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至暗時刻
任正非想不通,在他看來,權力、利益(員工持股在 90% 以上)、舞台,甚至真情,他都給了員工,而這些人卻選擇背叛,他痛苦,他迷惘,他更心寒。
李一男決絕出走,任正非雖然震驚,卻也沒有辦法,隻能批準。但李一男不可能不知道,此時的任正非正處在人生的至暗時刻。
2001年1月5日,任正非跟隨當時的國家副主席胡錦濤訪問伊朗。經過幾天的密集行程,到了8日,訪問圓滿結束,就在這時,任正非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接完之後,他臉色蒼白,如遭晴天霹靂。
這個電話是誰打來的呢?是華為的財務副總裁紀平。
紀平說:“任總,家裏老太太上午10點鍾左右,提著兩包菜從菜市場出來,過馬路的時候被一輛汽車給撞倒了,孫亞芳已經前往昆明組織搶救,你盡快趕回來。也別太著急,她隻是被撞傷了。”
明白人都知道,如果程遠昭老人隻是發生了輕微的交通事故,他們怎麽會給遠在伊朗、相隔萬裏的任正非打電話?任正非一聽就知道大事不好,趕緊坐飛機回國。
其實,程遠昭老人也許可以幸免於難,但是肇事者在事故發生後逃逸了,再加上她隻是出去買菜,身上沒有帶任何證件,被送到醫院後,院方聯係不到家屬,結果耽誤了救治。
任正非心急如焚地往回趕,可是這中間要多次轉機。在巴林轉機要等上六七個小時,結果任正非碰上了雷雨天氣,飛機又延誤了兩個小時。
焦急等待的任正非心如刀絞,又如油煎,到了曼穀轉機,任正非晚了十分鍾,沒趕上去昆明的飛機,直到深夜,任正非才趕回昆明。
來到醫院病房,任正非一看就知道母親的病情有多嚴重,她的頭全被撞壞了,心跳和呼吸全靠藥物和機器維持,她一聲不響,非常安詳地躺在病**,好像她一生中從沒有這麽安靜地休息過。
此時任正非悔恨交加,他自責不已,為什麽在伊朗沒有給媽媽打一個電話。如果那天早晨給她打個電話,也許她就會晚出門,也就撞不上那輛汽車。任正非禁不住淚如雨下,走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媽”。
也許冥冥之中親人之間有種感應,在任正非涕淚交零地叫了這一聲“媽媽”後,程遠昭老人非常安詳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這不是任正非第一次體驗喪親之痛。
1995年,任正非的父親任摩遜故土重遊後返回貴州,後來去女兒家小住。在昆明街頭一個小攤上,他因為舍不得多花錢,買了一瓶山寨的劣質包裝的飲料,喝完之後拉肚子,最後不幸因全身器官衰竭而亡。
五年間,任正非雙親先後辭世。
在艱難困苦的五六十時代,程遠昭每天早晨偷偷塞給任正非一個小玉米餅子,讓他好好複習參加高考。任正非知道,這個小餅子是一家人從嘴裏省出來給他的。後來,任摩遜被造反派衝擊。任正非冒險回家,任摩遜還把自己唯一的翻毛皮鞋脫給了任正非,他自己卻要在冰冷的泥濘中做苦工。
再後來,任正非轉業到南油集團,被人騙走了200萬。任摩遜和程遠昭怕他想不開,舉家遷往深圳陪他,一家人擠在十幾平方米的小房子裏生活。父親舍不得買煙,就抽從老家貴州帶來的劣質煙葉。母親為了省錢,專門挑下市的時候,從菜市場買便宜的死魚蝦。
……
這一幕幕,在任正非的眼前閃過,讓他開始懷疑人生的意義。生意做這麽大,有什麽用?除了讓父母擔心,自己沒有給他們帶來任何寬慰和快樂。母親生前一直在偷偷攢錢,擔心他哪天生意失敗,沒錢吃飯,自己積攢的這些錢可以救他一命。
一直以來,任正非跟媽媽總是聚少離多。往年春節,任正非不是在國外拜訪客戶,就是一回到老家便被辦事處的車接走,又見重要客戶去了,導致他想好好陪媽媽過春節的願望一直實現不了。
本來,這一年,他終於下定決心,春節要好好陪陪老母親,沒想到母親卻去世了。“子欲養而親不待”,這成為任正非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給他帶來了巨大的心理創傷。
這也為後來任正非患上抑鬱症埋下了一個伏筆。
恰恰在這一年,李一男出走後創辦的“港灣”,成為華為的直接競爭對手。
經常有朋友問我:“我想創業,你怎麽看?”我說,創業是好事,但不是每個人都適合創業,創業的煎熬超乎你的想象。就像任正非,在最需要朋友和親人寬心的時候,李一男扔過來一把匕首,深深地紮在他心上,讓他流血不止。
從李一男的角度來說,他到華為憑的是本事和技術,又沒賣身給華為,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這確實沒有任何問題,但是可以看出他情商確實低這個問題。
但從任正非的角度來說,他對李一男視若己出,一路對他越級提拔,甚至把他當作接班人來培養,他竟然決絕地要走,又反過來對付華為不留任何餘地。
這些年,見過太多起高樓宴賓客樓塌了的故事,我多少也能理解創業者的複雜感受,有過這種人生經驗,回頭再與做過企業的朋友們聊,才真正意識到,企業家內心印記最深的,除了成功的激越、體麵,還有被辜負、被欺騙、被背叛、被暗算的複雜情感,但這些經曆不像成功那樣可以公開講述並分享炫耀。
2000年4月,任正非率領幾十名核心高管,在深圳五洲賓館最豪華的宴會廳為李一男舉行了一場隆重的歡送會,歡送李一男北上創業,他就像家長送孩子上大學,期待孩子將來衣錦還鄉一樣。帶著全體領導班子成員為一個離職員工送行,這在華為是空前絕後的,可見任正非對李一男用心之深。
任正非帶著不舍和期待,帶著擔憂和希望,種種複雜的情緒融於一身。他知道李一男出去說不準幹出什麽事來,會對華為造成損害,但他又希望自己的擔憂是多餘的。其實,他和李一男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隻是那時候雙方都不知道未來竟會兵戎相見。
就在任正非辦歡送會的同一個酒店裏,賓館大堂裏正在舉行華為員工開赴國際市場的動員大會。華為國際部的員工唱著“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大有“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悲壯感。
華為和李一男就此分道揚鑣。
李一男脫離華為,一騎絕塵跑到北京,創辦了自己的港灣網絡,主要從事係統集成業務,代理華為的路由器及數據通信產品,建立華為數據通信產品的培訓基地,同時集成一些與華為產品沒有衝突的其他廠商的產品。
應該說,任正非對李一男仁至義盡,港灣的啟動資金及設備正是來自李一男在華為由技術貢獻等轉換而來的股份,按照華為為創業員工提供的優惠扶持政策,李一男持有的華為股份價值的70%置換為華為設備,總計價值約1000萬元。
北上創業之際,李一男與華為簽了個“君子約定”:隻做華為產品的代理商,不涉及產品研發。但任正非萬萬沒想到,李一男很快就把這個君子協定拋到了腦後。
2000年8月15日,華為出台了關於內部創業的管理規定:凡是在華為工作滿兩年的員工,都可以申請離職創業,成為華為的代理商。公司為創業員工提供優惠的扶持政策,除了給予相當於員工所持股票價值70%的華為設備之外,還有半年的保護扶持期,員工在半年之內創業失敗,可以回公司重新安排工作。但是,創業員工需要與華為簽“君子協定”,隻做代理,不能搞研發。
應該說,1996年華為市場部集體辭職,就地下崗,就地競爭上崗,是一次成功的新老交替。但2000年這次離職創業是失敗的,成為華為永遠的痛苦,時移世易。
因為這個時候,從華為出去的員工既不缺錢也不缺技術,缺的就是成功。他們之中有的比較厚道,去做華為沒有做的板塊;有的野心非常大,狼性十足,專門做華為正在做但還沒有做好的板塊,與華為形成競爭,隻要有機會,就會不惜一切代價擊敗所有對手,包括華為。
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1993年便加盟華為的李一男對華為太熟悉了,太了解華為是怎麽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
華為一是抓住了交換機換代的大好時機;二是投巨資研發領先水平的產品;三是吸引了全國最優秀的通信專業畢業生,並讓他們始終保持旺盛的鬥誌;四是以員工持股為中心的一係列激勵措施。但是經過這麽多年的發展,華為業已成熟的體製已經使激勵的邊際效應大打折扣,像一輛車一樣,到了保養和調整的時候。
李一男覺得自己的時代即將到來。“李一男”這三個字,在通信市場上就是金字招牌。在他麵前,是一個巨大的正在形成的寬帶數據通信市場,而且當前所有的技術他都懂,他不缺產品也不缺技術,不缺團隊也不缺資金。
不久,港灣便獲得了美國華平、淡馬錫等機構近億美元的風投。有了風投的加持,李一男的目標不再是做華為的產品代理商,他也有自己的夢想,他想成為下一個任正非,或者超越任正非。
轉眼到第二年,已經有上百個華為研發和市場部門的核心骨幹跳槽到港灣,其中包括華為國內市場主管副總裁彭鬆、華為數據通信部門總經理路新。曾有媒體披露,港灣私下收買華為市場和研發部門的核心骨幹,這些人並不離開華為,而是回避港灣的相關研發領域和目標市場。
換句話說,隻要是港灣想要的產品市場,華為內部就會自動避開。港灣甚至收買了華為北京研究所的一名員工,由其利用華為資源進行研發,然後和港灣共同成立合資公司。
市場不相信眼淚,也沒有不變的情感,隻有不變的利益。
2001年11月,港灣就在國內第一家推出了機架式以太網骨幹交換機,一下子從代理商變成了華為最直接的競爭對手。2002年1月,港灣又在國內第一家推出了ADSL/VDSL混插大容量機架式IPDSLAM係統。2003年5月,港灣在國內第一家推出支持OC-192接口的T比特核心路由器。港灣宣稱“這些寬帶網絡建設中應用最廣泛、最主流的產品領先於國內主要競爭對手12—18個月”。這是港灣對自己的評價,也是對競爭對手的評價,這個主要競爭對手說的就是李一男的老東家華為。
2001—2003年,港灣的年銷售收入步步登高:2001年,1.47億元;2002年,4.1億元;2003年,10億元!在整個業界,人稱港灣為“小華為”!
任正非想不通,在他看來,權力、利益(員工持股在90%以上)、舞台,甚至真情,他都給了員工,而這些人卻選擇背叛,他痛苦,他迷惘,他更心寒。
李一男的所作所為,給了一些人榜樣和示範的作用。這些人不講情誼,也不講規則,像土狼一樣,成群結隊偷盜公司的技術和商業秘密。那時候,華為內部彌漫著一股歪風邪氣,大家都高喊著“資本的早期就是肮髒的”,以此為自己的盜竊行為推卸責任。
2003年發生了一件大事,港灣在北京宣布與深圳的鈞天科技進行合並。這成為華為與港灣爆發大戰的導火索。任正非得知這個消息後,在EMT內部會議中說,兩個方麵軍順利會師了。
鈞天科技當時擁有40多項光通信技術方麵的核心專利,還有一大批入網許可,鈞天的老總叫黃耀旭,是李一男當初在華為的得力幹將,也曾是華為的副總裁。
當時華為的最大利潤來源有兩個,一個是程控交換機,另一個是數據傳輸技術。港灣收購了鈞天科技,就順利進入了運營商的數據傳輸市場,動了華為的奶酪和根本。
更要命的是,李一男和黃耀旭都具備絕對核心的頂尖研發能力,他們倆的公司合並成功,華為恐怕很快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這個時期華為的光通信技術,在國內占有超過70%的市場,給當時還在“過冬”的華為帶來六七億美元的現金收入,毛利潤高達30%,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
眼看昔日部下如狼似虎地撲向華為的腹地,直擊華為要害,任正非震怒了,忍無可忍,奮起反擊。
清代文學家顧貞觀的詞《金縷曲》中有一句:“薄命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任正非流年不利,最核心的技術天才李一男出走以後,另一個技術天才鄭寶用也出了大狀況:2002年,鄭寶用上班的時候暈倒了,被查出腦癌。
任正非親自把鄭寶用送上去美國治療的飛機。臨別時,兩個大男人抱頭痛哭。因為他們都明白此時此刻的華為正在麵臨著什麽,可能這一去,兄弟將陰陽相隔,永不相見,因為任正非這時也身患癌症,已經做了兩次手術。
此時此刻,華為風雨飄搖,到了成立以來最危險的時刻。
3G牌照遲遲拿不到,國內業務顆粒無收,UT斯康達和中興步步緊逼;創業元老風流雲散,有的背棄了承諾,變成華為最強悍的對手;親人遠行,最親愛的媽媽以最慘烈的方式永遠離開了;兄弟得了癌症,自己也得了癌症,做了幾次手術……
更要命的是,2002年,美國思科的全球副總裁錢伯斯指責華為在知識產權上侵害了思科的利益。2003年1月,思科正式向得克薩斯州東區聯邦法庭提起訴訟。
此時的華為,內憂外患集於一身,任正非的身體基本上垮掉了。任正非後來寫文章回憶:
我理解了,社會上那些承受不了的高管,為什麽選擇自殺。問題集中到你這一點,你不拿主意就無法運行,把你聚焦在太陽下烤,你才知道首席執行官不好當。每天十多個小時以上的工作,仍然是一頭霧水,衣服皺巴巴的,內外矛盾交集。
……
2002年,公司差點崩潰了。IT泡沫破滅,公司內外矛盾的交集,我卻無力控製這個公司,有半年時間都是噩夢,夢醒時常常哭。真的,不是公司的骨幹們,在茫茫黑暗中,點燃自己的心,來照亮前進的路程,現在公司早已沒有了。這段時間孫董事長團結員工,增強信心,功不可沒。
這個在任正非文章中出現的孫董事長是誰呢?她就是孫亞芳。
她是華為發展史上另一個傳奇人物,與任正非合稱“左非右芳”。
在華為內部,隻有兩個人稱呼可以加上“總”,任正非被稱為任總,另一個就是孫亞芳,被稱為孫總,其他的副總裁一律稱呼名字。孫亞芳的傳奇故事,我到後麵慢慢講。
除了癌症,任正非還患有抑鬱症。
人生不可能沒有困難,經營企業更是如此。在危機麵前,有些人一蹶不振,有些人卻越挫越勇,夜裏哭完,第二天依然充滿鬥誌。
任正非就是這第二種人,他是性格極其矛盾的人:順風順水的時候充滿危機意識,身陷絕境的時候卻是無可救藥的樂觀和彪悍,決不認輸。
當然,任正非患有抑鬱症是公司機密,公司的人都不知道老板得了重度抑鬱症,隻知道老板脾氣大。很多人不知道的是,重度抑鬱症患者一般會有軀體性障礙,根本沒有辦法工作,但是任正非像鐵打的漢子一樣,還在堅持正常工作,所以很多人都以為他脾氣暴躁,卻根本不知道他的痛苦有多深。
華為前副總裁李玉琢曾披露:“任正非的脾氣很壞,是我見過的最暴躁的人,我常看到一些幹部被他罵得狗血噴頭(高級幹部尤其)。有一天晚上,我陪他見一位電信局局長,吃飯到9點。在回來的路上我問他回公司還是回家,他說回公司,有幹部正在準備第二天的匯報提綱(第二天李鵬要到華為)。我陪他一起回了公司。到了會議室,他拿起幾個副總裁準備的稿子,看了沒兩行,‘啪’的一聲扔到地上:‘你們都寫了些什麽玩意兒!’於是罵了起來,後來把鞋脫了下來,光著腳,在地上走來走去,邊走邊罵,足足罵了半個小時。”
在某次中層幹部會議上,任正非對華為財務總監說:“你的長進非常大。”總監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聽到了下半句:“從特別差變成比較差!”
不過,在醫生的幫助之下,任正非的抑鬱症最終慢慢得到緩解和康複。
麵對咄咄逼人的港灣,華為終於開始反撲,雙方撕掉了最後一層溫情脈脈的麵紗。
2004年,華為與思科的訴訟告一段落,華為成立了一個“打擊港灣工作辦公室”,簡稱“打港辦”,受任正非直接領導,專門撥款4億人民幣,開始對著港灣火力全開。
在此之前,華為已經與美國的3Com公司成立合資公司華為3Com(華三),目的是通過華三這個渠道進入美國,有利於應對思科的訴訟。同時,成立這個合資公司,也有利於穩固華為之前並不重視的中低端數據市場,尤其是對比港灣的市場。
此外,隻要是港灣參加投標的項目,華為的報價都比港灣的低。華為明文規定,辦事處把單子丟給了中興和思科不要緊,沒有責任,可是如果把單子丟給了港灣,就要受處分,辦事處主任立刻下崗走人。
華為的一個老員工回憶說,在山東一個國際中學的局域網招標項目,港灣報價是60萬元。華為聽到消息後,橫插一杠子,報20萬元超低價!客戶一聽很開心,鷸蚌相爭,漁翁得利。港灣一看,沒辦法,隻好退了一步,降到40萬元。
這家國際中學過去跟港灣合作得比較好,念及往日的合作關係,準備接受港灣的這個報價,因為40萬元這個報價港灣已經不掙錢了,是在虧錢。沒想到,華為代表跑去找承包方的領導哭訴:“隻要讓我們接,這個單子白送也可以,如果我連白送都送不出去,回去恐怕主任都要被撤職了!”
這種買賣,誰不願意接呢?最終,這家中學選擇了實力更強、價格更低的華為。
對於那些用了港灣產品的客戶,華為不惜送設備送服務,把客戶正在使用的港灣設備買回來,轉用華為的,甚至對一些客戶“買一送一”。華為所做的這一切,隻求把港灣廢掉。所以很多客戶一發標,就特別盼著港灣和華為一起投標,因為隻要這兩家一起來,標價就大跳水,甚至白送。
在這種瘋狂的360度無死角的封堵之下,港灣確實瘋了。
港灣的羽翼還沒有豐滿,財務上應收賬款也不過區區4億元,正好等於華為的“打港經費”,港灣跟華為耗不起。它的銷售體係漸漸崩潰,很快就顆粒無收。
華為那時候剛剛賣掉了很賺錢的子公司安聖電氣,拿到了7.5億美元(約60億人民幣)的現金流,所以華為有充足的資本跟港灣拚消耗。任正非這種戰術的有效性和凶狠性,進攻的淩厲,在對付港灣上表現得淋漓盡致。
李一男第一次領略到商業競爭的殘酷。
華為的反擊是全方位的,把港灣的市場和業務封死以後,華為又把目光轉到人力資源上,開始“反挖角”港灣員工。隻要港灣員工回流到華為,官升一級,薪酬往上調,華為甚至不惜一切代價,把港灣的研發團隊挖走,以擊垮港灣的正常研發路線和部署。
港灣收購鈞天以後,準備開發新一代的光通信設備。華為就出價1000萬元,把這個團隊核心的十五六個人全部挖走,一時之間,港灣的深圳研發中心人心惶惶。李一男被逼無奈,南下深圳安撫軍心。他終於體會到一劍封喉的血腥。
這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華為從國際化的市場中學到了很多經驗和招數,開始把這些招數用到港灣身上,對港灣發起了專利訴訟戰。
2005年3月,港灣出現了轉機。李一男說服風險投資人追加了投資,由TVG投資攜淡馬錫控股及港灣原股東華平投資、龍科投資,再次向港灣注資3700萬美元,港灣啟動了第二次上市程序。
當時有人分析說:“如果港灣上市成功,華為收編的可能性就值得考慮,那樣的話,港灣實力會極大增強,因為通信設備行業是個高投入行業。而且它應該可以賣個不錯的價格,就像中興通訊一樣。”
但是他們沒想到任正非的反擊是那麽彪悍和凶狠。
同年5月,深圳市中級人民法院判定李一男過去在華為事業部的三個同事侵犯了老東家華為的知識產權,判處有期徒刑2—3年。這對跳槽到港灣的華為員工起到了殺雞儆猴的作用。港灣的第二次上市努力失敗了。
2006年9月2日,華為正式發出了一封律師函,送到了港灣法律部。這份律師函不到1000字,措辭卻相當強硬,要求港灣公司盡快解釋對華為多項產品的知識產權侵權問題,如若不然,華為可能會立刻訴諸法律。
華為的這封律師函立刻在業內引起軒然大波。港灣的巨大風險在於專利侵權,因為港灣的員工大多數來自華為,知識產權方麵的糾紛,很可能導致港灣喪失在美國上市的可能。
這還不算。在資本層麵,華為也發起了反擊。早在2005年6月7日,任正非在華為內部座談會上,批評西方的投資機構不懷好意,他們在美國的IT泡沫中慘敗,於是轉向中國,以挖空華為、竊取華為積累的無形資產來擺脫他們的困境。所以,華為采取了非常手段,利用財務問題,以匿名郵件的方式發送到承銷銀行高盛的郵箱,指控港灣財務造假,導致港灣的第一次上市努力失敗。
在華為的層層包圍之下,港灣陷入了四麵楚歌的境地,市場顆粒無收,技術人員大批量回歸華為,最重要的是資本也開始觀望,不敢再投港灣,擔心血本無歸。
任正非通過一係列組合拳,把港灣迅速打回了原形,同時也是在告誡華為其他內部創業員工,華為支持他們創業的底線是不能傷害華為的合法利益,不然的話就兵戈相見。
另外,華為通過媒體的輿論宣傳造勢,給李一男貼了幾個標簽,把他的個人形象負麵化,比如忘恩負義、不遵守代理商規範、不遵守簽署的競業協議等等。這給李一男在通信圈子裏造成了巨大的壓力。
一時之間,李一男在江湖上千夫所指,背負了各種罵名,最後,李一男走投無路。
這時就能看出李一男智商高卻情商低了。
走投無路,可以跟華為談一談啊,但李一男偏不,他寧可把港灣賣給西門子也不賣給華為。任正非決不容忍,因為西門收購港灣的計劃一旦達成,華為的很多專利和產品就會歸西門子所有,在全球市場上,華為將多出西門子這個強有力的對手。對西門子來說,它可以利用港灣低價采購OEM設備,這對華為是很大的威脅。
早在2005年,在尼泊爾電信招標的過程中,西門子的報價就低於華為的。在另一次電信項目競標中,西門子同樣以低報價戰勝華為。當時任正非更擔心的是諾基亞正打算收購西門子旗下的通信業務。一旦港灣被西門子收購,那麽它被諾基亞收購的概率也會大大增加,諾基亞無疑將如虎添翼,極大地威脅華為的全球市場。
不得不說,關鍵時刻,薑還是老的辣。在得知西門子準備收購港灣之後,任正非先下手為強,開始起訴港灣在知識產權方麵對華為的侵權。
要知道,在全球大公司裏,對知識產權是非常看重的,在他們的認知裏,知識產權是一個非常敏感的話題。如果收購了帶有知識產權爭議的資產和公司,會給公司帶來很大的負麵影響。
任正非這招,就叫“打蛇打七寸”。
當時西門子正在與諾基亞談合並業務,它也不想因為這個官司影響到合並,最後,西門子宣布退出對港灣的收購。這條路被斬斷之後,港灣所有的生存之門都被關閉了。
2006年6月6日,華為以17億元人民幣的價格,與港灣達成了收購意向並簽署了諒解備忘錄。
根據諒解備忘錄,港灣轉讓的資產包括路由器、以太交換機、光網絡、綜合接入的資產和人員等,包括其他所有的知識產權。這裏麵最特殊的一項條款是李一男本人必須回到華為。
走投無路的李一男被迫簽下了這份“城下之盟”。
任正非去港灣接收的時候,發表了一次講話,很令人感動。他是這麽說的:
我代表華為與你們是第二次握手了,首先這次我是受董事長(孫亞芳)委托而來的,是真誠歡迎你們回來的,如果我們都是真誠地對待這次握手,未來是能合作起來做大一點的事情的。不要看眼前,不要背負太多沉重的過去,要看未來、看發展。
在曆史的長河中有點矛盾、有點分歧,是可以理解的,分分合合也是曆史的規律,如果把這個規律變成沉重的包袱,是不能做成大事的。患難夫妻也會有生生死死、恩恩怨怨,豈能白頭呢?隻要大家是真誠的,所有問題都可以解決。
從現在開始,前半年可能輿論界對你們會有不利的地方,但半年後,一定是十分正麵地評價你們的行動。所以你們不要擔憂華為的員工如何看這個問題,在你們回來工作時,也會有一些不舒服的地方。將來如何對待你們,主要還是高層要對此有正確的看法,中基層是可以說服的。
任正非為什麽說“前半年可能輿論界對你們會有不利的地方”,是因為這裏有一段小插曲:這幾年,華為跟港灣打仗打習慣了,結果華為的一個高管講話的時候,一不小心說漏嘴了,他把從港灣合並過去的員工看作戰俘,嫌棄道:“你們這些戰俘啊,還這麽多事兒。”結果,這件事被舉報到總部,總部狠狠地處理了這位高管。由此可見華為和港灣之間的這場戰役對一些員工的心理影響之大。
任正非接著說:
你們開始創業時,隻要不傷害華為,我們是支持和理解的。當然你們在風險投資的推動下,所做的事對華為造成了傷害,我們隻好做出反應,而且矛頭也不是對準你們的。2001至2002年華為處在內外交困、瀕於崩潰的邊緣。你們走的時候,華為是十分虛弱的,麵臨著很大的壓力。包括內部許多人,仿效你們推動公司的分裂,偷盜技術及商業秘密。
當然真正始作俑者是西方的基金,這些基金在美國的IT泡沫破滅中慘敗後,轉向中國,以挖空華為,竊取華為積累的無形財富,來擺脫他們的困境。……
如果基金這樣做在中國獲得全麵勝利,那麽對中國的高科技是一場災難,它波及的就不隻有華為一家了。因此,放任,對我們這種管理不善的公司是一個悲劇,我們沒有退路,隻有堅決和基金做鬥爭。當然也要麵對競爭對手的利用及擠壓。因此,較大地挫傷了你們,為此表達我的歉意。
這兩年我們對你們的競爭力度是大了一些,對你們打擊重了一些,這幾年在這種情況下,為了我們自己活下去,不競爭也無路可走,這就對不起你們了,為此表達歉意,希望你們諒解。不過華為逐鹿中原,也是慘勝如敗。但願我們摒棄過去,麵向未來,取得雙贏。
……
不一定會說你們輸了,我們贏了,應該說我們是雙方都贏了。如果華為容不下你們,何以容天下,何以容得下其他小公司。我們在很多方麵不如小公司,小公司就是靠創意,小公司idea強,大公司平台強,平台強就是發現機會後,可以加大投資猛追。
……
現在華為使用輪值主席,通過輪流執政的管理方式,幾年以後達到和諧的管理體係。EMT的決策能力大大增強了。新的方麵已取得非常大的機會,兩家合作起來一定會有前途的。
2006年9月11日,李一男重新回到深圳阪田華為總公司,出任華為副總裁兼首席電信科學家,工號69066。69066號,也就是說,華為是按照新入職的員工來對待他的。
根據雙方的諒解備忘錄,這個鎖定期是兩年,李一男至少要在華為待兩年。這場持續了五年的競爭,華為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慘勝如敗。對港灣來說,這個曾經打入十多個國家,在國內擁有34個辦事處、19個分公司的通信設備供應商,正式成為曆史。
港灣和華為的戰鬥結束後不久,從2007年開始,孟晚舟負責實施華為集成財經服務的變革項目。該項目實施能為各級經營組織提供更完善、更準確、更有價值的財務數據,促使華為持續為客戶提供高品質的綜合解決方案。
而之前幾年,孟晚舟已經在華為建立了全球統一的財務組織,包括組織架構、業務流程、財務製度和IT平台等,使得華為全球的財務組織以更高的效率和更低的成本來運行。
孟晚舟逐漸從華為的邊緣走向舞台中央,而李一男的人生軌跡依然像過山車一樣。
有人說李一男在華為的辦公室是個透明的玻璃房子。一上班,就有很多華為新員工跟看猴似的去看他,去看這個叛變又回來的李一男。李一男感到非常痛苦。
兩年之後,鎖定期一到,李一男就離開了華為,去了百度擔任首席技術官。當時李彥宏與李一男惺惺相惜,他說,全球可以擔任百度首席技術官的人不超過三個,李一男就是其中一個。這話說得很漂亮,但兩人是塑料兄弟,後來百度網頁被黑,李一男黯然離去。
2010年,李一男到12580(中國移動和華為合資的一個項目)擔任首席執行官,也就是說他再度踏入了華為的勢力範圍。後來,李一男去了金沙江投資,擔任投資人,搞得還不錯,兩個公司都上市了。再後來,他參與創辦了牛電科技。很多人不知道牛電科技,不過很多人知道它的產品小牛電動車,賣得很好,體驗不錯。但好景不長,2016年,李一男因為涉嫌內部交易,鋃鐺入獄。
離開華為後,李一男似乎也失去了身上的天才光環,左跳右跳,橫跳豎跳,再也找不回當初在華為叱吒風雲的感覺。其實李一男最大的問題是他過於追求理想化的東西。就像很多人追求自由一樣,人生哪裏有自由?就連自由本身也是一種枷鎖,把我們每個人都捆得很緊。每個追求理想化的人,注定都要接受離地一萬尺的孤寒。
最後再講一下李一男身上頗為巧合的事情,他似乎跟6月有緣。李一男生於1969年6月,當年上少年班也是6月入學,進華為同樣是6月,重返華為是6月,第一代小牛電動車發布的時間還是6月,遭拘捕偏偏又是6月。
李一男的人生傳奇到此基本接近尾聲了。在以後的歲月中,李一男已經不再是少年。如果李一男看過奧斯卡獲獎電影《燃情歲月》的話,他應該銘記下麵一段台詞:
生命中的險惡沒有什麽恐怖,生命中的寂寥沒有什麽悲憤,生命中的放縱沒有什麽缺憾,生命中的痛苦與埋沒無關,關鍵是,即使在始終無人注目的暗夜中,你可曾動情地燃燒,像那顆不肯安歇的靈魂一樣,為了答謝這一段短暫的歲月?
李一男與華為,公平公道地來說,是相互成就。
華為改變了李一男的命運,李一男也改變了華為的命運。李一男作為技術天才,對華為的貢獻不能否認。華為也從李一男事件中成長了很多,成熟了很多。
李一男和任正非,是各自生命中的貴人。他們之間的惺惺相惜遠超我們普通人的想象。
沒有任正非,就沒有今日李一男;沒有李一男,就沒有今日之華為。
可是偏偏真正的英雄往往互為對手,他們徒手相搏,他們兵戈相見,他們惺惺相惜,他們慘勝如敗,他們留給這世間的,唯有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