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 真情、真實、真切
季羨林/1911—2009/ 字希逋,又字齊奘,山東省清平(今臨清)人,國際著名東方學大師、語言學家、文學家,是北京大學終身教授。代表作有《中印文化關係史論叢》《糖史》和《牛棚雜憶》等。
1936年春,德國大學城哥廷根,到處洋溢著濃厚的學術氣息。行走其間,25歲的季羨林卻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初到德國留學的他,麵對學習科目的選擇始終懸而未決,前路一片迷茫。但他鄙薄魯迅曾諷刺過的那些在國外用老子與莊子謀得博士學位,回國卻大談康德和黑格爾的博士,下定決心不走捷徑,不寫有關中國的論文。
有一天,他走到大學的教務處去看教授開課的布告,偶然間看到瓦爾德施米特教授(Prof. Waldschmidt)要開梵文課,一下子勾引起他舊有的興趣。早在清華大學西洋文學係讀書期間,他便旁聽了陳寅恪開講的佛經翻譯文學課,由此燃起對梵文和巴利文的興趣,可惜當時陳寅恪表示教不了梵文。如今在異國他鄉看到梵文課的布告,季羨林喜出望外,當即下定決心研究梵文,“中國文化受印度文化的影響太大了,我要對中印文化關係徹底研究一下,或許能有所發現”。
就這樣,季羨林成為著名梵文學者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唯一的聽課者。他在哥廷根大學梵文研究所主修印度學,學習梵文和巴利文,同時選擇英國語言學和斯拉夫語言學作為副修,並加學南斯拉夫文。一個學期四十多堂課,季羨林學習異常勤奮,“開電燈以繼晷,恒兀兀以窮年”。梵文作為一種在現在世界上已知的語言中語法最複雜的古代語言,其“形態變化之豐富,同漢語截然相反”,季羨林曾抱怨“梵文真是鬼造的!”,但始終沒有放棄。
1940年12月和1941年2月,季羨林分別在論文答辯和梵文、斯拉夫文、英文口試中得到4個優,獲得博士學位。然而因戰事方殷,歸國無路,他隻得留滯哥城。10月,季羨林在哥廷根大學漢學研究所擔任教員,同時繼續研究佛教和梵語,他在《哥廷根科學院院刊》發表多篇重要論文,“這是我畢生學術生活的黃金時期,從那以後再沒有過了”。
到了法西斯崩潰前夜,德國本土物質匱乏,外國人季羨林也難免“在饑餓地獄中”掙紮,和德國老百姓一樣經受著戰禍之苦。作為海外遊子,故園情深,尤覺“天涯地角有窮時,隻有相思無盡處”,祖國之思和親情之思日夕縈繞,“我悵望灰天,在淚光裏,幻出母親的麵影”。
永久的悔
1911年8月,季羨林出生在山東省清平縣(現臨清市)的康莊鎮官莊村的一個農民家庭,家境異常艱苦。祖父母早亡,留下了父親等兄弟3個,孤苦伶仃,無依無靠。季羨林出生後,家境仍然異常艱苦。據他本人回憶,一年到頭吃白麵的次數有限,平常隻能吃紅高粱麵餅子;沒有錢買鹽,把鹽堿地上的土掃起來,在鍋裏煮水,醃鹹菜;什麽香油,根本見不到。
有一年夏天,吃完了飯以後,季羨林又偷了一塊白麵餅子吃,讓母親看到了,趕著要打。他當時是赤條條渾身一絲不掛,逃到房後,往水坑裏一跳。母親沒有法子下來捉他,他就站在水中把剩下的白麵餅子盡情地享受了。他曾說:“回憶起自己的童年來,眼前沒有紅,沒有綠,是一片灰黃。”
4歲起,季羨林開始隨馬景恭識字,6歲時被叔父接到濟南。從此,他遠離家鄉,曾有幾次從夢裏哭著醒來,而離開母親則成為他一生“永久的悔”。叔父雖未受過正規教育,卻思想開明,先是讓季羨林在私塾裏學習,後來送他進入一師附小。此外,叔父還出錢讓他課餘去學英語,學古文,一直要到晚上10點才能回家。1919年,適逢五四運動起來了,當時的校長是維新人物,國文教材就改用了白話。其中有一篇名為《阿拉伯的駱駝》的課文,季羨林讀起來感到非常有趣味,愛不釋手。
1929年,18歲的季羨林進入山東省立濟南高中,開始學德文,並對外國文學產生興趣。國文老師董秋芳是魯迅的朋友,還是著名翻譯家,對他影響很大,“我之所以五六十年來舞筆弄墨不輟,至今將過耄耋之年,仍舊不能放下筆,全出於董老師之賜,我畢生難忘”。也是在這一年,季羨林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與隻有小學文化水平的彭德華結為夫妻。
宛如一場春夢
1930年,季羨林同時考中了北大和清華,最終他選擇了清華大學的西洋文學係。4年後,他以全優的成績畢業,但趕上叔父失業,全家經濟狀況極度困窘。在母校省立濟南高中教了一年國文後,他又考取交換研究生前往德國留學。原本隻有兩年計劃的他,因為戰爭突起,在哥廷根一待竟是10年。
季羨林的學術研究,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梵學、佛學、吐火羅文研究並舉,中國文學、比較文學、文藝理論研究齊飛。”其著作後來匯編成《季羨林文集》,共24卷。其中,他曾師從德國西克教授(Prof. Emil Sieg)學習吐火羅文。第一次上課時,西克教授便鄭重宣布,要把自己畢生最專長的學問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他。由此,季羨林也便成為世界上少數幾個精通此種語言的人之一。
1945年10月,第二次世界大戰一結束,季羨林即匆匆束裝上道,經瑞士東歸,“宛如一場春夢,十年就飛過去了”。同年秋,經陳寅恪推薦,他被聘為北京大學教授,著手創建東方語言文學係,同時發表了一係列富有學術創見的論文。
1980年,離開哥廷根35年後,季羨林率中國社會科學代表團重訪哥市,再謁83歲高齡的瓦爾德施米特恩師,相見如夢。後來,他寫就感人至深的名文《重返哥廷根》,並將德國留學經曆寫入著作《留德十年》。
真情、真實、真切
季羨林曾說:“真情、真實、真切,是我做人做事的原則。”在北大校園裏,他經常穿一身洗得發白的卡其布中山裝,圓口布鞋,出門時提著一個20世紀50年代生產的人造革舊書包。他像一個工友,說話樸實,總是麵帶笑容;他像一個老農,聲音低沉,平易近人。他的家誰都可以推門而入,同他談話,如沐春風,絕不會感到緊張局促。
1986年,他寫了《為胡適說幾句話》一文,震驚文壇。當時在大陸,胡適還是個“反麵教員”,人人談“胡”色變,無人敢涉足這一“禁區”。有朋友勸他不要寫這樣的文章,他則認為,由於胡適在中國現代學術史上的重要地位,對胡適的評價問題就不僅僅是對一個人的評價問題,而是一件涉及許多重大學術問題的大事。因而,他說自己有必要站出來說話,把真相告訴大家,還胡適以真麵目。文章發表後,得到學術界的普遍肯定和歡迎,由此開啟了重新評價百年學術史的先河。
後來,80多歲的季羨林曾到台灣訪問,大會上會議主席李亦園院士講話,說胡適晚年任台北“中央研究院”院長時,經常同年輕的研究人員坐在一起飲茶聊天,李曾親耳聽胡適說:“做學問應該像北京大學的季羨林那樣。”季羨林乍聽之下,百感交集,他專程拜謁胡適墓地,鞠躬之後,悲從心來,思潮洶湧,眼淚自然流下。後來,他寫了一篇長文《站在胡適之先生墓前》,表達自己的愧疚:當年寫文章時,“我連‘先生’二字都沒有勇氣加上”。
我隻講勤奮
在大陸,季羨林被許多人尊重,並被一些人奉為“國學大師”“學界泰鬥”“國寶”,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近年季羨林走俏”。對此,他鄭重寫道:“從我頭頂上把‘國學大師’‘學界(術)泰鬥’和‘國寶’的桂冠摘下來!”他曾說自己的“人生三維度”,便是讀書、治學和寫作,唯一認同的也隻是“北大教授”和“東方學者”的身份。
他曾說:“我非常平凡,沒什麽了不起的,如果我有優點的話,我隻講勤奮。”季羨林的勤奮程度,少人可及。每天淩晨4點,北大朗潤園13號公寓的燈準時點亮,季羨林開始了一天的讀書學習,幾十年如一日,從無間斷。他曾說,如果一天不寫東西,到了晚上,就會感覺“像犯了罪一樣”。
為了專心研究,獨自過了16年,他才把家屬接來。即使“文革”期間做看門人時,他仍然暗自懷揣小紙片,翻譯蜚聲世界文壇的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羅摩衍那》。而他平生最艱巨的兩部書—長達80萬字的《糖史》和長達數十萬字的吐火羅文A方言(焉耆文)的《彌勒會見記劇本》的譯釋,都是在耄耋之年完成的。當時為了寫《糖史》,在長達兩年的時間中,80多歲的他每天都要跑一趟圖書館,風雨無阻。
2003年冬天,92歲的季羨林住進了北京301醫院,從入院第一天起,將病房當作了書房。“隻要有一口氣,就得幹活兒”,他依然堅持每天6點起床讀書,筆耕不輟。但凡輸液,他必伸左手,留下右手寫東西。由於眼睛必須保護,不能再看電視,他便訂閱了13份報紙和若幹大學的校報,由秘書李玉潔或護士念給他聽。直到2006年底,一部《病榻雜記》就這樣漸漸出來了。
去世前的幾天,他還在每天聽讀報,每天思考問題,寫下治學心得。2009年7月11日上午9時,季羨林在醫院辭世,享年98歲。他生前遺願是將骨灰分為三部分安放:一部分在北京;還有一部分骨灰安放在河北,因為他生前曾跟好友約好要安葬在一起,“談一談生前不能談的問題”;而另外一部分,則由其兒子季承及家人一同帶回老家,與父母以及妻子合葬在一起。
2010年4月5日,清明,季羨林的部分骨灰在山東省臨清市康莊鎮官莊村安葬。至此,他終於實現了生前遺願—回到“母親身邊”。一介布衣,言有物,行有格,貧賤不移,寵辱不驚。這位在戰禍不絕的年代背井離鄉的遊子,體味了顛沛流離的跌宕人生,而他用一生勤奮點亮的那盞明燈,成為很多人塵世間一處靜謐恬淡的精神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