中分析了工業革命如何改變了人們的觀念:
擁有強大力量又極具威脅的工程師或發明家是瘋狂科學家形象的一個變體,但是它並不具備瘋狂科學家那種浮士德式的特質。最典型的浮士德式瘋狂科學家就是瑪麗·雪萊塑造的維克多·弗蘭肯斯坦。這類人物的危險性在於,他們無法掌握自己獲得的全新知識……這是維多利亞時代早期非常典型的一種觀念,然而19世紀中期過後,對待科學的看法發生了改變,人們不再認為知識本身是危險的,真正危險的是利用知識達成的結果。19世紀下半葉,發明家的形象表現落入了兩種固定類型,要麽是英雄主義的冒險家,要麽是狂妄自大的瘋子。
將這種不是英雄就是自大狂的模式應用於當代的蒸汽朋克藝術家和創作者未免過於惡意,但是,對於凡爾納的發明家角色來說,不論具體造成的損傷是大還是小,他們都可以歸入後者的範疇。羅比爾是一位將自己的天才看得高於世間一切的發明家,他認為自己可以淩駕於法律之上——尤其是針對綁架犯罪的法律。但是,他和尼摩船長相比隻不過是小打小鬧。半是殉道者、半是殺人犯的尼摩船長是科學類反派的典型代表。他潛伏在深海之下自己搭建的家園裏,既是為了躲避黑暗的過去,又夢想著將世界重塑為自己理想中的麵貌;他同時也是一位文學與藝術的鑒賞家(他那品位多少有些浮誇的海量藏書和展品不拘一格的博物館都體現了這一點),更以讚賞的眼光觀察著自己獨特的生活環境中一切微小的細節。尼摩是個十分迷人的角色,連被他囚禁的人都很難對他心生恨意。這種浪漫的感性令尼摩這一人物增色不少,也讓讀者更容易忽略他正凶險而狂妄地計劃著“向全世界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