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馬奈的外光派——印象派的起源
馬奈(édouard Manet,1832—1883)是印象派的始祖。他的創立印象派,在左拉(Zola)的小說中曾經描寫過。左拉有一篇小說名曰《傑作》,這小說中的主人公青年畫家克洛德(Claude),就是以馬奈為模特的。(1)這克洛德豫言(2)新派的繪畫說:“太陽、外氣,與光明,新的繪畫,是我們所欲求的。放太陽進來!在白晝的日光下麵描寫物體!”
《左拉像》,馬奈,1868年。 畫中左邊是日式屏風,右上方是《奧林匹亞》的照片、日本畫和委拉斯開茲複製畫,桌上有一本左拉為馬奈寫的宣傳冊。
《在溫室裏》,馬奈,1878年至1879年。
這理想就是印象派的出發點。然在實現這理想之前,有一必須經過的階段。就是不拿色彩當作說明某事象的手段,而為色彩自身的諧調而應用。倘為了要寫某事物的意義或內容而用色彩,則色彩的諧調就變成從屬的,就違背繪畫藝術的存在的本意。色彩的諧調的美的表現,應該是繪畫的存在的理由的全部。然而所謂色彩的諧調,又不是用色調的美來鼓吹浪漫的情緒,或使人聯想詩情,使人起文學的興味。乃是“為色調的色調”,以純粹的繪畫的興味為本位。
馬奈,納達爾攝於1867年至1870年。
最早又最大膽地實行這純粹的繪畫的興味的色彩觀照的,是馬奈。馬奈的第一作品《草地上的午餐》於一八六三年陳列於落選者沙龍,這畫中所描寫的,暗綠色的草地上有幾株樹木,後方有河,河中有一白衣的半**女子在水中遊戲。前景為二男子,穿黑色的上衣,鼠色的褲,綴著淡紅的領結,坐在草地上。其旁又坐一女子,**體,剛從水中起來,正在曬幹她的身體來。旁邊有女子所脫下的青的衣服與黃色的草帽放在草地上——圖的構造的大體如此。
《田園協奏曲》,提香或喬爾喬內,約1510年。 據馬奈的朋友安東尼·普魯斯特的說法,馬奈在觀看阿讓特伊的浴者時興起了畫《草地上的午餐》的念頭,這一場景讓他想起了《田園協奏曲》。馬奈對他的朋友說:“我想重畫它,而且用一種明晰的風格來重畫,上麵的人物就像你看到的那邊的人們。我知道這樣會受到攻擊,不過他們愛說什麽就說去吧。”
《杜伊勒裏花園音樂會》,馬奈,1862年。
慣於在繪畫中探求事象的意義或內容,以為興味中心的人們,看了這畫都認為不道德而攻擊,嘲罵。展覽會的委員當然不取,給它掛在落選者沙龍中,還是優待的。拿破侖三世同皇後來看展覽會,立在這畫麵前的時候,皇後皺一皺眉,背向而去。
《草地上的午餐》,馬奈,1862年至1863年。
然馬奈作這幅畫的目的,在於色彩的諧和,至於所描的事物,全然不成問題。他描出因太陽光的微妙的作用而生的豐麗的肉體上的青葉的色的反映。為了表現這色調的魅力,故描寫坐在草上的**女子。又為了要在綠色的主調中點綴白色,使全體的色調諧和明快,故描寫一個白衣半**女子在水上遊戲。即欲求某種色彩的諧和時,就選擇某種情景來描寫。慣於首先探求畫的意義的當時的人們,當然要誹謗這畫為猥褻了。其實這畫是要用純粹的繪畫的興味來看待**——或情景全體的。這裏麵有對於太陽的光線的美的敏感的歡喜。
一八六五年,馬奈的《奧林匹亞》又出現於Salon(即巴黎沙龍)。這畫現今掛在盧森堡美術館中,青白的神經病似的青年女子,**體地臥在鋪白毯的**。一個穿紅衣的黑人的婢女捧著一束花立在床後麵。這畫與《草地上的午餐》同樣地受人非難。甚至有人說以後Salon不準收納馬奈的畫。因為用傳習的眼光看繪畫的人們,不能理解這畫中的明快的色彩的美——“為色調的色調”的觀照。然而也有少數的人,立在《草地上的午餐》與《奧林匹亞》前麵,看出新繪畫的路徑。印象派的運動,就由這等少數的人們促進了。
《帕裏斯的評判》,馬爾坎托尼奧·雷蒙迪,據拉斐爾的圖樣而作,約1515年。 《草地上的午餐》沿用了這幅版畫右下方的構圖。
《沙龍速寫之九:在馬奈的畫作前》,杜米埃,1865年。 圖下方的對話為:“到底為什麽要把這個穿著衫子的紅臉胖女人叫作奧林匹亞?”“不過,我的朋友,可能是那隻黑貓叫這個名字吧?”
《奧林匹亞》,馬奈,1863年。
《烏爾比諾的維納斯》,提香,1538年。 這幅畫是《奧林匹亞》的靈感來源之一。
在這兩幅畫中,已經暗示著馬奈的第二步的傾向。他的第二步,就是外光的傾向。外光描寫並非由他開始的。舊式寫實主義的人們中,如巴斯蒂安–勒帕熱(Bastien-Lepage)等,也曾在野外描寫模特。又英國的透納(Turner)、康斯太勃爾(Constable),也曾描寫光與空氣的變化。然而馬奈的外光研究,比他們還要徹底,他不是描物體上的光,竟是為光而描光。故自一八七〇年以後,印象派的主要的、最初的特色,方始顯現。一八七〇年,他請托友人意大利畫家德·尼蒂斯(De Nittis)的夫人立在白日下的草地上,描成一幅《庭園》的名作。在這畫中,人物與綠草映在日光下麵的複雜的色調,充分地描表著。從來的畫,大都在畫室中描,不注重光及因光而生的色彩的變化。即在野外,也以形為主眼,而不知描光。馬奈所求的, 隻是光,“受著光的影響的物體”(後述的莫奈更進一步,描寫“成為物體的光”,但馬奈還未到這地步)。他對於光,用冷靜的科學者的態度。從光到光,一步一步地觀察,描寫。
《垛草》,巴斯蒂安-勒帕熱,1877年。
《庭園》,馬奈,1870年。
《維多琳·默蘭像》,馬奈,1862年。 《草地上的午餐》和《奧林匹亞》中的**女子是馬奈喜愛的模特默蘭,馬奈最後一幅以她為模特的畫作是《聖拉紮爾火車站》(默蘭居左)。默蘭本人後來也有幾幅畫作在沙龍展出。
《聖拉紮爾火車站》,馬奈,1873年。 畫中的小狗,似與提香的《烏爾比諾的維納斯》右方的小狗相呼應。
《春天》,馬奈,1882年。
要之,馬奈是以創行外光的描寫而最初開拓印象派的道程的人。然而他對於客觀的理解,對於主觀或時代的感覺,還沒有評論的價值。他所描的,大都是巴黎的bourgeois(資產階級),或petit-bourgeois(小資產階級)的sketch(速寫),大都是“歌劇”“公開的音樂”“咖啡店”,又中產階級的庭園與露台一類的題材。如評家所說:“自米勒把農夫描入畫中,庫爾貝把平民描入畫中以後,馬奈就描瀟灑的巴黎女子……”雖說同是現代的表現,但他是福樓拜(Flaubert)式的。他不像左拉仔細表現酒店或洗濯場的內部生活,而歡喜描寫輕的、現實的、淺淡的歡樂。他還有用浪漫的情調的描寫。這樣看來,馬奈實在隻是屬於過渡時代的人,其業績的大部分止於習作而已。印象派創業未成,馬奈於一八八三年死去,就固定了他自己對於現代的偏狹的地位。反之,莫奈受世人的知名雖遲一點,然長年繼續他的印象派的製作,八十老翁還努力製作,直至一九二六年逝世。
《伊爾瑪·布倫納像》,馬奈,約1880年。
《撐陽傘的女人:莫奈夫人和她的兒子》,莫奈,1875年。
(1) 據左拉說,克洛德的形象取材於數人,包括馬奈、塞尚、莫奈乃至左拉本人。
(2) 豫言:預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