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莫奈的刹那的印象派——印象派的完成

馬奈是印象派的傾向的最初一家,是“外光”表現的發見(1)者,然而不能說是“外光”的完成者。馬奈是與庫爾貝同樣地從客觀的寫實主義出發的,不過最初試行色彩的改革,而在光的世界中認識其本質而已。繼續他的事業,在光的分解與光的時間的變化的兩方麵上具有科學的研究態度,而完成唯物的technique(技術)的,是莫奈。

《戴貝雷帽的自畫像》,莫奈,1886年。

《莫奈在阿讓特伊花園裏作畫》,雷諾阿,1873年。

莫奈(Claude Monet,1840—1926)是巴黎人,幼年學商,後赴兵役。從軍期間,在晴空之下觀察光色,悟得了機微,其一生就為色彩感覺所支配。回巴黎後,曾加入庫爾貝的團體。受庫爾貝與柯羅(Corot,法國大風景畫家)的影響甚多。後來又接近英吉利的大風景畫家透納與康斯太勃爾的作品,大為感激。故莫奈的關於光與空氣的特殊的表現,大部分根基於此。同時他從日本畫所得的暗示也不少。一八七〇年他避戰於荷蘭,在那裏看到了許多日本畫。他從日本畫的明暗的調子與單純適確的表現法上得著他所最受用的教訓。

《名所江戶百景之龜戶天神境內》,歌川廣重,1856年至1858年。 這幅畫可能啟發了莫奈在他的吉維尼花園建造日本橋,並種上紫藤花。

除此等影響以外,他又用自然科學者的實驗來完成他的繪畫。他把太陽的光與空氣的色用三棱鏡分解,得到原色,用強烈的原色來作出繪畫的效果。結果他就做了描寫刹那的光的畫家,而印象派道程又深進了一步。即以前馬奈用形來寫光,現在莫奈用光來表形。莫奈以為形不過是光的象征而已。他隻看見畫圖上有光的洪水作出假象的屈折與深淺。他起初並不想看出形來,隻是用色來表現光的照映與閃耀。如何可以表現呢?隻有拿三棱鏡所分解的強烈的原色來作印象的排列,方才可能。總之,他既不想看出思想、內容的意義,也不用主觀的態度,又不問對象的形體。在他隻有“光”是印象,是形,是色,是存在。他所注目的隻是光的研究。從莫奈這種主張再深進一步,就變出後述的新印象派。

《睡蓮池》,莫奈,1899年。

《草地上的午餐》(部分),莫奈,1865年至1866年。 莫奈從1865年春開始創作這幅與馬奈作品同名的大型畫,但最終沒有完成。

《花園中的女人》,莫奈,1866年。 這幅大畫完全在戶外完成,莫奈在花園裏挖了一道溝,把畫放進去,以便從同一個視角畫它的上半部分。創作期間,庫爾貝來訪,發現莫奈坐在那兒什麽也沒幹。庫爾貝問:“怎麽了,小夥子,你不開工嗎?”“如你所見,沒有太陽啊!”莫奈答道。

一八七〇年戰爭之後,莫奈轉徙於塞納河畔各地,又移居裏昂附近的地方,專以描光為研究。人物、事件,他差不多不描。所描的隻是風景。然他的描風景,並不是對於風景有興味,隻為便於研究光,故描風景。故在他的作品中全無浪漫的情緒與光景。所描寫的題材皆單調、平凡、乏味。“稻草堆”、“寺院”、一片水上的“睡蓮”、“泰晤士河麵”一類的題材,千遍不厭地被他描寫。然而絕沒有重複的表現。他在一八九〇年中,“稻草堆”的畫描了十五幅。大都是從同一地點描寫幾堆同樣的稻草堆而已。假如用照相來攝影,這十五張畫一定完全同樣;然而他的十五張畫,有朝,有晝,有晚,有夏,有冬,有秋,其光的變化,無不忠實地、微細地寫出,作可驚的研究報告。如果在“藝術”上也以這樣的科學的研究材料為必要,那麽他的研究真是有特殊的價值的了。然而他這態度究竟是否真的唯物的科學主義?這問題可在後述的新印象派與後期印象派中解決。總之,莫奈的研究,是科學的應用於“藝術”上。在他的作品中,陶醉的、憧憬的、“美”的“藝術”早已不存在了。在後述的他的同誌或追隨者雷諾阿、德加等的畫中,倒可以看見這種“藝術”的麵影。

《草垛》,莫奈,1890年至1891年。

《草垛(夏末)》,莫奈,1890年至1891年。

《草垛(雪的效果)》,莫奈,1890年至1891年。

莫奈,納達爾攝於1899年。

如上所述,印象派二元老馬奈與莫奈,前者發見外光,後者努力寫光,甚至用唯物的科學的態度。他們都有繪畫上的理論與主張,然而都不是完成的印象派的畫家。即理論的、主張的印象派,以馬奈、莫奈的努力為主。然一八七〇年的印象派的藝術上的現象,不僅由他們二人作成,還有一班成熟的畫家,來作印象派的中堅。這等人就是雷諾阿、西斯萊等,且待下講再說。

要之,印象派的提倡者,是馬奈與莫奈。他們就是藝術的唯物的科學主義化的提倡者。現代藝術的重要的一特征,是唯物的科學主義化。藝術的向現實主義的徹底,其主要的一原因是科學思想的發達。以前的情緒主義、神秘主義、唯美主義等的所謂Romanticism(浪漫主義),是理想主義。理想主義就是精神主義,也就是非科學主義。現代勃興的自然主義、印象主義等,恰好同以前正反對,是現實主義,是唯物主義,就是科學主義。民主主義與唯物的科學主義,為現代思想的主潮,然現實主義的二大河流,流貫著現代思想的全般。一向認為超越物質與科學,反對物質與科學,而居於至上的地位的“藝術”,現在竟變成唯物的、科學的規範內部的事象,而被用唯物的、科學的態度與約束來待遇了。庫爾貝的寫實主義,已可視為唯物的科學主義;到了印象派,則完全從唯物的科學的態度出發,以現代科學的法則為基準而建立印象主義的理論了。在他們,傳統的宗教,metaphysical(形而上學)的哲學,以及美、陶醉等,都已不存在了。他們隻要表現“真”與“現實”。他們對於真與現實,時時處處看作唯物的,而取用科學者的態度。“藝術”而借用科學的方法,與科學的範圍相交錯,實在是藝術的極大的變革!這樣看來,馬奈的最初描寫**而受公眾的誹謗,使拿破侖三世的皇後顰蹙,原是應該的事了。

《滑鐵盧大橋》,莫奈,1903年。

《在阿讓特伊花園的莫奈一家》,馬奈,1874年。 1874年的夏天,馬奈待在熱訥維耶,與莫奈所在的阿讓特伊隻隔一條塞納河,兩人經常碰麵,雷諾阿也不時加入。莫奈後來回憶道:“馬奈被那些顏色和光線迷住了,著手在戶外畫一幅樹下人物的油畫。他坐在那兒的時候,雷諾阿來了……他向我要了調色板、畫筆和畫布,然後他就在那兒,在馬奈旁邊畫開來了。後者用眼角的餘光望向他……接著他(馬奈)做了個苦臉,小心地走到我身邊,向我耳語對雷諾阿的看法:‘他沒天賦,那孩子!既然你是他的朋友,叫他別再畫畫了吧!’”

《莫奈夫人和她的兒子在阿讓特伊花園》,雷諾阿,1874年。

《絕望的人(自畫像)》,庫爾貝,約1843年至1845年。

在這裏我們應該注意:這唯物的科學主義,正是毀壞藝術,使藝術從內部解體,使“藝術”不成為“藝術”的(現代新興藝術中有藝術解體的傾向)。所以現代藝術,可說是以印象主義為基礎的,即印象主義化,或唯物的科學主義化的。

《聖德尼街的節日》,莫奈,1878年。

(1) 發見: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