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
有些人在生病的時候或煩惱的時候,拿過一本詩來翻讀,偶爾也朗吟幾首,便會覺得心上平靜些,輕鬆些。這是一種消遣,但跟玩骨牌或紙牌等等不同,那些大概隻是碰碰運氣。跟讀筆記一類書也不同,那些書可以給人新的知識和趣味,但不直接調平情感。讀小說在這些時候大概隻注意在故事上,直接調平情感的效用也不如詩。詩是抒情的,直接訴諸情感,又是節奏的,同時直接訴諸感覺,又是最經濟的,語短而意長。具備這些條件,讀了心上容易平靜輕鬆,也是當然。自來說,詩可以陶冶性情,這句話不錯。
但是詩決不隻是一種消遣,正如筆記一類書和小說等不是的一樣。詩調平情感,也就是節製情感。詩裏的喜怒哀樂跟實生活裏的喜怒哀樂不同,這是經過“再團再煉再調和”的。詩人正在喜怒哀樂的時候,決想不到作詩。必得等到他的情感平靜了,他才會吟味那平靜了的情感想到作詩,於是乎運思造句,作成他的詩,這才可以供欣賞。要不然,大笑狂號隻教人心緊,有什麽可欣賞的呢?讀詩所欣賞的便是詩裏所表現的那些平靜了的情感。假如是好詩,說的即使怎樣可氣可哀,我們還是不厭百回讀的。在實生活裏便不然,可氣可哀的事我們大概不願重提。這似乎是有私無私或有我無我的分別,詩裏無我,實生活裏有我。別的文學類型也都有這種情形,不過詩裏更容易見出。讀詩的人直接吟味那無我的情感,欣賞它的發而中節,自己也得到平靜,而且也會漸漸知道節製自己的情感。一方麵因為詩裏的情感是無我的,欣賞起來得設身處地,替人著想。這也可以影響到性情上去。節製自己和替人著想這兩種影響都可以說是人在模仿詩。詩可以陶冶性情,便是這個意思,所謂溫柔敦厚的詩教,也隻該是這個意思。
部定初中國文課程標準“目標”裏有“養成欣賞文藝之興趣”一項,略讀教材裏有“有注釋之詩歌選本”一項。高中國文課程標準“目標”裏又有“培養學生欣賞中國文學名著之能力”一項,關於略讀教材也有“選讀整部或選本之名著”的話。欣賞文藝,欣賞中國文學名著,都不能忽略讀詩。讀詩家專集不如讀詩歌選本。讀選本雖隻能“嚐鼎一臠”,卻能將各家各派鳥瞰一番;這在中學生是最適宜的,也最需要的。有特殊的選本,有一般的選本。按著特殊的作派選的是前者,按著一般的品味選的是後者。中學生不用說該讀後者。《唐詩三百首》正是一般的選本。這部詩選很著名,流行最廣,從前是家弦戶誦的書,現在也還是相當普遍的書。但這部選本並不成為古典,它跟《古文觀止》一樣,隻是當年的童蒙書,等於現在的小學用書。不過在現在的教育製度下,這部書給高中學生讀才合式。無論它從前的地位如何,現在它卻是高中學生最合式的一部詩歌選本。唐代是詩的時代,許多大詩家都在這時代出現,各種詩體也都在這時代發展。這部書選在清代中葉,入選的差不多都是經過一千多年淘汰的名作,差不多都是曆代公認的好詩。雖然以明白易解為主,並限定詩篇的數目,規模不免狹窄些,卻因此成為道地的一般的選本,高中學生讀這部書,靠著注釋的幫忙,可以吟味欣賞,收到陶冶性情的益處。
本書是清乾隆間一位別號“蘅塘退士”的人編選的。卷頭有《題辭》,末尾記著“時乾隆癸未年春日,蘅塘退士題”。乾隆癸未是一七六三年,到現在快一百八十年了。有一種刻本“題”字下押了一方印章,是“孫洙”兩字,也許是選者的姓名。孫洙的事跡,因為眼前書少,還不能考出、印證。這件事隻好暫時存疑。《題辭》說明編選的旨趣,很簡短,鈔在這裏:
世俗兒童就學,即授《千家詩》,取其易於成誦,故流傳不廢。但其詩隨手掇拾,工拙莫辨。且止五七
言律絕二體,而唐宋人又雜出其間,殊乖體製。因專就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擇其尤要者,每體得數十首,共三百餘首,錄成一編,為家塾課本。俾童而習之,白首亦莫能廢。較《千家詩》不遠勝耶?諺雲,“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請以是編驗之。
這裏可見本書是斷代的選本,所選的隻是“唐詩中膾炙人口之作”,就是唐詩中的名作。而又隻是“擇其尤要者”,所以隻有三百餘首,實數是三百一十首。所謂“尤要者”大概著眼在陶冶性情上。至於以明白易解的為主,是“家塾課本”的當然,無須特別提及。本書是分體編的,所以說“每體得數十首”。引諺語一方麵說明為什麽隻選三百餘首。但編者顯然同時在模仿“三百篇”,《詩經》三百零五篇,連那有目無詩的六篇算上,共三百一十一篇;本書三百一十首,決不是偶然巧合。編者是怕人笑他僭妄,所以不將這番意思說出。引諺語另一方麵教人熟讀,學會吟詩。我們現在也勸高中學生熟讀,熟讀才真是吟味,才能欣賞到精微處。但現在卻無須再學作舊體詩了。
本書流傳既廣,版本極多。原書有注釋和評點,該是出於編者之手。注釋隻注事,頗簡當,但不釋義。讀詩首先得了解詩句的文義;不能了解文義,欣賞根本說不上。書中各詩雖然比較明白易懂,又有一些注,但在初學還不免困難。書中的評,在詩的行旁,多半指點作法,說明作意,偶爾也品評工拙。點隻有句圈和連圈,沒有讀點和密點——密點和連圈都表示好句和關鍵句,並用的時候,圈的比點的更重要或更好。評點大約起於南宋,向來認為有傷雅道,因為妨礙讀者欣賞的自由,而且免不了成見或偏見。但是謹慎的評點對於初學也未嚐沒有用處。這種評點可以幫助初學了解詩中各句的意旨並培養他們欣賞的能力。本書的評點似乎就有這樣的效用。
但是最需要的還是詳細的注釋。道光間,浙江省建德縣人章燮鑒於這個需要,便給本書作注,成《唐詩三百首注疏》一書。他的自跋作於道光甲午,就是一八三四年,離蘅塘退士題辭的那年是七十一年。這注本也是“為家塾子弟起見”,很詳細。有詩人小傳,有事注,有意疏,並明作法,引評語;其中李白詩用王琦《李太白集注》,杜甫詩用仇兆鼇《杜詩詳注》。原書的旁評也留著,但連圈沒有——原刻本並句圈也沒有。書中還增補了一些詩,卻沒有增選詩家。以注書的體例而論,這部書可以說是駁雜不純,而且不免繁瑣、疏漏、傅會等毛病。書中有“子墨客卿”(名翰,姓不詳)的校正語十來條,都確切可信。但在初學,這卻是一部有益的書。這部書我隻見過兩種刻本:一種是原刻本;另一種是坊刻本,四川常見。這種刻本有句圈,書眉增錄各家評語,並附道光丁酉(一八三七)印行的江蘇金壇於慶元的《續選唐詩三百首》。讀《唐詩三百首》用這個本子最好。此外還有商務印書館鉛印本《唐詩三百首》,根據蘅塘退士的原本而未印評語。又,世界書局石印《新體廣注唐詩三百首讀本》,每詩後有“注釋”和“作法”兩項。“注釋”注事比原書詳細些;兼釋字義,卻間有誤處。“作法”兼說明作意,還得要領。卷首有“學詩淺說”,大致簡明可看。書中隻絕句有連圈,別體隻有句圈;絕句連圈處也跟原書不同,似乎是鈔印時隨手加上,不足憑信。
本書編配各體詩,計五言古詩三十三首、樂府七首,七言古詩二十八首、樂府十四首,五言律詩八十首,七言律詩五十首、樂府一首,五言絕句二十九首、樂府八首,七言絕句五十一首、樂府九首,共三百一十首。五言古詩和樂府,七言古詩和樂府,兩項總數差不多。五言律詩的數目超出七言律詩和樂府很多;七言絕句和樂府卻又超出五言絕句和樂府很多。這不是編者的偏好,是反映著唐代各體詩發展的情形。五言律詩和七言絕句作得多,可選的也就多。這一層下文還要討論。五、七、古、律、絕的分別都在形式,樂府是題材和作風不同。樂府也等下文再論,先說五、七、古、律、絕的形式。這些又大別為兩類:古體詩和近體詩。五、七言古詩屬於前者,五、七言律、絕屬於後者。所謂形式,包括字數和聲調(即節奏),律詩再加對偶一項。五言古詩全篇五言句,七言古詩或全篇七言句,或在七言句當中夾著一些長短句。如李白《廬山謠》開端道:
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
手持綠玉杖,朝別黃鶴樓。
五嶽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遊。
又如他的《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開端道: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這些都是五、七言古詩。五七古全篇沒有一定的句數。古、近體詩都得用韻,通常兩句一韻,押在雙句末字;有時也可以一句一韻,開端時便多如此。上麵引的第一例裏“丘”“樓”“遊”是韻,兩句間見;第二例裏“留”和“憂”是逐句韻,“憂”和“樓”是隔句韻。古體詩的聲調比較近乎語言之自然,七言更其如此,隻以讀來順口聽來順耳為標準。但順口順耳跟著訓練的不同而有等差,並不是一致的。
近體詩的聲調卻有一定的規律;五、七言絕句還可以用古體詩的聲調,律詩老得跟著規律走。規律的基礎在字調的平仄,字調就是平上去入四聲,上去入都是仄聲。五、七言律詩基本的平仄式之一如次:
五律
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 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 仄仄仄平平
七律
平平仄仄仄平平 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即使不懂平仄的人也能看出律詩是兩組重複、均齊的節奏所構成,每組裏又自有對稱、重複、變化的地方。節奏本是異中有同,同中有異,律詩的平仄式也不外這個理。即使不懂平仄的人隻默誦或朗吟這兩個平仄式,也會覺得順口順耳;但這種順口順耳是音樂性的,跟古體詩不同,正和語言跟音樂不同一樣。律詩既有平仄式,就隻能有八句,五律是四十字,七律是五十六字——排律不限句數,但本書裏沒有。絕句的平仄式照律詩減半——七絕照七律的前四句——就是隻有一組的節奏。這裏所舉的平仄式隻是最基本的,其中有種種重複的變化。懂得平仄的自然漸漸便會明白。不懂平仄的,隻要多讀,熟讀,多朗吟,也能欣賞那些聲調變化的好處,恰像聽戲多的人不懂板眼也能分別唱的好壞,不過不大精確就是了。四聲中國人人語言中有,但要辨別某字是某聲,卻得受過訓練才成。從前的訓練是對對子跟讀四聲表,都在幼小的時候。現在高中學生不能辨別四聲也就是不懂平仄的,大概有十之八九。他們若願意懂,不妨試讀四聲表。這隻消從《康熙字典》卷首附載的《等韻切音指南》裏選些容易讀的四聲如“巴把霸捌”“庚梗更格”之類,得閑就練習,也許不難一旦豁然貫通。(中華書局出版的《學詩入門》裏有一個四聲表,似乎還容易讀出,也可用。)律詩還有一項規律,就是中四句得兩兩對偶,這層也在下文論。
初學人讀詩,往往給典故難住。他們一回兩回不懂,便望而生畏,因畏而懶,這會斷了他們到詩去的路。所以需要注釋。但典故多半隻是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用典故跟用比喻往往是一個理,並無深奧可畏之處。不過比喻多取材於眼前的事物,容易了解些罷了。廣義的比喻連典故在內,是詩的主要的生命素;詩的含蓄、詩的多義、詩的暗示力,主要地建築在廣義的比喻上。那些取材於經驗和常識的比喻——一般所謂比喻隻指這些——可以稱為事物的比喻,跟曆史的比喻、神仙的比喻是鼎足而三。這些比喻(廣義,後同)都有三個成分:一、喻依,二、喻體,三、意旨。喻依是作比喻的材料,喻體是被比喻的材料,意旨是比喻的用意所在。先從事物的比喻說起。如“天邊樹若薺”(五古,孟浩然,《秋登蘭山寄張五》),薺是喻依,天邊樹是喻體,登山望遠樹,隻如薺菜一般,足見樹的小和山的高,是意旨。意旨卻沒有說出。又,“今朝此為別,何處還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得住!”(五古,韋應物,《初發揚子寄元大校書》)世事是喻體,沿洄不得住的波上舟是喻依,惜別難留是意旨——也沒有明白說出。又,“吳姬壓酒勸客嚐”(七古,李白,《金陵酒肆留別》),當壚是喻體,壓酒是喻依,壓酒的“壓”和所謂“壓裝”的“壓”用法一樣,壓酒是使酒的分量加重,更值得“盡觴”(原詩,“欲行不行各盡觴”)。吳姬當壚,助客酒興是意旨。這裏隻說出喻依。又,“辭嚴義密讀難曉,字體不類隸與蝌。年深豈免有缺畫?快劍斫斷生蛟鼉。鸞翔鳳翥眾仙下,珊瑚碧樹交枝柯。金繩鐵索鎖紐壯,古鼎躍水龍騰梭。”(七古,韓愈,《石鼓歌》)“快劍”以下五句都是描寫石鼓的字體的。這又分兩層。第一,專描寫殘缺的字。缺畫是喻體,“快劍”句是喻依,缺畫依然勁挺有生氣是意旨。第二,描寫字體的一般。字體便是喻體,“鸞翔”以下四句是五個喻依——“古鼎躍水”跟“龍騰梭”各是一個喻依。意旨依次是雋逸,典麗,堅壯,挺拔——末兩個喻依隻一個意旨——都指字體而言,卻都未說出。又,“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原作“水下灘”,依段玉裁說改——七古,白居易,《琵琶行》)。這幾句都描寫琵琶的聲音。大弦嘈嘈跟小弦切切各是喻體,急雨跟私語各是喻依,意旨一個是高而急,一個是低而急。“嘈嘈”句又是喻體,“大珠”句是喻依,圓潤是意旨。“間關”二句各是一個喻依,喻體是琵琶的聲音;前者的意旨是明滑,後者是幽澀。頭兩層的意旨未說出,這一層喻體跟意旨都未說出。事物的比喻雖然取材於經驗和常識,卻得新鮮,才能增強情感的力量;這需要創造的工夫。新鮮還得入情入理,才能讓讀者消化;這需要雅正的品味。
有時全詩是一套事物的比喻,或者一套事物的比喻滲透在全詩裏。前者如朱慶餘《近試上張水部》:
洞房昨夜停紅燭,待曉堂前拜舅姑。
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七絕)
唐代士子應試,先將所作的詩文呈給在朝的知名人看。若得他讚許宣揚,登科便不難。宋人詩話裏說,“慶餘遇水部郎中張籍,因索慶餘新舊篇什,寄之懷袖而推讚之,遂登科”。這首詩大概就是呈獻詩文時作的。全詩是新嫁娘的話,她在拜舅姑以前問夫婿,畫眉深淺合式否?這是喻依。喻體是近試獻詩文給人,朱慶餘是在應試以前問張籍,所作詩文合式否?新嫁娘問畫眉深淺,為的請夫婿指點,好讓舅姑看得入眼。朱慶餘問詩文合式與否,為的請張籍指點,好讓考官看得入眼。這是全詩的主旨。又,駱賓王《在獄詠蟬》: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那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五律)
這是聞蟬聲而感身世。蟬的頭是黑的,是喻體,玄鬢影是喻依,意旨是少年時不堪回首。“露重”一聯是蟬,是喻依,喻體是自己,身微言輕是意旨。詩有長序,序尾道:“庶情沿物應,哀弱羽之飄零,道寄人知,憫餘聲之寂寞。”正指出這層意旨。“高潔”是蟬,也是人,是自己;這個詞是雙關的,多義的。又,杜甫《古柏行》(七古)詠夔州武侯廟和成都武侯祠的古柏,作意從“君臣已與時際會,樹木猶為人愛惜”二語見出。篇末道:
大廈如傾要梁棟,萬牛回首丘山重。
不露文章世已驚,未辭翦伐誰能送?苦心豈免容螻蟻?香葉終經宿鸞鳳。誌士幽人莫怨嗟,古來材大難為用。
大廈傾和梁棟雖已成為典故,但原是事物的比喻。兩者都是喻依。前者的喻體是國家亂;大廈傾會壓死人,國家亂人民受難,這是意旨。後者的喻體是大臣,梁棟支柱大廈,大臣支持國家,這是意旨。古柏是棟梁材,雖然“不露文章世已驚”,也樂意供世用,但是太重了,太大了,誰能送去供用呢?無從供用,漸漸心空了,螞蟻爬進去了;但是“香葉終經宿鸞鳳”,它的身份還是高的。這是喻依。喻體是懷才不遇的誌士幽人。誌士幽人本有用世之心,但是才太大了,無人真知灼見,推薦入朝。於是貧賤衰老,為世人所揶揄,但是他們的身份還是高的。這是材大難為用,是意旨。
典故隻是故事的意思。這所謂故事包羅的卻很廣大。經史子集等等可以說都是的;不過詩文裏引用,總以常見的和易知的為主。典故有一部分原是事物的比喻,有一部分是事跡,另一部分是成辭。上文說典故是曆史的和神仙的比喻,是專從詩文的一般讀者著眼,他們覺得詩文裏引用史事和神話或神仙故事的地方最困難。這兩類比喻都應該包括著那三部分。如前節所引《古柏行》裏的“大廈如傾要梁棟”,“大廈之傾,非一木所支”,見《文中子》;“栝柏豫章雖小,已有棟梁之器”,是袁粲歎美王儉的話,見《晉書》。大廈傾和梁棟都是曆史的比喻,同時可還是事物的比喻。又,“乾坤日夜浮”(五律,杜甫,《登嶽陽樓》)是用《水經注》。《水經注》道:“洞庭湖廣五百裏,日月若出沒其中。”乾坤是喻體,日夜浮是喻依。天地中間好像隻有此湖;湖蓋地,天蓋湖,天地好像隻是日夜飄浮在湖裏。洞庭湖的廣大是意旨。又,“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五絕,劉長卿,《彈琴》),用魏文侯聽古樂就要睡覺的話,見《禮記》。兩句是喻依,世人不好古是喻體,自己不合時宜是意旨。這三例不必知道出處便能明白;但知道出處,句便多義,詩味更厚些。
引用事跡和成辭不然,得知道出處,才能了解正確。如“聖處無隱者,英靈盡來歸。遂令東山客,不得顧采薇。”(五古,王維,《送綦毋潛落第還鄉》)謝安曾隱居會稽東山。東山客是喻依,喻體是綦毋潛,意旨是大才隱處。采薇是伯夷、叔齊的故事,他們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采薇是喻依,隱居是喻體,自甘淡泊是意旨。又,“客心洗流水”(五律,李白,《聽蜀僧浚彈琴》),流水用俞伯牙、鍾子期的故事,俞伯牙彈琴,誌在流水。鍾子期就聽出了,道:“洋洋乎,若江河!”詩句是倒裝,原是說流水洗客心。流水是喻依,喻體是蜀僧浚的琴曲,意旨是曲調高妙。洗流水又是雙關的,多義的。洗是喻依,淨是喻體,高妙的琴曲滌淨客心的俗慮是意旨。洗流水又是喻依,喻體是客心;聽琴而客心清淨,像流水洗過一般,是意旨。又,錢起《送僧歸日本》(五律)道:“……浮天滄海遠,去世法舟輕……惟憐一燈影,萬裏眼中明。”一燈影用《維摩經》。經裏道:“有法門,名無盡燈。譬如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夫一菩薩開導千百眾生,令發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心(譯言‘無上正等正覺心’),其於道意亦不滅盡。是名無盡燈。”這兒一燈是喻依,喻體是覺者;一燈燃千百燈,一覺者造成千百覺者,道意不滅是意旨。但在詩句裏,一燈影卻指舟中禪燈的光影,是喻依,喻體是那日本僧,意旨是他回國傳法,輾轉無盡——“惟憐”是“最愛”的意思。又,“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七古樂府,杜甫,《麗人行》)全詩詠三月三日長安水邊遊樂的情形,以楊國忠兄妹為主。詩中上文說到虢國夫人和秦國夫人,這幾句說到楊國忠——他那時是丞相。“楊花”二語正是暮春水邊的景物。但是全詩裏隻在這兒插入兩句景語,奇特的安排暗示別有用意。北魏胡太後私通楊華作《楊白花歌辭》,有“楊花飄**落南家”“願銜楊花入窠裏”等語。白蘋,舊說是楊花入水所化。楊國忠也和虢國夫人私通。“楊花”句一方麵是個喻依,喻體便是這件事實。楊國忠兄妹相通,都是楊家人,所以用楊花覆白蘋為喻,暗示譏刺的意旨。青鳥是西王母傳書帶信的侍者,當時總該有些侍婢是給那兄妹二人居間,“青鳥”句一方麵也是喻依,喻體便是這些居間的侍婢,意旨還是譏刺楊國忠不知恥。青鳥是神仙的比喻。這兩句隱約其辭,雖誌在譏刺,而言之者無罪。又杜甫《登樓》(七律):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後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父吟》。
舊注說本詩是代宗廣德二年在成都作。元年冬,吐蕃陷京師,郭子儀收複京師,請代宗反正。所以有“北極”二句。本篇組織用賦體,以四方為骨幹。錦江在東,玉壘山在西,“北極”二句是北眺所思。當時後主附祀先主廟中,先主廟在成都城南。“可憐”二句正是南瞻所感(羅庸先生說,見《國文月刊》九期)。可憐後主還有祠廟,受祭享;他信任宦官,終於亡國,辜負了諸葛亮出山一番。《三國誌》裏說“亮躬耕隴畝,好為《梁父吟》”,《梁父吟》的原辭不傳(流傳的《梁父吟》決不是諸葛亮的《梁父吟》),大概慨歎小人當道。這二語一方麵又是喻依,喻體是代宗和郭子儀;代宗也信任宦官,杜甫希望他“親賢臣,遠小人”(諸葛亮《出師表》中語),這是意旨。“日暮”句又是一喻依,喻體是杜甫自己,想用世是意旨。又,“今朝郡齋冷,忽念山中客。澗底束荊薪,歸來煮白石”(五古,韋應物,《寄全椒山中道士》),煮白石用鮑靚事。《晉書》:“靚學兼內外,明天文河洛書。嚐入海,遇風。饑甚,取白石煮食之。”煮白石是喻依,喻體是那山中道士,他的清苦生涯是意旨。這也是神仙的比喻。又,“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七律,李白,《登金陵鳳凰台》),兩句一貫,思君的意思似甚明白。但樂府《古楊柳行》道,“讒邪害公正,浮雲冷白日”,古句也道,“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本詩顯然在引用成辭。陸賈《新語》說:“邪官之蔽賢,猶浮雲之障日月。”本詩的“浮雲能蔽日”一方麵也是喻依,喻體大概是楊國忠等遮塞賢路。意旨是邪臣蔽君誤國,所以有“長安”句。曆史的比喻和神仙的比喻引用故事,得增減變化,才能新鮮入目。宋人所謂“以舊為新”,便是這意思。所引各例可見。
典故滲透全詩的,如孟浩然《臨洞庭上張丞相》(五律):
八月湖水平,涵虛混太清。氣蒸雲夢澤,波撼嶽陽城。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
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張丞相是張九齡,那時在荊州。前四語描寫洞庭湖,三四是名句。後四語蟬聯而下,還是就湖說,隻“端居”句露出本意,這一語便是《論語》“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的意思。“欲濟”句一方麵說想渡湖上荊州去,卻沒有船,一方麵是一喻依。偽《古文尚書·說命》殷高宗命傅說道,若濟巨川,“用汝作舟楫”。本詩用這喻依,喻體卻是欲用世而無引進的人,意旨是希望張丞相援手。“坐觀”二語是一喻依。《漢書》用古人言,“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本詩裏網變為釣。這一聯的喻體是羨人出仕而得行道。自己無釣具,隻好羨人家釣的魚,自己不得仕,隻好羨人家行道。意旨同上。
全詩用典故最多的,本書中推杜甫《寄韓諫議注》一首(七古):
今我不樂思嶽陽,身欲奮飛病在床。美人娟娟隔秋水,濯足洞庭望八荒。鴻飛冥冥日月白,青楓葉赤天雨霜。玉京群帝集北鬥,或騎麒麟翳鳳凰。芙蓉旌旗煙霧落,影動倒景搖瀟湘。星宮之君醉瓊漿,羽人稀少不在旁。
似聞昨者赤鬆子,恐是漢代韓張良。昔隨劉氏定長安,帷幄未改神慘傷。國家成敗吾豈敢,色難腥腐餐楓香。周南留滯古所惜,南極老人應壽昌。美人胡為隔秋水!焉得置之貢玉堂!
韓諫議的名字、事跡無考。從詩裏看,他是楚人,住在嶽陽。肅宗平定安史之亂,收複東西京,他大約也是參與機密的一人。後來去官歸隱,修道學仙。這首詩是愛惜他,思念他。第一節說思念他,是秋日,自己是在病中。“美人”這喻依見《楚辭》,但在這兒喻體是韓諫議,意旨是他才能出眾。“鴻飛冥冥,弋人何篡焉!”見揚雄《法言》。這兒一方麵描寫秋天的實景,一方麵是喻依;喻體還是韓諫議,意旨是他已逃出世網。第二節說京師貴官聲勢煊赫,而韓諫議不在朝。本節差不多全是神仙的比喻,各有來曆。“玉京”句一喻依,喻體是集於君側的朝廷貴官,意旨是他們承君命掌大權。“或騎”二語一套喻依——“煙霧落”就是落在煙霧中,喻體同上句,意旨是他們的騎從儀衛之盛。影是芙蓉旌旗的影。“影動”句一喻依,喻體是聲勢煊赫,從京師傳遍天下;意旨是在瀟湘的韓諫議也必聞知這種聲勢。“星宮之君”就是玉京群帝,醉瓊漿的喻體是宴飲,意旨是征逐酒食。“羽人”是飛仙,羽人稀少就是稀少的羽人;全句一喻依,喻體是一些遠隱的臣僚不在這繁華場中,意旨是韓諫議沒有分享到這種聲勢。第三節說韓諫議曾參與定亂收京大計,如今卻不問國事,修道學仙。全節是神仙的比喻夾著曆史的比喻。昨者是從前的意思。如今的赤鬆子,昨者“恐是漢代韓張良”。韓張良的跟赤鬆子的喻體都是韓諫議,前者的意旨是他有謀略,後者的意旨是他修道學仙。別的喻依可以準此類推下去。第四節說他閑居不出很可惜,祝他老壽,希望朝廷再起用他來匡君濟世。太史公司馬談因病留滯周南,不得參與漢武帝的封禪大典,引為平生恨事。詩中“周南留滯”是喻依,喻體是韓諫議,意旨是他閑居鄉裏。南極老人就是壽星,是喻依,喻體同,意旨便是“應壽昌”。以上隻闡明大端,細節從略。
詩和文的分別,一部分是在詞句篇段的組織上,詩的組織比文的組織要經濟些。引用比喻或典故,一個原因便是求得經濟的組織。在舊體詩裏,有字數、聲調、對偶等製限,有時更不得不鑄造一些特別經濟的組織來適應。這種特殊的組織在文裏往往沒有,至少不常見。初學遇到這種地方也感困難,或誤解,或竟不懂。這得去看詳細的注釋。但讀詩多了,常常比較著看,也可明白。這種特殊的組織也常利用比喻或典故組成,那便更複雜些。如劉長卿《送李中丞歸漢陽別業》(五律):
流落征南將,曾驅十萬師。罷歸無舊業,老去戀明時。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茫茫江漢上,日暮欲何之!
“輕生一劍知”就是一劍知輕生的意思,輕生是說李中丞作征南將時不顧性命殺敵人。一劍知就是自己知,劍是殺敵所用,是自己的一部分,部分代全體是修辭格之一。自己知又有兩層用意:一是問心無愧,忠可報君;二是隻有自己知,別人不知。上下文都可印證。又,“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五古,王維,《渭川田家》),式微用《詩經》。《式微》篇道:“式微,式微,胡不歸!”本詩的《式微》是篇名,指的是這篇詩。吟《式微》,隻是取“胡不歸”那一語,用意是“何不歸田呢”。又,“惟將遲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聖朝”(七律,杜甫,《野望》),“恐美人之遲暮”見《楚辭》,遲暮是老大無成的意思。“惟將”句是說自己已老大,不曾有所建樹報答聖朝,加上遲暮的年光又都消磨在多病裏,雖然“海內風塵”(見本詩第三句),卻絲毫的力量也不能盡。“供”是喻依,杜甫自己是喻體,消磨在裏麵是意旨。這三例都是用辭格(也是一種比喻)或典故組成的。又如李頎《送陳章甫》(七古)末尾道,“聞道故林相識多,罷官昨日今如何?”昨日罷官,想到就要別了許多朋友歸裏,自然不免一番寂寞;但是“聞道故林相識多”,今日臨行,想到就要會見著那些故林相識的朋友,又覺如何呢?該不會寂寞了吧?昨今對照,用意是安慰。昨日是日前的意思。又劉長卿《尋南溪常道士》:
一路經行處,莓苔見屐痕。白雲依靜渚,芳草閉閑門。過雨看鬆色,隨山到水源。溪花與禪意,相對亦忘言。
去尋常道士,他不在寓處;“隨山到水源”才尋著。對著南溪邊的花和常道士的禪意,卻不覺忘言。相對是和“溪花與禪意”相對著。禪意給人妙悟,溪花也給人妙悟——禪家有拈花微笑的故事,那正是妙悟的故事——所以說“與”。妙悟是忘言的。尋著了常道士,卻被溪花與禪意吸引住!隻顧欣賞那無言之美,不想多交談,所以說“亦”忘言。又,韋應物《送楊氏女》(五古),是送女兒出嫁楊家,前麵道:“女子今有行,大江溯輕舟。爾輩苦無恃,撫念益慈柔。幼為長所育,兩別泣不休。”篇尾道:“歸來視幼女,零淚緣纓流。”全詩不曾說出楊氏女是長女,但讀了這幾句關係自然明白。
倒裝這特殊的組織,詩裏也常見。如“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五律,王維,《山居秋暝》),“歸浣女”“下漁舟”就是浣女歸,漁舟下。又,“家書到隔年”(五律,杜牧,《旅宿》)就是家書隔年到。又,“東門酤酒飲我曹”(七古,李頎,《送陳章甫》),“飲我曹”就是我曹飲,從上下文可知。又,“名豈文章著,官應老病休”(五律,杜甫,《旅夜書懷》),就是文章豈著名,老病應休官。又,“幽映每白日”(五律,劉眘虛,《闕題》),就是白日每幽映。又,“徒勞恨費聲”(五律,李商隱,《蟬》),就是費聲恨徒勞。又,“竹憐新雨後,山愛夕陽時”(五律,錢起,《穀口書齋寄楊補闕》)就是憐新雨後之竹,愛夕陽時之山——憐愛之意。又,“獨夜憶秦關,聽鍾未眠客”(五古,韋應物,《夕次盱眙縣》)就是聽鍾未眠客,獨夜憶秦關。這些倒裝句裏純然為了適應字數、聲調、對偶等製限的卻沒有,它們主要的作用還在增強語氣。
此外如“何因不歸去,淮山有秋山?”(五律,韋應物,《淮上喜會梁州故人》)這是詰問自己,“何因”直貫下句,二語合為一句。這也為了經濟的緣故。至如“少陵無人謫仙死”(七古,韓愈,《石鼓歌》),“無人”也就是“死”。這是求新,求驚人。又,“百年多是幾多時”(七律,元稹,《遣悲懷》之三),是說百年雖多,究竟又有多少時候呢?這也許是當時口語的調子。又如“雲中君不見”(五律,馬戴,《楚江懷古》),“雲中君”是一個詞,這句詩上三字下二字,跟一般五言句上二下三的不同,但似乎隻是個無意為之的例外,跟古詩裏“出郭門直視”一般。可是如“永夜角聲悲自語,中天月色好誰看”(七律,杜甫,《宿府》),“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七律,杜甫,《閣夜》),都是上五下二,跟一般七言句上四下三或上二下五的不同;又,“近寒食雨草萋萋,著麥苗風柳映堤”(七絕,無名氏,《雜詩》),每句上四字作一二一,而一般作二二或三一。這些卻是有意變調求新了。
本書選詩,各方麵的題材大致都有,分配又勻稱,沒有單調或瑣屑的弊病。這也是唐代生活小小的一個縮影。可是題材的內容雖反映著時代,題材的項目卻多是漢魏六朝詩裏所已有。隻有音樂圖畫似乎是新的。賦裏有以音樂為題材的,但晉以來就少。唐代音樂、圖畫特別發達,反映到詩裏,便增加了題材的項目。這也是時勢使然。在各種題材裏,“出處”是一重大的項目。從前讀書人唯一的出路是出仕,出仕為了行道,自然也為了衣食。出仕以前的隱居、幹謁、應試(落第)等,出仕以後的恩遇、遷謫,乃至憂民、憂國,思林棲、思歸田等,乃至真個辭官歸田,都是常見的詩的題目,本書便可作例。仕君行道是儒家的思想,隱居和歸田都是道家的思想。儒道兩家的思想合成了從前的讀書人。但是現在時勢變了,讀書人不一定出仕,林棲、歸田等思想也絕無僅有。有些人讀這些詩,也許會覺得不真切,青年學生讀書,往往隻憑自己的狹隘的興趣,更容易有此感。但是會讀詩的人,多讀詩的人能夠設身處地,替古人著想,依然覺得這些詩真切。這是情感的真切,不是知識的真切。這些人不但對於現在有情感,對於過去也有情感。他們知道唐人的需要,唐人的得失,和現代人不一樣,可是在讀唐詩的時候,隻讓那對於過去的情感領著走;這種無私、無我、無關心的同情,教他們覺到這些詩的真切。這種無關心的情感需要慢慢調整自己,擴大自己,才能養成。多讀史,多讀詩,是一條修養的途徑,就是那些比較有普遍性的題材,如相思、離別、慈幼、慕親、友愛等也還是需要無關心的情感。這些題材的節目多少也跟著時代改變一些,固執“知識的真切”的人讀古代的這些詩,有時也不能感到興趣。
至於詠古之作,如唐玄宗《經魯祭孔子而歎之》(五律),是古人敬慕古人,紀時之作;如李商隱《韓碑》(七古),是古人論當時事。雖然我們也敬慕孔子,替韓愈抱屈,但知識地看,古人總隔一層。這些題材的普遍性比前一類低減些,不過還在“出處”那項目之上。還有,朝會詩,如岑參、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七律),見出一番堂皇富麗的氣象;又,宮詞,往往見出一番怨情,宛轉可憐。可是這些題材現代生活裏簡直沒有。最別扭的是邊塞和從軍之作,唐人很喜歡作這類詩,而憫苦寒譏黷武的居多數,跟現代人冒險尚武的精神恰恰相反。但荒寒的邊塞自是一種新境界,從軍苦在當時也是一種真情的流露;若能節取,未嚐沒有是處。要能欣賞這幾類詩,那得靠無關心的情感。此外,唐人酬應的詩很多,本書裏也可見。有些人覺得作詩該等候感興,酬應的詩不會真切。但佇興而作的人向來大概不多;據現在所知,隻有孟浩然是如此。作詩都在情感平靜了的時候,運思造句都得用到理智;佇興而作是無所為,酬應而作是有所為,在工力深厚的人其實無多差別。酬應的詩若能恰如分際,也就見得真切。況是這種詩裏也不短至情至性之作。總之,讀詩得除去偏見和成見,放大眼光,設身處地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