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育與重生

從1991年到2007年這段時間可以視作蒸汽朋克的孕育階段,這一時期內問世的小說往往被歸類於科學幻想或架空曆史。而在《差分機》之後,沒有任何作者——包括斯特林和吉布森——再創作出同樣優秀又具有典型性的蒸汽朋克作品。個別小說和短篇作品開始利用早期蒸汽朋克作品所創造的空間,並融入了我們今日所謂的“蒸汽朋克元素”。正是這些作品在20世紀80年代那寥寥的重要作者與當今的諸多作品和極具多樣性的作者之間建立了一條生命線。

具體來說,上文指的是三部出版於1995年的作品,它們分別以獨特而有趣的方式在早期作品的基礎上做出了自己的發揮,那就是保羅·德·菲利普的《蒸汽朋克三部曲》(Steampunk Trilogy)、尼爾·斯蒂芬森的《鑽石年代:淑女養成指南》(The Diamond Age: Or, A Young Lady’s Illustrated Primer),以及菲利普·普爾曼的《黃金羅盤》(The Golden Compass)。(憑借著一次MTV采訪,尼爾·蓋曼也被硬塞進了蒸汽朋克的行列,然而他的作品是自成一派的英式幻想題材,對蒸汽朋克關注的主題隻是略有涉及而已。)

由三部中篇小說組成的《蒸汽朋克三部曲》是一部跳躍而隨性的作品,其中既有用巨型蠑螈替換英國女王的荒誕鬧劇,也有艾米莉·狄金森和沃爾特·惠特曼之間巴洛克風格的地下情。德·菲利普在這個三部曲中盡情展現著自己狂野的幽默感,讓貝洛克和穆爾考克影響之下的蒸汽朋克向著他自己的角度傾斜。而斯蒂芬森的《鑽石年代》則時常被視為“後賽博朋克小說”,不過其中仍然包含了諸多與納米技術相結合的新維多利亞時代元素。如果說《差分機》算是“曆史賽博朋克”的話,那麽《鑽石年代》就稱得上是“未來主義蒸汽朋克”。普爾曼的《黃金羅盤》呈現出了略顯模糊的架空維多利亞時代背景和一位勇敢的女性主角,但是,與書中的種族及宗教問題相比,飛船之類的元素就隻能黯然退居二線了。實際上,他筆下那些擁有高度智慧、會說話、穿著巴洛克盔甲的北極熊可比空中飄著的東西要“蒸汽朋克”多了。

葉卡特琳娜·賽迪亞的《煉石術》(普萊姆圖書,2008年)

一直到21世紀第一個十年末期,已有十餘年曆史的蒸汽朋克社群參與人數激增,這一文學子類才真正迎來了文藝複興。在這次重新定義中,創作者不再將“蒸汽朋克”當作特定的文學流派,而隻是把它看成工具或美學而已。

謝麗?普裏斯特,攝於2010年

謝麗·普裏斯特、蓋爾·卡利傑和葉卡特琳娜·賽迪亞是這個新時代中口碑最好、商業上也最為成功的三位蒸汽朋克作者,而她們分別以獨特的方式為這一題材帶來了變化與轉折。

普裏斯特的做法是引入一種有所修正的美國視角。在她獲得雨果獎提名的《老爺車》一書中,普裏斯特添加了僵屍元素,著重強調了母親這一身份與母性,還徹底地重寫了西雅圖的曆史。卡利傑則在自己那看似輕鬆實則奔放自由的《陽傘保護國》(The Parasol Protectorate)係列中融合了超自然生物與P.G.伍德豪斯(1)那種古靈精怪的幽默。而賽迪亞則利用自己的小說《煉石術》(The Alchemy of Stone)探討著“技術革命、種族衝突與煉金術帶來的社會運動這一大背景下的蒸汽技術”。賽迪亞坦承自己十分喜愛凡爾納與威爾斯,但是她對“幾位作家的當代模仿者就沒有那麽著迷了。有些人寫出來的東西就像是當整個20世紀的文學和思想不存在一樣,我對這樣的作品基本沒有興趣。不過我的確挺喜歡貝洛克和鮑爾斯,後者對我的影響更直接一點,主要是秘密結社和架空曆史什麽的”。

賽迪亞對蒸汽朋克的定義是“基於殖民主義和帝國主義背景的包含蒸汽技術的虛構作品。我想我甚至可以當個發明家,設計出完全可能實現的蒸汽動力計算機來,沒準兒有朝一日我確實會這麽幹的。說到底,假如18或19世紀就有計算機的話,鬼知道微積分會變成什麽樣子呢。如果他們能夠用這種幾乎用不上腦子的辦法解決複雜的數學問題,那微積分大概就幾乎不存在了吧”。

蓋爾·卡利傑《陽傘保護國》係列第二卷《恒定》(軌道圖書,2010年)

在《煉石術》中,智能自動機械少女馬蒂被卷入了石像鬼、機械師與煉金術士之間的一係列衝突之中。就職於流行文化網站io9的編輯安娜麗·內維茨經常報道蒸汽朋克相關的內容,在她看來,賽迪亞的做法是十分獨特的,因為“絕大多數蒸汽朋克愛好者迷戀的‘發條少女’精巧又極具女性魅力,而賽迪亞則向我們呈現出了發條少女的生活何其艱難:她(馬蒂)活在製作者的掌控之下,無法脫離她的發條獨立生活。她根本沒有那種奢侈的自由去做個‘朋克’,她得為了生存而拚命工作”。雖然普裏斯特的《老爺車》或許是最近幾年人氣最高的蒸汽朋克小說,內維茨卻認為這部小說不如賽迪亞的作品尖銳,然而這在她看來也未必是什麽壞事:“《老爺車》毫無疑問是一部足以引領潮流的蒸汽朋克小說,不過,也可以把它當成南北戰爭背景的架空曆史小說來看,而我很喜歡這一點。這是商業化作品嗎?當然是。可是蒸汽朋克本身早就商業化了——所有朋克都是這個下場,真的,馬爾科姆·麥克拉倫開始營銷性手槍樂隊(Sex Pistols)的時候就注定是這樣了。”

普裏斯特的靈感來源固然包括凡爾納和威爾斯,但同時也有瑪麗·雪萊和“關於19世紀的流行學術書籍”,她從這些書本中獲得了不少關於唯靈論運動和工業革命的信息。

普裏斯特真正“一頭紮進”蒸汽朋克文化是在21世紀第一個十年的中晚期,“那時候我才第一次與眾多角色扮演玩家和創作者打上交道,這些人在這個古怪的小小沙盒裏玩得非常開心,我就加入他們的行列一起玩了”。

角色扮演和時尚對卡利傑同樣產生了不小的影響,甚至比20世紀80年代第一波蒸汽朋克文學浪潮的影響還要深遠。“我開始穿蒸汽朋克風衣服的時候根本沒聽說過穆爾考克,那時候的我還相信凡爾納注定要永遠安安分分地留在19世紀呢。我驕傲地穿著維多利亞風格的絲綢襯衫和花呢馬褲,並不知道還有蒸汽朋克小說可以讀,我以為那隻是一種著裝風格而已。”就像許多當代蒸汽朋克黨一樣,卡利傑接觸蒸汽朋克文學的契機同樣是時尚和美術,但是她對維多利亞時代也擁有廣泛的研究背景。畢竟,在這個領域,隻是外表光鮮而沒有真才實學的作者實在是少之又少。

普裏斯特的編輯利茲·格林斯基負責過數部重要的蒸汽朋克小說的出版工作,也給喬治·曼恩和列夫·羅森做過編輯。“我就是會堅持說‘是蒸汽朋克找上了我,而不是我發現了蒸汽朋克’的那種人。”格林斯基如是說。像許多愛好者一樣,蒸汽朋克在她眼中也遠遠不僅是一種文學題材。“這個領域有很多我會一直喜歡下去的東西——那種時尚風格,那些小玩意兒,以及運用誇張的文辭來增加文學價值和動作流暢度的做法……讓我最為振奮的是這類小說和它背後的社區看待曆史與科學的積極態度,以及它們對物質技術的尊重。”

《親和之橋》(The Affinity Bridge)與《永恒引擎》(The Immortality Engine)的作者曼恩表示:“這種對物質技術的尊崇實際上也是一種戀物癖式幻想,它讓作者在蒸汽朋克設置下編造出各種他們希望往日確實存在過的新奇玩具——隻可惜沒有足夠古怪或瘋得夠厲害的人把它們做出來。對我來說,蒸汽朋克真正的魅力在於它拿曆史做文章的方式,在於它能夠賦予過去一副幻想中的麵貌,而這一點給人以自由——一種隻有這類幻想小說能夠給予的自由。純正的科幻小說著眼於展望未來,並且依賴於科學的邏輯、理論和準確性,但蒸汽朋克給無所顧忌的怪誕幻想與逃避現實的願望留下了更大的空間。”

另一位在蒸汽朋克業界頗具影響力的編輯路·安德斯十分讚同曼恩關於逃避現實的論點:“討論蒸汽朋克熱潮的成因時,一個十分常見的理由是它能讓我們回到一個更簡單的時代,讓我們能夠創造屬於自己的技術;而現實中你不僅沒法兒拆開自己的蘋果手機,更沒法兒理解它是怎麽運行的。總之,都是差不多的論調。我認為這都是胡說八道。我不知道怎麽建造機車車頭或巴貝奇引擎,就像我不知道蘋果手機或液晶屏電視是怎麽造出來的一樣。蒸汽朋克真正的吸引力在於它給了成年人一個借口,讓他們能夠心安理得地從更多麵向青少年群體的冒險故事中獲得樂趣。”

內維茨則給同樣的內容換了個說法:“蒸汽朋克小說非常有人氣,因為人們想要重新擁有工業時代那種因進步而生的熱情。而另一個原因是,這些作品以一種討喜的方式打破了第四麵牆——它們本身既是逃避現實的小說,又是20世紀那些逃避現實的小說的仿品。逃避現實萬歲!我們這些編輯可是要靠這個吃飯的,隻要出版方和投資人在逃避現實之外還願意推出富有思辨精神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