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 文化基座 馮友蘭 闡舊邦以輔新命
馮友蘭/1895—1990/ 字芝生,河南唐河縣祁儀鎮人,著名哲學家,教育家,被譽為“現代新儒家”,1924年獲哥倫比亞大學博士學位,曆任中州大學(今河南大學)、廣東大學、燕京大學教授,清華大學文學院院長、哲學係主任,西南聯大哲學係教授兼文學院院長、清華大學校務會議主席、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代表作有《新理學》《中國哲學簡史》《中國哲學史》《中國哲學史新編》等。
1934年11月28日,中午12時,清華大學秘書長沈履給馮友蘭打來電話,“囑稍候,勿外出”,然後就匆匆掛斷了。馮友蘭感到有點納悶,旋即有人來到辦公室,他正在疑惑不安中,被帶到北平公安局。
北平警察總監盯著眼前的這位清華大學教授,但見他留著一頭濃黑的長發,留有長髯,身穿長袍馬褂,頗有道家氣象。隨即,警察將手銬給他戴上,從北平押送至蔣介石保定行營。當晚,馮友蘭被迫交代旅歐經過。
原來馮友蘭被錯當作共產主義分子了,而這種誤解,源自他剛剛結束的蘇聯之行。國民黨此舉引起全國嘩然,人們紛紛提出抗議。多方人士對他積極營救,清華大學“共拍去六份電報,並開會討論此事”。
第二天上午,保定行營辦事人員出示國民政府軍政部部長何應欽電報:“如無重大嫌疑,著即釋放。”一陣道歉後,他被釋放出來。後來在“貞元六書”中的一書中,他講到此事:“有事則長,無事則短。我在獄中雖然隻有一二日,出來以後卻有度日如年之感!”
安分守己者
1934年,他懷著極大的興趣和探究事實真相的心理,踏上了蘇聯的國土。他後來回憶當時的情況時說:“關於蘇聯革命後的情況,有人把它說成是天國樂園,有人把它說成是人間地獄,我想親自去看看究竟是個什麽樣子。”
通過耳聞目睹,他得出了如下結論:“蘇聯既不是人間地獄,也不是天國樂園,它不過是一個在變化中的人類社會,這種社會可能通向天國樂園,但眼前還不是。”他還通過橫向比較,得出了另外一種結論:封建社會“貴貴”,資本主義社會“尊富”,社會主義社會“尚賢”。
回國後,他根據自己的所見所聞做了兩次正式演講。一次是漫談蘇聯見聞;另一次是以“秦漢曆史哲學”為題,提出了以曆史唯物主義的某些思想為基本要素的“新三統五德論”,集中論述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社會意識反作用於社會存在”的觀點,這次講演引起了官方的懷疑與不滿。
於是,他被國民黨政府警方視作政治嫌疑犯並予以逮捕、審訊。對於這次事件,1934年12月18日,魯迅在致楊霽雲的信中憤然說道:“安分守己如馮友蘭,且要被逮,可以推知其他了。”
海闊天空我自飛
1915年9月,馮友蘭考入北京大學,開始接受較為係統的哲學訓練。當時的北京大學,正是新文化運動的發源地,如火如荼的新文化運動,使馮友蘭眼界大開,並且深受影響。
1919年,馮友蘭赴美考察,師事新實在論者孟大格和實用主義大師杜威。1923年,馮友蘭在杜威等的指導下,完成了博士論文《人生理想之比較研究》(又名《天人損益論》)。在此文中,馮友蘭將世界上的哲學分為三類:第一類是損道;第二類是益道;第三類是中道。這三派哲學的分歧導源於對“天然”與“人為”的不同看法。
馮友蘭認為人生境界有四種: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在西南聯大教書時,他在去授課的路上,遇到金嶽霖。金嶽霖問:“芝生,到什麽境界了?”他回答:“到了天地境界了。”兩人大笑,擦身而過,各自上課去了。
馮友蘭晚年心境平和中正,自覺接近了“海闊天空我自飛”的狀態,他也相信中國哲學必將走過四邊形期的混亂狀態而大放光彩,走到“仇必和而解”的全新天地中。
釋古派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的上、下卷分別於1931年、1934年寫成,是中國人自己寫的第一部完整的現代意義的中國哲學史。他著力論證了儒家哲學在中國哲學史上的正統地位。
該書上卷剛剛出版,清華大學就將其列為“清華大學叢書”。進入這套叢書要經過非常嚴格的審查,審查者是當時學術界的泰鬥級人物陳寅恪和金嶽霖。陳寅恪在審查報告中寫道:“竊查此書,取材謹嚴,持論精確,允宜列入清華叢書,以貢獻於學界。”
此書出版前,國內關於中國哲學史的書隻有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上卷一部,學術界紛紛關注和讚賞兩者的不同之處。馮友蘭自稱為“釋古派”,而與胡適的“疑古派”相區別。然而,胡適並不認同他,曾言:“天下蠢人恐無出芝生(馮友蘭字號)右者。”
馮友蘭講授《中國哲學史》的教室,經常擠得水泄不通,不但有許多他的學生,還有不少他的慕名者來旁聽。他上課旁征博引,揮灑自如,語言風趣,字字珠璣。可是他卻有口吃毛病,他的學生任繼愈回憶他說:“有點口吃,有時結一下,不是像人家很流暢;心平氣和,聲音很低,很平緩地講下去。”有的學生還開玩笑說,馮教授往往一句話已經在黑板上寫完,他的話還沒有講完。
貞元六書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後,抗日戰爭全麵展開,馮友蘭暫避長沙,寫下這樣一首詩:“二賢祠裏拜朱張,一會千秋嘉會堂。公所可遊南嶽耳,江山半壁太淒涼。”
始終有一種不可動搖的信念在一直支撐著他:“有著五千年文明之深厚基礎的中華民族絕不會滅亡,困厄隻是暫時的,很快就會過去,抗日戰爭勝利之日,就是中華民族及其文化複興之時!”
1939年起,他先後出版了《新理學》(1939)、《新事論》(1940 年)、《新世訓》(1940 年)、《新原人》(1943年)、《新原道》(1944年)、《新知言》(1946年)。這六部書,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新理學”哲學思想體係,馮先生將這些著作總稱為“貞元之際所著書”或“貞元六書”,表示其中華民族一定要複興的堅定信念。
在《新原人》自序中,他曾明確地表述:“‘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此哲學家所應自期許者也。況我國家民族值貞元之會,當絕續之交,通天人之際、達古今之變、明內聖外王之道者,豈可不盡所欲言,以為我國家致太平,我億兆安心立命之用乎?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非日能之,願學焉。此《新理學》《新事論》《新世訓》及此書所由作也。”
1946年5月,西南聯大的使命結束,馮友蘭為聯大紀念碑撰寫了碑文《國立西南聯合大學紀念碑文》,後由聞一多篆刻,羅庸書丹,故其被稱為“三絕碑”。碑文氣勢磅礴,旨正意遠,文采橫溢,被公認為可與陳寅恪紀念王國維的雄文比肩,旅美史學家何炳棣稱其為“二十世紀的一篇雄文”。
若驚道術多遷變,請向興亡事裏尋
在剛剛解放的1950年,哲學界即展開了對馮友蘭的批判。在解放初的思想改造運動中,以及後來的曆次反右運動中,他都首當其衝。不但其思想被當作唯心主義的代表而屢遭批判,其人也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而成為批鬥的重點對象,備受折磨。
直到1968年秋,毛澤東在一次講話中提到:“北大有個馮友蘭,搞唯心主義,我們若要懂點唯心主義,還要找他;還有個翦伯讚,搞帝王將相,我們若要懂點帝王將相,也要找他,還是讓他們當教授,拿薪水。”
得此“特赦”,馮友蘭才得以出了牛棚,勉強恢複自由。1972年,身處逆境中的他曾賦詩一首,其中有雲:“若驚道術多遷變,請向興亡事裏尋。”直到尼克鬆訪華時,馮家被定為外賓訪問的開放戶,他才算過上比較正常的生活。
馮友蘭晚年寫自傳《三鬆堂自序》,對自己一生治學和做人、成績和汙點做了反省。說到懺悔,他自陳過去三十年中,“毫無實事求是之意,而有嘩眾取寵之心,不是立其誠,而是立其偽”。季羨林稱其“晚節善終,大節不虧”。
闡舊邦以輔新命
馮友蘭晚年開始重新構建自己的哲學體係,此時他已目近失明,耳近失聰,自稱“呆若木雞”,然而記憶依然清晰。需要引用什麽資料,他憑記憶讓助手去某處查某一部分,然後由助手念給他聽,由他決定取舍,往往資料的出處竟然無大出入。
他決意要寫出自己的《中國哲學史新編》,裏麵有著信仰的支撐:“不依傍別人,隻寫我自己。”每天堅持從9點鍾開始工作,到後來由於行動不便,感覺太過費時,便堅持上午不喝水,以免上廁所。
馮友蘭在《中國哲學史新編·自序》中說:“中國是古而又新的國家。《詩經》上有句詩說:‘周雖舊邦,其命維新。’舊邦新命,是現代中國的特點。我要把這個特點發揚起來。”他曾撰聯“闡舊邦以輔新命,極高明而道中庸”,寫了掛在書房東牆,人謂“東銘”,與張載的《西銘》並列。
1990年7月,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新編》最後一冊殺青;同年11月,在他95周歲生日到來之前幾日,他默默地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生前自撰塋聯:“三史釋今古,六書紀貞元。”這一聯現在就用甲骨文刻在馮友蘭的墓碑背麵,是對其一生的總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