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 《唐詩三百首》指導大概2
明代高棅編選《唐詩品匯》,將唐詩分為四期。後來雖有種種批評,這分期法卻漸被一般沿用。初唐是高祖武德元年(六一八)至玄宗開元初(七一三),約一百年。盛唐是玄宗開元元年至代宗大曆初(七六六),五十多年。中唐是代宗大曆元年至文宗太和九年(八三五),七十年。晚唐是文宗開成元年(八三六)至昭宗天祐三年(九〇六),七十年。初唐詩還是齊梁的影響,題材多半是豔情和風雲月露,講究聲調和對偶。到了沈佺期、宋之問手裏,便成立了律詩的體製。這是唐代詩壇一件大事,影響後世最大。當時有個陳子昂,獨主張複古,擴大詩的境界。但他死得早,成就不多。盛唐詩李白努力複古,杜甫努力開新。所謂複古,隻是體會漢魏的作風和借用樂府詩的題目,並非模擬詞句。所以陳子昂、李白都能夠創一家,而李白的成就更大。他的成就主要的在七言樂府,絕句也獨步一時。杜甫卻各體詩都是創作,全然不落古人窠臼。他以時事入詩,議論入詩,使詩散文化,使詩擴大境界;一方麵研究律詩的變化,用來表達各種新題材。他的影響的久遠,似乎沒有一個詩人比得上。這時期作七古體的最多,為的這一體比較自由,又剛在開始發展。而王維、孟浩然專用五律寫山水,也能變古成家。中唐詩韋應物、柳宗元的五古以複古的作風創作,各自成家。古文家韓愈繼承杜甫,更使詩向散文化的路上走。宋詩受他的影響極大。他的門下作詩,有詞句冷澀的,有題材詭僻的;本書裏隻選了賈島一首,另一麵有些人描寫一般的社會生活,這原是樂府精神,卻也是杜甫開的風氣。元稹、白居易主張詩該寫社會生活而有規諷的作意,才是正宗。但他們的成就卻不在此而在情景深切,明白如話。他們不避俗,跟韓愈一派恰相對照,可也出於杜甫。晚唐詩刻畫景物,雕琢詞句,題材又回到風雲月露和豔情上,隻加了一些雅事。詩境重趨狹窄,但精致過於前人。這時期的精力集中在近體詩。精致的隻是詞句,全篇組織往往配合不上。就中李商隱、溫庭筠雖詠豔情,卻有大處奇處,不局蹐在綺靡的圈子裏,而李商隱學杜學韓境界更廣闊些。學杜、韓而兼受溫、李熏染的是杜牧,豪放之餘,不失深秀。本書選詩七十七家,初唐不到十家,盛中晚三期各二十多家。入選的詩較多的八家。盛唐四家:杜甫三十六首,王維二十九首,李白二十九首,孟浩然十五首。中唐二家:韋應物十二首,劉長卿十一首。晚唐二家:李商隱二十四首,杜牧十首。
李白詩,書中選五古三首、樂府三首,七古四首、樂府五首,五律五首,七律一首,五絕二首、樂府一首,七絕二首、樂府三首。各體都備,七古和樂府共九首,最多,五、七絕和樂府共八首,居次。李白,字太白,蜀人,玄宗時做供奉翰林,觸犯了楊貴妃,不能得誌。他是個放浪不羈的人,便辭了職,遊山水,喝酒,作詩。他的態度是出世的,作詩全任自然。當時稱他為“天上謫仙人”,這說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詩。他的樂府很多,取材很廣;他其實是在抒寫自己的生活,隻借用樂府的舊題目而已。他的七古和樂府篇幅恢張,氣勢充沛,增進了七古體的價值。他的絕句也奠定了一種新體製。絕句最需要經濟地寫出,李白所作,自然含蓄,情韻不盡。書中所收《下江陵》一首,有人推為唐代七絕第一。
杜甫詩,計五古五首,七古五首、樂府四首,五、七律各十首,五、七絕各一首。隻少五言樂府,別體都有。律詩共二十首,最多;七古和樂府共九首,居次。杜甫,字子美,河南鞏縣人。安祿山陷長安,肅宗在靈武即位。他從長安逃到靈武,做了左拾遺的官。後因事被放,輾轉流落到成都,依故人嚴武,做到“檢校工部員外郎”,世稱杜工部。他在蜀住得很久。他是儒家的信徒,一輩子惦著仕君行道;又身經亂離,親見民間疾苦。他的詩努力描寫當時的情形,發抒自己的感想。唐代用詩取士,詩原是應試的玩意兒,詩又是供給樂工歌妓唱來伺候宮廷和貴人的玩意兒。李白用來抒寫自己的生活,杜甫用來抒寫那個大時代,詩的境界擴大了,地位也增高了。而杜甫抓住了廣大的實在的人生,更給詩開辟了新世界。他的詩可以說是寫實的,這寫實的態度是從樂府來的。他使詩曆史化,散文化,正是樂府的影響。七古體到他手裏正式成立,律詩到他手裏應用自如——他的五律極多,差不多窮盡了這一體的變化。
王維詩,計五古五首,七言樂府三首,五律九首,七律四首,五絕五首,七絕和樂府三首,五律最多。王維,字摩詰,太原人,試進士,第一,官至尚書右丞,世稱王右丞。他會草書隸書,會畫畫。有別墅在輞川,常和裴迪去遊覽作詩。沈、宋的五律還多寫豔情,王維改寫山水,選詞造句都得自出心裁。從前雖也有山水詩,但體製不同,無從因襲。蘇軾說他“詩中有畫”。他是苦吟的,宋人筆記裏說他曾因苦吟走入醋缸裏;他的《渭城曲》(樂府),有人也推為唐代七絕壓卷之作。他的詩是精致的。
孟浩然詩,計五古三首,七古一首,五律九首,五絕二首,也是五律最多。孟浩然,名浩,以字行,襄州襄陽人,隱居鹿門山,四十歲才遊京師。張九齡在荊州,召為僚屬。他用五律寫江湖,卻不苦吟,佇興而作。他專工五言,五言各體都擅長。山水詩不但描寫自然,還欣賞自然,王維的描寫比孟浩然多些。
韋應物詩,五古七首,五律二首,七律一首,五、七絕各一首,五古多。韋應物,京兆長安人,做滁州刺史,改江州,入京做左司郎中,又出做蘇州刺史。世稱韋左司或韋蘇州。他為人少食寡欲,常焚香掃地而坐。詩淡遠如其人。五古學古詩,學陶詩,指事述情,明白易見——有理語也有理趣,正是陶淵明所長。這些是淡處。篇幅多短,句子渾含不刻畫,是遠處。朱子說他的詩無一字造作,氣象近道。他在蘇州所作《郡齋雨中與諸文士燕集》詩開端道:“兵衛森畫戟,宴寢凝清香;海上風雨至,逍遙池閣涼。”詩話推為一代絕唱,也隻是為那肅穆清華的氣象。篇中又道,“自慚居處崇,未睹斯民康”,《寄李儋元錫》(七律)也道,“邑有流亡愧俸錢”,這是憂民;識得為政之體,才能有些忠君愛民之言。
劉長卿詩,計五律五首,七律三首,五絕三首,五律最多。劉長卿,字文房,河間人,登進士第,官終隨州刺史。世稱劉隨州。他也是苦吟的人,律詩組織最為精密整煉;五律更勝,當時推為“五言長城”。上文曾舉過兩首作例,可見出他的用心處。
李商隱的詩,計七古一首,五律五首,七律十首,五絕一首,七絕七首,七律最多,七絕居次。李商隱,字義山,河內人,登進士第。王茂元鎮河陽,召他掌書記,並使他做女婿。王茂元是李德裕同黨,李德裕和令狐楚是政敵。李商隱和令狐楚本有交誼,這一來卻得罪了他家。後來令狐楚的兒子令狐綯做了宰相,李商隱屢次寫信表明心跡,他隻是不理。這是李商隱一生的失意事,詩中常常涉及,不過多半隱約其辭。後來柳仲郢鎮東蜀,他去做過節度判官。他博學強記,又有隱衷,詩裏的典故特別多。他的七律裏有好些《無題》詩,一方麵像是相思不相見的豔情詩,另一方麵又像是比喻,詠歎他和令狐綯的事,寄托那“不遇”的意旨。還有那篇《錦瑟》,雖有題,解者也紛紛不一。那或許是悼亡詩,或許也是比喻。又有些詠史詩,如《隋宮》,或許不隻是詠古,還有刺時的意旨。他的詩語既然是一貫的隱約,讀起來便隻能憑文義、典故和他的事跡作一些可能的概括的解釋。他的七絕裏也有這種詠史或遊仙詩,如《隋宮》《瑤池》等。這些都是奇情壯采之作——一方麵七律的組織也有了進步——所以入選的多。他的七絕最著名的可是《寄令狐郎中》一首。
杜牧詩,五律一首,七絕九首,幾乎是專選一體。杜牧,字牧之,登進士第。牛僧孺鎮揚州,他在節度府掌書記,又做過司勳員外郎。世稱杜司勳,又稱小杜——杜甫稱老杜。他很有政治的眼光,但朝中無人,終於是個失意者。他的七絕感慨深切,情辭新秀。《泊秦淮》一首也曾被推為壓卷之作。
唐以前的詩,可以說大多數是五古,極少數是七古,但那些時候並沒有體製的分類。那些時候詩的分類,大概隻從內容方麵看,最顯著的一組類別是五言詩和樂府詩。五言詩雖也從樂府轉變而出,但從阮籍開始,已經高度的文人化,成為獨立的抒情寫景的體製。樂府原是民歌,敘述民間故事,描寫各社會的生活,有時也說教,東漢以來文人仿作樂府的很多,大都沿用舊題舊調,也是五言的體製。漢末舊調漸亡,文人仿作,便隻沿用舊題目,但到後來詩中的話也不盡合於舊題目。這些時候有了七言樂府,不過少極;漢魏六朝間著名的隻有曹丕的《燕歌行》,鮑照的《行路難》十八首等。樂府多樸素的鋪排,跟五言詩的渾含不露有別。五言詩經過漢魏六朝的演變,作風也分化。阮籍是一期,陶淵明、謝靈運是一期,“宮體”又是一期。阮籍抒情,“誌在刺譏而文多隱避”(顏延年、沈約等注《詠懷詩》語),最是渾含不露。陶、謝抒情、寫景、說理,漸趨詳切,題材是田園山水。宮體起於梁簡文帝時,以豔情為主,漸講聲調對偶。
初唐五古還是宮體餘風,陳子昂、張九齡、李白主張複古,雖標榜“建安”(漢獻帝年號,建安體的代表是曹植),實是學阮籍。本書張九齡《感遇》二首便是例子。但盛唐五古,張九齡以外,連李白所作(《古風》除外)在內,可以說都是陶、謝的流派。中唐韋應物、柳宗元也如此。陶、謝的詳切本受樂府的影響。樂府的影響到唐代最為顯著。杜甫的五古便多從樂府變化。他第一個變了五古的調子,也是創了五古的新調子。新調子的特色是散文化。但本書所選他的五古還不是新調子,讀他的長篇才易見出。這種新調子後來漸漸代替了舊調子。本書裏似乎隻有元結《賊退示官吏》一首是新調子,可是散文化太過,不是成功之作。至於唐人七古,卻全然從樂府變出。這又有兩派:一派學鮑照,以慷慨為主;另一派學晉《白紵(舞名)歌辭》(四首,見《樂府詩集》)等,以綺豔為主。李白便是著名學鮑照的,盛唐人似乎已經多是這一派。七言句長,本不像五言句的易加整煉,散文化更方便些。《行路難》裏已有散文句。李白詩裏又多些,如,“我欲因之夢吳越”(《夢遊天姥吟留別》),又如上文舉過的“棄我去者”二語。七古體夾長短句原也是散文化的一個方向。初唐陳子昂《登幽州台歌》全首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簡直沒有七言句,卻也可以算入七古裏。到了杜甫,更有意地以文為詩,但多七言到底,少用長短句。後來人作七古,多半跟著他走。他不作舊題目的樂府而作了許多敘述時事,描寫社會生活的詩。這正是樂府的本來麵目。本書據《樂府詩集》將他的《哀江頭》《哀王孫》等都放在七言樂府裏,便是這個理。從他以後,用樂府舊題作詩的就漸漸地稀少了。另一方麵,元稹、白居易創出一種七古新調,全篇都用平仄調協的律句,但押韻隨時轉換,平仄相間,各句安排也不像七律有一定的規矩。這叫七慶體。長慶是穆宗的年號,也是元白的集名。本書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都是的。古體詩的聲調本來比較近乎語言之自然,長慶體全用律句,反失自然,隻是一種變調。但卻便於歌唱。《長恨歌》可以唱,見於記載,可不知道是否全唱。五、七古裏律句多的本可歌唱,不過似乎隻唱四句,跟唱五、七絕一樣。古體詩雖不像近體詩的整煉,但組織的經濟也最著重。這也是它跟散文的一個主要的分別。前舉韋應物《送楊氏女》便是一例。又如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裏道,“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一方麵說謝朓(小謝),一方麵是比喻。且不說喻旨,隻就文義看,“蓬萊”句又有兩層比喻,全句的意旨是後漢文章首推建安詩。“中間”句說建安以後“大雅久不作”(見李白《古風》第一首),小謝清發,才重振遺緒;“中間”“又”三個字包括多少朝代,多少詩家,多少詩,多少議論!組織有時也變換些新方式,但得出於自然。如李白《夢遊天姥吟留別》(七古)用夢遊和夢醒做綱領,韓愈《八月十五夜贈張功曹》用唱歌跟和歌做綱領,將兩篇歌辭穿插在裏頭。
律詩出於齊梁以來的五言詩和樂府。何遜、陰鏗、徐陵、庾信等的五言都已講究聲調和對偶。庾信的《烏夜啼》樂府簡直像七律一般,不過到了沈、宋才成定體罷了。律首聲調,前已論及。對偶在中間四名,就是第一組節奏的後兩句,第二組節奏的前兩句,也是異中有同,同中有異。這樣,前四句由散趨整,後四句由整複歸於散,增前兩組節奏的往複回還的效用。這兩組對偶又得自有變化,如一聯寫景,一聯寫情,一聯寫見,一聯寫聞之類,才不至板滯,才能和上下打成一片。所謂情景或見聞,隻是從淺處舉例,其實這中間變化很多,很複雜。五律如“地猶鄹氏邑,宅即魯王宮。歎鳳嗟身否,傷麟怨道窮”(唐玄宗,《經魯祭孔子而歎之》)。四句雖兩兩平列,可是前一聯上句範圍大,下句範圍小,後一聯上句說平時,下句說將死,便見流走。又,“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鬆。客心洗流水,餘響入霜鍾”(李白,《聽蜀僧浚彈琴》)。前聯一彈一聽,後聯一在彈,一已止,各是一串兒。又,“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香霧雲鬟濕,清輝玉臂寒”(杜甫,《月夜》)。“遙憐”直貫四句。小兒女“未解憶長安”固然可憐,“香霧”雲雲的人(杜甫妻)解得憶長安,也許更可憐些。前聯隻是一句話,後聯平列,兩相調劑著。律詩多在四句分段,但也不盡然,從這一首可見。又,前麵引過的劉長卿《尋南溪常道士》次聯“白雲依靜渚,芳草閉閑門”,似乎平列,用意卻側重尋常道士不遇,側重在下句。三聯“過雨看鬆色,隨山到水源”,上句景物,下句動作,雖然平列而不是一類。再說“過雨”,暗示忽然遇雨,雨住後鬆色才更蒼翠好看;這就兼著敘事,跟單純寫景又不同。
七律如“雲邊雁斷胡天月,隴上羊歸塞草煙。回日樓台非甲帳,去時冠劍是丁年”(溫庭筠,《蘇武廟》)。前聯平列,但不是單純地寫景句;這中間引用著《漢書·蘇武傳》,上句意旨是和漢朝音信斷絕(雁足傳書事),下句意旨是無歸期(匈奴使蘇武牧牡羊,說牡羊有乳才許歸漢)。後聯說去漢時還是冠劍的壯年,回漢時武帝已死;“丁年奉使”見李陵《答蘇武書》,甲帳是頭等帳,是武帝作來敬神的,見《漢武故事》。這一聯是倒裝,為的更見出那“不堪回首”的用意。又,“玉璽不緣歸日角,錦帆應是到天涯。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李商隱,《隋宮》)“日角”是額骨隆起如日,是帝王之相,這兒是根據《舊唐書》,用來指太宗。“錦帆”指隋煬帝的遊船,見《開河記》。這一聯說若不因為太宗得了天下,煬帝還該遊得遠呢。上句是因,下句是果。放螢火,種垂楊,都是煬帝的事。後聯平列,上句說不放螢火,下句說垂楊棲鴉,一有一無,卻見出“而今安在”一個用意。又,李商隱《籌筆驛》中二聯道:“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籌筆驛在綿州綿穀縣,諸葛武侯曾在那裏駐軍籌畫。上將指武侯,降王指後主;管樂是管仲、樂毅,武侯早年曾自比這二人。前聯也是倒裝,因為“終見”,才覺“徒令”。但因“籌筆”想到“降王”,即景生情,雖倒裝還是自然。後聯也將“有”“無”對照,見出本詩末句“恨有餘”的用意。七律對偶用倒裝句,因果句,到晚唐才有。七言句長,整煉較難,整煉而能變化如意更難。唐代律詩剛創始,五言比較容易些,發展得自然快些。作五律的大概多些,好詩也多些,本書五律多,便是這個緣故。律詩也有不對偶或對偶不全的,如李白《夜泊牛渚懷古》(五律),又如崔顥《黃鶴樓》(七律)的次聯,這些隻算例外。又有不調平仄的,如《黃鶴樓》和王維《終南別業》(五律),也是例外——也有故意這樣作的,後來稱為拗體,但究竟是變調。本書不選排律。七言排律本來少,五言的卻多,也推杜甫為大家。排律將律詩的節奏重複多次,便覺單調,教人不樂意讀下去。但本書不選,恐怕是為了典故多。晚唐律詩著重一句一聯,忽略全篇的組織,因此後人評論律詩,多愛摘句,好像律詩篇幅完整的很少似的。其實不然,這隻是偏好罷了。
絕句不是截取律詩的四句而成。五絕的源頭在六朝樂府裏。六朝五言四句的樂府很多,《子夜歌》最著名。這些大都是豔情之作,詩中用諧聲辭格很多。諧聲辭格如“蟢子”諧“喜”聲,“槁砧”就是“鈇”(鍘刀)諧“夫”聲。本書選了權德輿《玉台體》一首,就是這種詩。也許因為詩體太短,用這種辭格來增加它的內容,這也是多義的一式。但唐代五絕已經不用諧聲辭格,因為不大方,範圍也窄。唐代五絕有調平仄的,有不調平仄而押仄聲韻的;後者聲調上也可以說是古體詩,但題材和作風不同。所以容許這種聲調不諧的五絕,大約也是因為詩體太短,變化少;多一些自由,可以讓作者多一些回旋的地步。但就是這樣,作得還是不多。七言四句的詩,唐以前沒有,似乎是唐人的創作。這大概是為了當時流行的西域樂調而作;先有調,後有詩。五、七絕都能歌唱,七絕歌唱得更多——該是因為聲調曼長,好聽些。作七絕的比作五絕的多得多,本書選得也多。唐人絕句有兩種作風:一是鋪排,一是含蓄。
前者如柳宗元《江雪》: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又,韋應物《滁州西澗》:
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柳詩鋪排了三個印象,見出“江雪”的幽靜,韋詩鋪排了四個印象,見出西澗的幽靜;但柳詩有“千山”“萬徑”“絕”“滅”等詞,顯得那幽靜更大些。所謂鋪排,是平排(或略參差,如所舉例)幾個同性質的印象,讓它們集合起來,暗示一個境界。這是讓印象自己說明,也是經濟的組織,但得選擇那些精的印象。後者是說要從淺中見深,小中見大,這兩者有時是一回事。含蓄的絕句,似乎是正宗,如杜牧《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街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是說宮人秋夕的幽怨,可做淺中見深的一例。又,劉禹錫《烏衣巷》: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烏衣巷是晉代王導、謝安住過的地方,唐代早為民居。詩中隻用野花、夕陽、燕子,對照今昔,便見出盛衰不常一番道理。這是小中見大,也是淺中見深。
又,王之渙《登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
鸛雀樓在平陽府蒲州城上。白日依山,黃河入海,一層樓的境界已窮,若要看得更遠,更清楚,得上高處去。三四句上一層樓,窮千裏目,是小中見大;但另一方麵,這兩句可能是個比喻,喻體是人生,意旨是若求遠大得向高處去。這又是淺中見深了。但這一首比較前二首明快些。
論七絕的稱含蓄為“風調”。風飄搖而有遠情,調悠揚而有遠韻,總之是餘味深長。這也配合著七絕的曼長的聲調而言,五絕字少節促,便無所謂風調。風調也有變化,最顯著的是強弱的差別,就是口氣否定、肯定的差別。明、清兩代論詩家推舉唐人七絕壓卷之作共十一首,見於本書的八首。就是:王維《渭城曲》(樂府),王昌齡《長信怨》和《出塞》(皆樂府),王翰《涼州曲》,李白《下江陵》,王之渙《出塞》(樂府,一作《涼州詞》),李益《夜上受降城聞笛》,杜牧《泊秦淮》。這中間四首是樂府,樂府的措辭總要比較明快些。其餘四首雖非樂府,也是明快一類。隻看八首詩的末二語便可知道。現在依次鈔出: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這些都用否定語做骨子,所以都比較明快些。這些詩也有所含蓄,可是強調。七絕原來專為歌唱而作,含蓄中略求明快,聽者才容易懂,適應需要,本當如此。弱調的發展該是晚點兒。不見於本書的三首,一首也是強調,二首是弱調。十一首中共有九首強調,可算是大多數。
當時為人傳唱的絕句見於本書的,五言有王維的《相思》,七言有他的《渭城曲》,王昌齡的《芙蓉樓送辛漸》和《長信怨》,王之渙的《出塞》。
《相思》道: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芙蓉樓送辛漸》道: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除《長信怨》外,四首都是對稱的口氣——王之渙的“羌笛”句是說“你何須吹羌笛的《折柳詞》來怨久別?”——那不見於本書的高適的“開篋淚沾臆,見君前日書”一首也是的(這一首本是一首五古的開端四語,歌者截取,作為絕句)。歌詞用對稱的口氣,唱時好像在對聽者說話,顯得親切。絕句用對稱口氣的特別多;有時用問句,作用也一般。這些原都是樂府的老調兒,絕句隻是推廣應用罷了。風調轉而為才調,奇情壯采依托在豔辭和故事上,是李商隱的七絕。這些詩雖增加了些新類型,卻非七絕的本色。他又有《夜雨寄北》一絕: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這也是對稱的口氣。設想歸後向那人談此時此地的情形,見出此時此地思歸和相念的心境,回環含蓄,卻又親切明快。這種重複的組織極精練可喜。但絕句以自然為主。像本詩的組織,精練不失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朱寶瑩先生有《詩式》(中華版),專釋唐人近體詩的作法作意,頗切實,邵祖平先生有《唐詩通論》(《學衡》十二期),頗詳明,都可參看。
(《讀書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