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啟超 宇宙未濟,人類無我

梁啟超/1873—1929/ 字卓如,一字任甫,號任公,又號飲冰室主人、飲冰子、哀時客、中國之新民、自由齋主人等,廣東新會人,中國近代維新派代表人物,戊戌維新運動領袖之一,中國近現代史上最重要的啟蒙思想家、政治活動家、宣傳家、教育家、史學家和文學家。代表作有《飲冰室合集》等。

1895年(清光緒二十一年)3月,22歲的梁啟超離開萬木草堂,與老師康有為一道來到了北京,參加科舉考試。此時,中日兩國正在黃海海麵排兵布陣,一場關乎國家命運和民族榮辱的大戰即將打響。

梁啟超身材不高,頭禿,雙目炯炯有光,走起路來昂首闊步,一口廣東官話,聲如洪鍾。此時的他,對會試的興趣已是淡薄,結識匯集北京的天下俊才,成了他更熱烈投入的事情,逐漸認識了杭州夏穗卿、湘鄉曾廣鈞、南通張謇等名流。當時,他住在粉房琉璃街的新會館,夏穗卿住賈家胡同,譚嗣同住北半截胡同的瀏陽館。“衡宇望尺咫”,誌趣相投的年輕人幾乎每天都要見麵,見麵就談學問,常常對吵,“每天總大吵一兩場”。

吵得最多的,便是迫在眼前的中日海戰。會試結束,在等待放榜的日子裏,公車(舉人)們閑居京師,天天都談論中日兩國在黃海與遼東半島的戰爭。先是傳來日本軍登陸劉公島的消息;隨後聽說北洋水師在威海衛的基地陷落,北洋艦隊全軍覆滅;然後就是聽說朝廷準備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割讓台灣及遼東,賠款二萬萬兩白銀。

晴天霹靂,哀號滿城。昔日躬行紙間的文弱書生們,此刻迸發出最強烈的使命感,紛紛上書都察院,呼籲朝廷拒絕簽約。請願的人群一波一波,從四麵八方匯集過來,絡繹不絕,史稱“公車上書”。

梁啟超成為活躍分子之一,不眠不休,四處奔走,挑燈夜書,動員朋儕,與草堂弟子麥孟華、張壽波等一批廣東舉人,聯合湖南舉人,同日上書,力言勿割台灣,以“塞夷心而慰民望”。

一腔孤憤肝腸熱

5月2日,梁啟超起草一份洋洋萬言的請願書,與在京會試舉人1300多人,在鬆筠庵會議。在康有為的鼓動下,大家共同署名,上書光緒皇帝。然而,此時傳來消息,皇帝已在合約上蓋了玉璽。大局已定,無可挽回,眾心頓時受挫,歎息著四散而去。

梁啟超經此一役,有如受到當頭棒喝,但內心的愛國**卻並未止息。會試發榜,梁啟超名落孫山,但是這個結果於他已無任何意義。他在一首抒發胸懷的詩中寫道:“一腔孤憤肝腸熱,萬事蹉跎髀肉生。”他要衝到政治的舞台上,實現偉大的抱負。

他認為,結社與言論是當務之急。他緊緊追隨康有為,擔任了《萬國公報》(後改為《中外紀聞》)的主筆,針砭時弊,宣傳新法。他的如椽大筆,開始鋒芒畢露。同時,他協助康有為組織強學會,擔任書記員,不斷吸收著有著共同抱負的英雄才俊。

維新變法開始風生水起,隨後便又迅速夭折。9月21日,梁啟超在譚嗣同的寓所,忽然接到消息—朝廷開始抓人了。梁啟超本“抱定一死的決心”,而譚嗣同鄭重地托付他“試入日本使館謁伊藤氏,請致電上海領事而救先生(康有為)焉”,而後從容地端坐家中,靜候最後時刻的來臨。

9月26日,梁啟超剪辮易服,化裝成日本人,在公使館的掩護下,從塘沽乘日艦,逸出天羅地網,東渡扶桑。夕陽西沉,大海茫茫,梁啟超回望漸漸遠去的故國,悲切之情呼嘯不已,他立下誓言:“籲嗟乎!男兒三十無奇功,誓把區區七尺還天公!”

飄然一身如轉蓬

梁啟超在《去國行》中寫道,“飄然一聲如轉蓬。披發長嘯覽太空”。到了東京後,他一直不停地反省,開始在改良與革命之間徘徊。

梁啟超早年的思想皆來自康有為,他用自己充滿感情的筆,闡發康有為雜亂、高深的思想,為“君主立憲”思想搖旗呐喊;變法失敗後,他開始與革命黨人多有接觸,思想逐漸從改良轉向革命,大倡自由、平等、天賦人權等新說,並願意跟孫中山合作。

1902年,梁啟超公開發表文章《保教非所以尊孔論》,認為教不必保,也不可保,從今以後,隻有努力保國而已。康有為見後異常氣憤,對其進行了嚴厲批評,而他堅持“吾愛孔子,吾尤愛真理;吾愛先輩,吾尤愛國家;吾愛故人,吾尤愛自由”的原則,不肯妥協。

逃亡日本期間,梁啟超與同在日本的孫中山、陳少白等交往,關係極為密切,有時擁被長談至深夜。隨後,康有為令梁啟超離開日本,到檀香山辦理保皇會事宜。檀香山是興中會的發祥地,而梁啟超的到來,使得眾多的革命團體開始往保皇會組織靠攏,孫中山得知後非常憤怒,與梁啟超反目成仇。

筆鋒常帶感情

“風雲入世多,日月擲人急。如何一少年,忽忽已三十。”1902年,虛歲滿30歲的梁啟超元氣淋漓,能量驚人,《新民說》《論學術之勢力左右世界》《新史學》等著作橫空出世,在中國政界、道德界、學術界、文學界掀起巨大波瀾。

《新民叢報》是梁啟超一生中創辦的最為出色的報紙。自1902年創辦之日起,梁啟超以“中國之新民”為筆名連載《新民說》,一度使報紙的發行量達到14000份。其中,《少年中國說》堪稱是“新文體”的典範之作,挾雷生電,汪洋恣肆。

黃遵憲對梁啟超的文筆給予了由衷的讚歎:“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人人筆下所無,卻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從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無有過之此者矣。”正如陳書良所言:“慈禧太後讀後憤而痛哭,孫中山、毛澤東、蔣介石擊節讚賞。”

梁啟超自陳:“縱筆所至不檢束,學者競效之,號新文體。老輩則痛恨,詆為野狐。然其文條理明晰,筆鋒常帶情感,對於讀者,別有一種魔力焉。”

以今日之我宣判昨日之我

1912年,梁啟超應袁世凱之邀回國,京城轟動,歡迎盛況空前。此刻,應該是他一生中極盡風光的時光,梁啟超興奮地在家書中寫道:“此十二日間,吾一身實為北京之中心,各人皆環繞吾旁,如眾星拱北辰。”

梁啟超轉而支持袁世凱,並按照袁世凱的意思,將民主黨與共和黨、統一黨合並,改組為進步黨,與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黨相抗衡。1913年,進步黨組建“人才內閣”,梁啟超出任司法總長。

然而,袁世凱逐漸暴露出稱帝的野心,梁啟超發現後,毅然寫了《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文,猛烈地抨擊袁世凱的複辟企圖。袁世凱得知後,大為驚慌,派人送去一張20萬元銀票(梁文中稱為10萬),希望他毀掉該文。梁啟超退回銀票,並表示“我寧肯選擇逃亡,也不願意在汙濁空氣中生存”。

梁啟超與學生蔡鍔決定出逃北京,揭起“護國”旗號,起兵反袁,再建共和。1916年3月22日,袁世凱被迫取消帝製,在做了83天皇帝夢之後,這位昔日的北洋領袖,於6月6日一命嗚呼。

梁啟超一生,時人常批評其多變,甚至有人譏其投機。嚴複晚年就曾批評說,一變再變的梁啟超“名為義首,實禍天下”。梁啟超也承認自己本性“流質易變”,但絕非政治投機,他坦然麵對自己的“善變”。梁啟超曾在《政治學大家伯倫知理之學說》一文中說:“且不憚以今日之我,與昔日之我挑戰者也。”

宇宙未濟,人類無我

1918年底,梁啟超到歐洲各國考察,了解西方社會的許多問題和弊端,這一年是他一生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他回國後,決定離開紛亂的政壇投身文化與學術,開始頻繁講學。他積極宣揚西方文明已經破產,主張光大傳統文化,用東方的“固有文明”來“拯救世界”。

梁啟超始終保持著**四溢的青春朝氣,曾總結說,“我是個主張趣味主義的人,倘若用化學化分‘梁啟超’這件東西,把裏頭所含一種元素名叫‘趣味’的抽出來,隻怕所剩下的隻有個零了”,“我每曆若幹時候,趣味轉過新方麵,便覺得像換個新生命,如朝旭升天,如新荷出水。……我雖不願你們學我那泛濫無歸的短處,但最少你們參采我那爛漫向榮的長處”。

梁思成清華的同學梁實秋回憶,那時候的青年學子,對學問精深、感情奔放的梁任公“懷著無限的景仰”。有一次,梁啟超在清華演講《中國韻文裏頭所表現的情感》,“有時掩麵,有時頓足,有時狂笑,有時太息”。他在黑板上寫一段,講一段,每告一段落,就高喊坐在第一排的兒子梁思成:“思成,黑板擦擦!”梁思成便一再跳上講台,幫父親將黑板擦幹淨。

1926年3月,梁啟超因病入協和醫院治療,醫生診斷其為腎病,須行手術,切除一腎。手術後,他的病仍不見好轉,原來手術摘除的是好腎,一時群情憤慨、輿論抨擊,社會對於協和醫院以及主治醫生大表不滿。梁啟超卻擔心這件事情會影響西方醫學在中國的發展,竟然在病榻上寫文章為協和醫院和醫師辯護。最後,梁啟超宣布在自己死後將腦部捐獻給協和醫院。1929年1月19日,梁啟超溘然長逝,享年56歲,臨終沒有留下任何遺言。

梁啟超一生著述1400萬字,融匯中西,出入經史,顯示了“百科全書”的氣派。他始終懷抱著“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救世情懷,以非凡的活力,堅守著“宇宙未濟,人類無我”的精神信仰,成為古老帝國革故鼎新的先鋒勇士,引領一代**。他的思想傳統與現代交織,激進與穩健更替,像一條激流,生命裏從來沒有停滯和封凍,時時浪花飛濺,濤聲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