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玄同 反綱常名教的完人
錢玄同/1887—1939/ 原名錢夏,字德潛,號疑古,浙江吳興(現浙江湖州市)人,語文改革活動家,文字音韻學家,中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倡導者之一,著名思想家。
在蔡元培時代的北大,教文字學的有兩位老師,一位是新派的錢玄同,一位是老派的黃侃。錢玄同身材不高,戴著近視眼鏡,夏天穿件竹布長衫,頭戴白盔,腋下夾一個黑皮包,腳穿黑色圓口鞋。他走到哪裏,哪裏就響起了高談闊論的聲音。據張中行回憶,錢玄同上課時總是站著講,準時開始,準時結束。
北大學生王昆侖選擇了錢玄同的課,因為在學生們眼中,錢玄同不僅講課口才好,而且代表著一種新潮的文化方向。錢玄同用普通話講,深入淺出,條理清晰,如果化聲音為文字,一堂課就成為一篇精練的講話。而若以口才為標準排列名次,胡適第一,錢玄同第二,錢穆第三。
這天,學生們正在課堂聽錢老師講課,不料對麵教室正在講課的黃侃大聲罵起錢玄同來。錢玄同聽了也滿不在乎,照樣講課。後來,王昆侖懷著莫大的好奇心,既聽聽錢玄同的課,也聽聽黃侃的課,以便兩相對照。
選學妖孽,桐城謬種
清光緒末年,錢玄同赴日本留學,進入早稻田大學師範科。這個時期他在《民報》社拜見了章太炎(炳麟),章太炎介紹他加入同盟會;同時聽章太炎講文字音韻學,與黃侃成為同門師兄弟。據周作人回憶,由於錢玄同“造過反”,反對古文與漢字,曾被章太炎戲封為“翼王”。
1917年初,胡適在《新青年》2卷5號發表《文學改良芻議》之後,錢玄同立即在該刊2卷6號發表《通信》作為聲援,內雲:“頃見5號《新青年》胡適之先生《文學芻議》,極為佩服。其斥駢文不通之句,及主張白話體文學說最精辟……具此識力,而言改良文藝,其結果必佳良無疑。惟選學妖孽、桐城謬種,見此又不知若何咒罵。”
此後,錢玄同又發表了《論應用文之亟宜改良》等重要文章,提出了文章應加標點符號、數目字可改用阿拉伯數字、凡紀年盡量改用世界通行的公元紀元、書寫方式“改右行直下為左行橫移”等主張。
錢玄同的出陣,使陳獨秀、胡適在寂寞中深受鼓舞。陳獨秀對錢玄同的“崇論宏議”表示“欽佩莫名”。他在複錢玄同信中說:“以先生之聲韻訓詁學大家,而提倡通俗的新文學,何憂全國之不景從也。”胡適說,錢玄同對他的賞識使他“受寵若驚”,“自信心更強了”;又說,“錢教授是位古文大家。他居然也對我們有如此同情的反應,實在使我們聲勢一振”。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認為,胡適提倡新文學,因有錢玄同的聲援而“聲氣騰躍”。
錢玄同的改良主張,引起了同門黃侃的極大不滿。有一次黃侃與錢玄同相遇於章太炎住處,與其他人一起在客廳等章太炎出來。黃侃忽然大呼:“二瘋!”錢玄同一貫尊重黃侃,但在大庭廣眾之下被黃侃如此戲弄,很是不悅。黃侃繼續說:“二瘋!你來前!我告你!你可憐啊!先生也來了,你近來怎麽不把音韻學的書好好地讀?要弄什麽注音字母,什麽白話文……”錢玄同忍無可忍,拍案厲聲道:“我就是要弄注音字!要弄白話文!混賬!”兩人就大吵起來。章太炎聞聲趕快出來,調解一番,兩人才算作罷。
催生《狂人日記》
1918年《新青年》第4卷5號上,發表了署名“魯迅”的白話短篇小說《狂人日記》,小說一經發表便引起強烈反響。這便是現代文學史上第一篇白話小說,錢玄同正是這篇小說的催生者。
錢玄同在為《新青年》撰稿的同時,也在為該雜誌尋求合適、優秀的撰稿人。他自然不會忘記在東京的同窗好友周樹人、周作人兩兄弟,認為他們是國內少有的文學人才。錢玄同經常到宣武門外南半截胡同紹興會館的補樹書屋,勸說周氏兄弟為《新青年》撰稿。
周作人很快就有稿子交來,而其兄周樹人卻遲遲沒有動手。錢玄同做事是不達目的絕不罷休的,為能約到周家兄弟的稿子,他不厭其煩地經常拜訪他們。他與周樹人又都十分健談,常常是下午四五點鍾開聊,一直要聊到深夜十一二點方散,中間的晚飯也從未使他們的談話中斷。錢玄同把這種長談戲稱為“生根”,意即坐下不走,屁股生根。
一天,錢玄同穿著長衫拎著一隻黑皮包,來到紹興會館,看到周樹人正在屋裏埋頭抄錄古碑,便不解地問:“你抄這些碑有什麽用?”答:“沒有什麽用處。”錢玄同又追問:“那麽,你抄他是什麽意思呢?”“沒有什麽意思。”錢玄同再一次建議說:“我想,你可以做點文章。”
周樹人說,當時的中國好比一間鐵屋子,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裏麵的人們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臨死的悲哀;而如果驚起了較為清醒的幾個人,反倒使他們感到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錢玄同斬釘截鐵地反駁道:“然而幾個人既然起來,你不能說絕沒有毀壞這鐵屋的希望。”
於是周樹人終於答應了錢玄同的請求,寫出了振聾發聵的《狂人日記》。從此,周樹人一發而不可收,小說、雜文等作品不斷,在同舊世界的鬥爭中,衝鋒陷陣,所向披靡,成為文化革命的主將。
雙簧戲與金心異
1918年,為擴大《新青年》的影響,引起社會更廣泛的關注,特別是要對一些守舊派思想進行全麵批判,錢玄同和劉半農經過一番策劃,決定以一反一正兩種截然不同的觀點寫文章,引起爭論,批駁那些腐朽落後的反對新文化運動的頑固派。
1918年3月,錢玄同化名“王敬軒”在《新青年》上發表題為《文學革命之反響》一文,洋洋灑灑數千言,羅織新文化運動種種罪狀,攻擊主張新文化的人“不要祖宗”。劉半農撰寫了萬餘言的《複王敬軒書》,針對王敬軒所提出的所有觀點一一加以駁斥,把實無其人的王敬軒批駁得體無完膚。
魯迅後來稱這場論戰是一場“大仗”,鄭振鐸稱其為“苦肉計”,而胡適則表示不滿,認為“輕薄”。錢、劉的“雙簧戲”上演後不久,真正的新文化運動反對派確實跳了出來。他們因王敬軒被批駁而坐立不安,要為王敬軒鳴不平了。
1919年春,赫赫有名的桐城派代表林琴南在上海《新申報》上的《蠡叟叢談》中發表文言小說《荊生》,影射、攻擊《新青年》的幾個編輯。他以皖人田其美影射陳獨秀,以狄莫影射胡適,以浙江人金心異影射錢玄同。林琴南在小說裏幻想出一個英雄“荊生”,讓這個偉丈夫尋釁鬧事痛打田、狄、金三人。
為表示對林琴南使用的卑劣手段的蔑視,錢玄同雖有很多筆名,但常以“金心異”自稱,魯迅也常以“心異兄”“心翁”稱錢。他們都曾使用“金心異”這個名字寫文章,“回敬”過林琴南的誹謗、攻擊。
反綱常名教的完人
錢玄同對於“經學”創見甚多,主張“考古務求其真,致用務求其適”;“打通後壁說話,豎起脊梁做人”則是他的處世原則。他發表在《古史辨》上討論上古曆史和儒家經書的文章,獨見很多,影響很大。郭沫若對錢玄同在古史研究方麵的一些觀點非常讚賞,說:“這些見解與鄙見不期而同,但都是先我而發的。”
錢玄同既反對“泥古”,又反對“蔑古”,成為承襲清代道鹹年間今文家極盛餘緒,而又啟發現代用科學方法擴大辨偽運動的第一人。早在1920年,錢玄同對顧頡剛說:“今文家攻擊古文家偽造,這話對;古文家攻擊今文家不得孔子真意,這話也對。我們今天,該用古文家的話來批評今文家,又該用今文家的話來批評古文家,把他們的假麵具一齊撕破。”
顧頡剛認為這是一個“極銳利、極徹底”的批評,是一個“擊碎玉連環”的解決方法。他回憶說:“我的眼前仿佛已經打開一座門,讓我們進去對這個二千餘年來學術史上的一件大公案做最後的解決。”
舊社會文人嫖娼、納妾都是平常事,錢玄同從不這樣,他說:“如此便對學生不起。”黎錦熙曾說,“錢先生自己一生在綱常名教中,可真算得一個‘完人’”,又說,“他一生安身立命之處,還是‘最大多數的最大幸福’之‘功利主義’,墨家的人生觀。”
絕不汙偽命
1933年,日寇侵入華北,錢玄同把眷屬送到上海去住,自己也想離開華北到南方去。他寫信給黎錦熙、羅常培說,自己“既無執幹戈以衛社稷之能力”,隻能以教書“騙錢糊口”,“無聊極矣!可恥極矣!”
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生,北平淪陷,北平師範大學西遷陝西。錢玄同因病未能隨校赴陝,也未能南下,隻得留在北平。1938年春,他恢複了舊名“錢夏”,表示“夏”而非“夷”,不做敵偽的順民。他常間接寄語隨北平師大遷至城固的好友黎錦熙等,說:“玄同絕不‘汙偽命’!”
1939年1月,錢玄同為解決李大釗子女生活的困窘和籌措赴延安的路費,拖著病體,四處聯係變賣李大釗的藏書。1月17日傍晚,他從外麵回來,即感身體疲憊、頭痛,被立刻送往德國醫院,確診為突發性腦溢血,搶救無效不幸去世,享年僅52歲。
錢玄同逝世後,當時的進步刊物《文獻》上發表的署名“樂顏”的《悼錢玄同先生》中說五四時代文化運動中,錢玄同的“鬥爭精神的表現幾在任何一位同時代的鬥士之上”,“在中國學術思想史上是現代轉變期的代表人物”。又說:“壯年以鬥士領導青年,中年以學者努力學術,晚年以義士保持名節,錢先生總算是對得起自己、對得起國家民族的一位完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