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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翰尼和凱蒂婚後住在威廉斯堡一條名叫博加特的偏僻街道上。約翰尼挑中了這條街,主要是因為它的名字聽起來既陰暗又讓人覺得刺激。他倆就在這裏快樂地度過了新婚的第一年。
凱蒂會嫁給約翰尼,主要是因為她喜歡他唱歌跳舞的樣子,喜歡他的穿著打扮。不過就像所有女人一樣,她結婚之後也立刻著手開始試著改變這些東西。她勸約翰尼放棄歌唱侍者這一行,而約翰尼也照做了,因為他依然處在熱戀之中,巴不得能讓她開心。他們在一所公立學校找了份夜班管理員的工作,而且對這份差事很是喜歡。晚上其他人都上床睡覺了,他們倆的一天才剛剛開始。吃過晚飯之後,凱蒂就穿上一件羊腿袖的黑色外套,上麵豪氣地裝飾了很多穗帶,那都是她離開工廠之前順出來的,最後再往頭上戴一頂櫻桃紅的羊毛小帽(她管這頂帽子叫“新人帽”),就和約翰尼一起出發去上班了。
陳舊的校舍小而溫暖,他們總是對在這裏度過的夜晚充滿期待。小兩口手挽手走在路上,約翰尼穿著漆皮舞鞋,凱蒂穿著高筒的係帶小羊皮靴。有時遇到夜空掛滿星辰的嚴寒夜晚,他們就蹦蹦跳跳地一路小跑,一路盡情歡笑。他們鄭重其事地用手裏的專用鑰匙打開校門,學校裏整晚都是他們的天地。
他們邊玩邊幹活,約翰尼在一張課桌邊坐下,凱蒂就跑到講台上裝老師。他們在黑板上寫著給彼此的話,把像百葉窗一樣卷著的地圖拉下來,用膠皮頭的教鞭指點著上麵的國家,好奇地想著這些陌生的地方和它們的語言都會是什麽樣子(這一年約翰尼十九歲,凱蒂十七歲)。
他們最喜歡打掃的地方是禮堂。約翰尼一邊撣去鋼琴上的灰塵,一邊讓手指在琴鍵上從頭到尾劃過。他會隨手彈上幾個和弦,凱蒂會在第一排坐下,讓他唱歌。約翰尼就為她唱起當時最流行的傷感情歌,比如《也許她也有過好時光》,或者《我的心為你而破碎》。住在附近的人會被這歌聲吵醒,他們躺在溫暖的**,迷迷糊糊地聽著,對枕邊人低聲嘟囔:
“不知道這小子是哪兒來的,真是可惜了,他應該上台表演才對。”
有時約翰尼還會把禮堂的小講台當成舞台,在上麵跳一段舞。他是那麽優雅,那麽英俊,那麽可親可愛,洋溢著生命的光彩。凱蒂看著他,覺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死了。
淩晨兩點,他們回到教師午餐室,用那裏的煤氣灶煮上一壺咖啡。他們還在午餐室的櫥櫃裏存了一罐煉乳。他們享用著滾熱的咖啡,滿屋都是咖啡那怡人的香氣,他們用粗麥麵包夾博洛尼亞香腸做的三明治也好吃極了。吃過飯之後,他們偶爾也會到教師休息室去,那裏有張用印花棉布罩著的長沙發,他們可以彼此擁抱著躺上一會兒。
他們最後還要把廢紙簍都清幹淨,凱蒂會把長一點的粉筆頭和鉛筆頭揀出來,拿回家存在一個盒子裏。日後弗蘭西從小到大家裏一直不缺鉛筆和粉筆用,這讓她感覺很滿足。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把學校收拾得幹淨、亮堂又暖和,可以直接由白班的管理員接手了。他們一路走著回家,看著天幕中的星光漸漸淡去。他們從麵包房門前走過,地下室的烤房裏飄出新烤好的麵包的香氣。約翰尼就會跑過去買上五分錢新出爐的甜麵包,到家以後吃熱乎的麵包配熱咖啡當早飯。然後約翰尼又跑出門去,買來一份當天的《美國人》報,凱蒂打掃房間,他就把報紙上的新聞讀給凱蒂聽,邊讀邊連連發表評論。到了中午,他們會吃上一頓熱乎乎的午飯,比如燉肉配麵條或者其他好菜。吃過午飯兩人就去睡覺,一直睡到上夜班的時候。
小兩口一個月能賺五十美元,在那個年代,這樣的收入對他們這個階層來說算是非常不錯了。他們的小日子過得舒服又幸福,還不時穿插些小小的奇遇。
那時的他們還那麽年輕,那麽深愛著彼此。
又過了幾個月,凱蒂突然發現自己懷孕了,這讓懵懵懂懂的小兩口既驚喜又惶恐。她告訴約翰尼自己“有了”,而約翰尼一開始一頭霧水,甚至沒明白她是什麽意思。他不想讓她繼續去學校上班了。凱蒂說自己也“有了”一段時間了,隻是之前一直不太確定,所以一直幹著活,也沒吃什麽苦頭。她最終說服了約翰尼,說繼續上班肯定對她有好處,他也就不再堅持了。於是凱蒂繼續在學校工作,直到身子太重,沒法再彎腰擦洗課桌下的灰塵為止。沒過多久她就幹不了什麽別的活兒了,隻能陪著約翰尼一起去上班,躺在那張他們過去**的長沙發上給他做伴。約翰尼包攬了所有的工作,到了淩晨兩點,他也會笨手笨腳地給凱蒂做三明治、煮咖啡—雖然總是把咖啡煮過頭。他們依然非常幸福,但是隨著時間不斷推移,約翰尼的憂慮也越來越深了。
十二月的一個寒冷深夜,凱蒂開始陣痛了。她躺在那張長沙發上,盡力忍耐著疼痛,打算等約翰尼把活兒幹完以後再跟他說。回家路上一陣撕心裂肺的陣痛再次襲來,她實在忍不住了,痛苦地呻吟起來。約翰尼意識到她馬上就要生了,連忙把她攙扶回家,讓她穿著衣服在**躺下,給她蓋好被子保暖,就又衝出去找接生婆金德勒太太了。他苦求著對方能快點過去,而這位好心腸的老太太偏偏不慌不忙,讓約翰尼急得快要發瘋。
她先把頭上的幾十個卷發夾摘下來,然後又找不到自己的假牙了,而她不戴上假牙的話絕不肯開工。約翰尼隻好幫她一起找,原來在外麵窗台上的一個水杯裏泡著呢,杯裏的水早已凍成了冰,把假牙凍在裏麵了,還得等化了她才能裝上。搞定了假牙之後,她還得再做個護身符,用的是聖枝主日(23)祭壇上祝福過的棕櫚葉,加上一個帶聖母像的小飾牌,一支藍知更鳥的羽毛,一截折疊刀的斷刀刃,還有一束不知是什麽的藥草。金德勒太太用一段髒兮兮的繩子把這些東西捆紮到一起—那是從一個女人的束腰上拿下來的帶子,這女人隻花了十分鍾就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然後又在整個護身符上灑滿號稱是從耶路撒冷的井裏打來的聖水,據說耶穌基督本人都喝這口井的水解過渴。接生婆對驚慌失措的小夥子解釋說,這護身符能減輕產婦的痛苦,保佑他的孩子健康平安地出生。最後她又抓起了自己的鱷魚皮包—附近的居民人人都認得這隻皮包,孩子們也都相信自己就是裝在這隻皮包裏,一路踢騰著送到媽媽身邊的—這樣一來,她終於收拾停當,可以出門了。
他們趕到的時候,凱蒂正在痛苦地慘叫,公寓裏擠滿了街坊四鄰的女人,她們一邊圍在凱蒂身邊祈禱,一邊回憶著自己生孩子的經曆。
“我生我們家文森特那時候呀,”一個女人說,“我……”
“我生孩子的時候比她還小呢,”另一個回憶道,“當時吧……”
“人家都說我肯定活不了,”第三個驕傲地表示,“可是呢……”
婦女們熱情地把接生婆迎進屋,又把約翰尼噓出門去。他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凱蒂每尖叫一聲,他就哆嗦一陣。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他甚至來不及搞明白發生了什麽。已經是早上七點了,雖然窗戶關著,但凱蒂的慘叫還是一聲聲傳到他耳朵裏。不斷有上班的男人從他們門前路過,他們看了看傳來慘叫聲的窗戶,又看了看蜷縮在門廊上的約翰尼,臉上紛紛浮現出一層陰鬱的神色。
凱蒂生了整整一天,而約翰尼什麽都做不了—他什麽都做不了。又快到晚上了,他再也忍受不了了,就跑回母親家尋求安慰。他告訴母親凱蒂正在生孩子,母親聞言失聲痛哭起來,哭聲幾乎能掀翻房頂。
“現在她可把你拴住了,”她哀號著,“你再也不會回到我身邊了。”約翰尼怎麽勸她都不聽。
約翰尼又去找了哥哥喬吉。喬吉正忙著跳舞,於是約翰尼隻得邊喝酒邊等著他跳完,把要去學校上夜班的事忘得幹幹淨淨。喬吉閑下來以後,他們又去了幾家整晚營業的酒吧,在每一家都喝上兩杯,跟人訴說約翰尼正在經曆什麽。男人們滿懷同情地聽著,請約翰尼喝酒,紛紛表示自己也都“闖過這麽一關”。
黎明時分,兄弟倆回到母親家,約翰尼惴惴不安地睡著了。他一直睡到九點鍾,又突然被有麻煩了的預感驚醒。他想起了凱蒂,還想起自己沒去學校上班,可是已經太晚了。他連忙洗漱了往家裏趕,路上經過一個水果攤,看見攤子上有鱷梨,就給凱蒂買了兩個。
他完全不知道過去的一夜都發生了什麽,不知道他的妻子在劇痛中苦苦掙紮了將近二十四個小時,才艱難地生下一個瘦弱的女嬰。孩子是帶著胎膜生下來的,這也是這次生產唯一值得一提的地方,因為人家都說帶著胎膜出生的孩子長大了有出息。接生婆把胎膜偷偷藏了起來,日後以兩美元的價錢賣給了布魯克林海軍船塢的一個水手。水手把它裝在法蘭絨小袋子裏掛在脖子上,據說隻要身上帶著胎膜當護身符,就永遠不會落水淹死。
約翰尼更是不知道,就在他喝酒、睡覺的時候,學校的火爐沒人管,爐火全都熄滅了。夜裏的低溫凍裂了管道,學校的整個地下室和一樓都讓水給淹了。
他終於到家了,凱蒂躺在陰暗的臥室裏,孩子在她身邊靠著安迪的那隻枕頭。公寓幹淨得出奇,鄰居家那些女人幫他們收拾過了。屋裏殘留著些石炭酸和門農牌滑石粉混在一起的氣味,接生婆早就走了,走之前撂下一句話:“一共收你五塊錢,你丈夫知道我在哪兒住。”
凱蒂翻了個身,麵衝著牆壁,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整個晚上她都在開導自己,想著約翰尼一定是在學校幹活呢。雖然她也確實希望他能趁著吃兩點鍾夜宵那段時間跑出來看看自己,何況天早就大亮了,他也該回家了。或許他忙了一晚上,現在去他媽媽家補覺了吧。凱蒂自己勸著自己,想著不管約翰尼到底幹什麽去了,應該都不會出岔子,而且隻要他回來以後好好解釋一下,她也就能安心了。
接生婆走後不久伊薇就來了,有人打發了個鄰居家的孩子去找她。伊薇帶了淡黃油和一盒蘇打餅幹,又弄了些熱茶。凱蒂吃得很香。伊薇仔細看了看孩子,感覺不怎麽樣,但是什麽都沒說。
約翰尼一進家門,伊薇就開始數落他。可是看著他那副嚇得臉色煞白的模樣,又想想他隻有二十歲,她也不由得有點哽咽,就親了親他的麵頰,告訴他不用害怕,給他重新煮了點咖啡。
約翰尼幾乎沒顧上看孩子,他跪在凱蒂床邊,把自己一肚子的恐懼和憂慮都哭了出來,手上還攥著那兩個鱷梨。凱蒂也跟著哭了。她整夜都盼著約翰尼能留在她身邊,可現在她卻巴不得這個孩子來得不聲不響,巴不得自己能躲到什麽別的地方去,把孩子生下來,再回來告訴他一切都順順當當地過去了。她已經受了那麽多罪了,那感覺簡直像是活生生地讓滾油煎過一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她已經受了那麽多罪了,老天啊,難道這還不夠嗎?幹嗎讓約翰尼也跟著受罪呢?他天生就不是能吃苦受罪的料,但是她是。雖然她兩個鍾頭以前才剛剛生下孩子,雖然她虛弱得連頭都抬不起來,可她還是得安慰約翰尼,告訴他不用擔心,她會好好照顧她的。
約翰尼感覺好些了,他告訴凱蒂,這說到底也不算什麽,因為他聽說很多做丈夫的都“闖過這一關”。
“我現在也闖過這一關了,”他說,“我現在也是個男人了。”
然後他才大驚小怪地看起孩子來。他提議給孩子起名叫弗蘭西,和那個最終沒能嫁給他哥哥安迪的姑娘弗蘭西·梅拉尼一樣,凱蒂同意了。他們覺得讓梅拉尼當孩子的教母或許能撫慰她那顆受傷的心。如果安迪還活著,那麽這孩子的名字就是她冠上夫姓之後本該擁有的名字:弗蘭西·諾蘭。
他削好鱷梨,拿橄欖油和醃菜的醋汁拌成沙拉端給凱蒂吃。鱷梨吃起來平淡無味,讓凱蒂有些失望,約翰尼說吃著吃著就習慣這種味道了,就和吃橄欖一樣。他這份惦記讓凱蒂很感動,她就看在他的麵子上把沙拉吃光了。她還慫恿著伊薇也嚐一嚐,伊薇嚐了一口,說自己寧可吃西紅柿。
約翰尼正坐在廚房裏喝咖啡,學校的校長打發個男孩送來張紙條,告訴約翰尼他因為曠工被解雇了,叫他到辦公室來拿還沒結的工資,最終還表示他就別指望開推薦信了。約翰尼臉色煞白地讀完紙條,他給了男孩五分錢,感謝他送信,讓孩子轉告校長自己很快就過去。然後他就把紙條撕了,沒把這件事告訴凱蒂。
他去見了校長拚命解釋情況。校長告訴約翰尼,既然他知道自己快有孩子了,就該對工作更上心點。出於善意,校長告訴小夥子,水管爆裂的錢就不用他賠了,讓教育委員會負責就是。約翰尼道了謝,校長自掏腰包提前給他開了工資,又讓他簽了個字據,下個月工資下來就直接還給校長。總而言之,校長用自己的方法把這件事盡量安排妥當了。
約翰尼付了接生婆的錢,又付了下個月的房租。想到現在有了個孩子,凱蒂身子還弱,做不了什麽事情,而他們倆的工作又都沒了,他感覺有點害怕。但是再想想反正付過房租了,所以至少他們還能踏實住三十天,他又好歹稍微安心了一點。這段時間裏總能找到辦法的。
下午他又走著去找瑪麗·羅姆利報告孩子出生的消息。路上他又在橡膠廠門口停了一下,把茜茜的工頭叫了出來。他請工頭轉告茜茜生孩子的事,再問問她下班之後能不能過來一趟。工頭一口答應,他眨了眨眼睛,捅了捅約翰尼的肋骨:“不錯嘛,哥們兒。”約翰尼咧嘴一笑,給了他一毛錢:
“拿著買根好雪茄抽,算我的。”
“那我肯定照辦,哥們兒。”工頭拍了拍約翰尼的手背,保證自己一定會把話給茜茜帶到。
聽到孩子出生的喜訊,瑪麗·羅姆利卻悲傷地哭泣起來。“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小家夥!”她悲歎道,“生到這麽個到處都是傷心事的世界上,生下來就得吃苦受罪。唉,雖然高興的事也會有一點,可還是幹苦活累活的時候多呀,唉!”
約翰尼很想把這個消息也告訴托馬斯·羅姆利,但是瑪麗懇求他暫時先別說。托馬斯討厭約翰尼·諾蘭,因為他是個愛爾蘭人。托馬斯討厭德國人,討厭美國人,更討厭俄國人,不過他最忍不了的還是愛爾蘭人。他一方麵極其厭惡自己的種族,一方麵又是個不折不扣的種族主義者,而且他還號稱但凡是兩個異族通婚,就必定隻能生出雜種來。
“拿烏鴉去配金絲雀,你說能配出什麽好鳥兒來?”這就是他的論點。
約翰尼陪嶽母回到自己家,就出門找工作去了。
凱蒂看見母親來了很高興。她自己分娩時的痛苦還記憶猶新,現在她可算知道母親生她的時候遭過什麽罪了。她想起母親生過七個孩子,辛苦養育他們,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其中三個死去,還很清楚活下來那幾個也注定要跟饑餓與貧困打上一輩子的交道。而凱蒂則隱約預見到,自己這個還不滿一天大的孩子注定也要陷入這個死循環。這讓她擔憂得有些驚慌失措了。
“可我又懂什麽呢?”凱蒂問自己的母親,“我隻能教這孩子我自己知道的東西,可我又懂些什麽呢?母親,你窮了半輩子了,我和約翰尼也很窮,這孩子長大了也一準兒是個窮人。我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不會有什麽發展了。有時候我老覺得,眼下要過去的一年就已經是最好的年景了,我和約翰尼一年一年地變老,往後的日子隻可能越來越差。我倆現在好歹都還年輕,還幹得動活兒,可是時間一長,這些也都該沒有了。”
然後她突然想到了真正殘酷的現實。“其實我想說的是,”她暗自想著,“我還年輕,幹得動活兒。約翰尼根本指不上,總得是我來照顧他。上帝呀,可別再讓我生孩子了,不然我就沒法照顧約翰尼了,我不照顧他不行的,他根本顧不好他自己。”
母親的話打斷了凱蒂的思緒,瑪麗說:
“我們還在原來的國家的時候又有什麽呢?什麽也沒有。我們就是些農民,經常餓肚子,然後我倆就到這兒來了。日子也沒強多少,就是你爸爸用不著當兵入伍了。實際上,除此之外我們甚至過得更難了,我很想念故鄉,想那裏的樹木,想寬闊的田野,我舍不得之前過慣了的生活,還有老朋友們。”
“既然來這邊也過不上更好的日子,你們為什麽還要到美國來?”
“為了孩子,我想讓孩子出生在自由的國家。”
“你的孩子們過得也不怎麽樣啊,母親。”凱蒂苦澀地笑了。
“雖然這邊的生活既艱難又陌生,但是這裏有我們原來的國家沒有的東西,那就是希望。在原來的國家,不管幹活多賣力氣,人總是隻能走上父輩的老路。如果父親是木匠,那兒子也隻能當木匠,當不了老師或者神父。他也有可能混得不錯,但是再好也隻能到他父親的水平而已。在我們原來的國家,人是被過去拴死了的,但是到了這裏就有了未來。到了這個國家,但凡有顆好心,肯老老實實做事,不走邪路,還是能實現自己的目標的。”
“也不是這樣吧,你這幾個孩子也都沒超過你啊。”
瑪麗·羅姆利歎了口氣:“這應該是我的錯。我不知道怎麽教女兒,我家祖祖輩輩幾百年都是給什麽貴族老爺種地的。我沒送我大女兒上學,因為我不知道在這個國家我們這種小老百姓的孩子也能免費念書啊。所以茜茜沒機會活得比我好了,可是剩下的三個孩子……你們都上過學呀。”
“我就念到六年級,如果這也算受過教育的話。”
“你們家揚尼”—“j”這個字母她總是按德語的念法念出“y”的音—“也念過書。你還不明白嗎?”瑪麗的聲音激動起來,“這就已經開了個好頭,會越來越好的。”她抱起孩子,把她舉得高高的,“這孩子的父母都能讀能寫,這在我看來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奇跡了。”瑪麗如是說。
“母親,我還年輕,我才十八歲,我還有的是力氣。我肯定會努力工作的,母親,可是我不想讓這孩子長大以後一輩子也隻能拚命工作,幹苦活兒累活兒。我該怎麽做呢,母親?我該怎麽做才能讓這孩子過上不一樣的生活?該從哪裏開始呢?”
“秘訣就是讀書寫字。既然你認識字,就找本好書,每天給孩子讀上一頁,堅持每天都讀,直到孩子自己認字了為止。然後這孩子自己每天也必須讀書。我知道,這就是真正的秘訣。”
“我一定會給她讀的,”凱蒂保證說,“那什麽書才算是好書呢?”
“我知道兩本特別偉大的書。‘莎士比亞’是其中的一本,我聽人家說,這本書寫盡了人間百態。人們對美、智慧和生活的所有知識都在上頭寫著呢。人家說書裏的那些故事都是可以拿到舞台上演的。我認識的人裏沒有親眼看過這本好書的,不過還在奧地利的時候,我聽說我們那地方的老爺說過,這書裏有些話寫得像唱歌一樣好聽。”
“那這個‘莎士比亞’是德語書嗎?”
“是拿英語寫的。這都是我很久很久以前聽人家說的,是我們老爺囑咐他家小兒子的話,當時他正要送這兒子去著名的海德堡大學讀書呢。”
“那另一本書是什麽呢?”
“是新教徒念的《聖經》。”
“咱們有自己的《聖經》呀,天主教的。”
瑪麗神色有些詭秘地在房間裏環視了一圈,“一個好天主教徒不該這麽說,可是我覺著新教徒的《聖經》把裏麵那個全天下最偉大的故事講得更好聽、更動人。我有個很好很好的朋友就是新教徒,她給我念過她們的聖經,所以我才這麽跟你說的。
“就這麽定了,我說的這本書,還有‘莎士比亞’的書,你每天要從這兩本書裏各念一頁給孩子聽—哪怕你自己也不明白書上寫的是什麽意思,或者有些字眼念不準,也得讀給她聽。這樣孩子長大了就會有見識,就會知道威廉斯堡的廉租公寓不是全世界。”
“新教徒的《聖經》和‘莎士比亞’,我記下了。”
“然後你還得把我給你講過的故事也講給孩子聽,這些故事都是我母親講給我的,而她也是從她母親那裏聽來的。你得給孩子講那些來自我們故鄉的童話,講那些雖然不生活在凡間卻永遠活在人們心裏的東西—比如仙子、精靈,還有小矮人。你還要和她講講世代糾纏你父親家族的強大鬼魂,講講巫婆怎麽給你的姑姑下了咒,讓她有了隻看誰誰就遭殃的眼睛。你得告訴孩子,我們家每逢著要死人或者要出事,總會有些征兆出現在家裏的女人眼前,你得教孩子辨認。這孩子還必須信仰上帝,還有他唯一的聖子耶穌。”瑪麗邊說邊在身上畫了個十字。
“啊,不能忘了聖誕老人,孩子六歲之前都得相信聖誕老人。”
“母親,我知道世界上既沒有仙子也沒有鬼魂,我不會把這些愚蠢的謊話教給孩子的。”
瑪麗尖銳地反駁道:“誰也不能真正斷言地獄到底有沒有鬼魂,天堂到底有沒有天使。”
“可我的確知道沒有聖誕老人呀。”
“但是你還是要把這些東西這麽教給孩子。”
“為什麽明明我自己都不信,卻還得這麽教給她?”
“因為孩子要有想象力,”瑪麗·羅姆利解釋道,“想象力是無價之寶。孩子必須擁有自己的秘密世界,裏麵住著從未在世上存在過的東西。她首先得學會相信,這很重要。她首先得學會相信現實世界裏沒有的東西,那麽如果趕上世道艱難、生活不易的時候,她還能回到想象的世界裏麵去。就算到了我這把年紀,還總是需要去回想那些聖徒神聖的生活,還有他們在世上展現的種種神跡呢,腦袋裏裝著這些,我才能把那不得不麵對的苦日子撐下去。”
“孩子早晚會長大,會明白各種道理。那時候她就該發現我撒謊了,她會很失望的。”
“這就叫學著認識現實啊,能自己學會認識現實也是好事。先是全心全意地相信,然後又不信了,這也是好事。它能讓我們的情感更豐滿,更有韌性。等她也成了女人,即便生活和遭遇的人們都讓她失望,如果她之前見識過失望是什麽,也就不會太難熬了。千萬別忘了教給你的孩子,吃苦有時也是好事,經曆苦難能讓人的心靈和性格富有。”
“你要是這麽說的話,”凱蒂悻悻地說,“那咱們羅姆利家可太‘富有’了。”
“沒錯,咱們很窮,咱們的日子艱難,總是吃苦受罪,可是正因為懂得我剛才跟你說的那些,咱們才能越變越好。我自己大字不識,隻能跟你說說我從生活中學到的東西。而隨著你的年齡越來越大,你也會學到很多東西,到時候你得把你學到的也都教給孩子。”
“還有什麽是我必須教的嗎?”
“孩子必須相信天堂,不過不是有天使到處飛、有上帝坐在寶座上的那個天堂—”瑪麗吃力地用混了一半德語的英語解釋著自己的想法,“—這個天堂是一個美妙的地方,一個人們可以把它當成自己的夢想的地方……一個所有欲望都能得到實現的地方。這大概是什麽別的宗教的說法吧,反正我也說不好。”
“然後還有什麽嗎?”
“你咽氣之前必須得有一塊自己的土地—或許上麵還有所你的子孫後代可以繼承下去的房子。”
凱蒂哈哈大笑:“我自己的土地?房子?我們付得起房租就算不錯了。”
“就算是這樣,”瑪麗嚴肅地說,“你也一定要有自己的土地。在我們原來的國家,咱們這樣的人千百年來祖祖輩輩都是農民,世世代代都給別人家種地。但是到了這裏,我們靠自己的雙手在工廠上班,情況就已經好上一點了。每天總能有點時間不歸老板管,完全屬於工人自己。這就很好。要是能有塊土地就更好了,有塊土地,就能傳給子孫後代……這樣咱們才能從最底層爬起來,在這世上站穩腳跟。”
“我們拿什麽買地?約翰尼和我都在工作,可我們掙得太少了,交完房租和保險,有時候連吃飯的錢都不夠。我哪裏存得下錢買地?”
“你得找個空的煉乳罐子,把它刷洗幹淨。”
“煉乳罐子?”
“把蓋子整齊地剪下來,再把罐子從開蓋的那頭剪開,剪成一條一條的,每條手指頭那麽長,大概這麽寬,”她用手比畫了差不多兩英寸的寬度,“把剪開的條子全都朝外掰過來,這樣整個罐子看著就和一個不怎麽規則的多角星似的。然後你再給罐子底上開個小口,拿釘子把罐子釘在你家衣櫃最深的角落裏,每個掰過來的條子上都打一顆釘子。你每天都存進去五分錢,存個三年就能攢個五十塊,這可算是挺不錯的一筆小財富了。拿這筆錢上郊區買塊地,拿好寫明了這塊地歸你的字據,那你就成了個小地主。但凡手裏有了地,就再也不可能做回農奴了。”
“每天攢五分錢,說著是不多,可是這錢從哪兒來呢?我們本來賺的就不太夠花的,現在又多添了一張嘴。”
“所以你得這麽辦:比方說你去蔬菜店,問老板胡蘿卜多少錢一把。老板說三分,那你就多看看,挑一把沒那麽新鮮、個頭也沒那麽大的出來,然後跟老板說:這把不太好,兩分錢賣給我怎麽樣?說得理直氣壯點兒,他肯定就兩分錢賣你了。這不就省下一分錢,可以存進你的‘銀行’裏去了?或者比方說冬天了,你花上兩毛五買了一蒲式耳(24)的煤。如果外頭冷了,你覺得該把爐子點起來了,那時候你就多等等,多忍上一個小時再生火。你就圍上條披肩,再多挨這一個小時的凍,想著‘我這是為了省錢買地’,那這一個小時就能給你省下三分錢的煤。這三分錢不也就存進‘銀行’了?假如你夜裏一個人在家,那就用不著開燈,可以摸著黑做一會兒夢。想想你能省下多少燈油,這燈油能換算成多少錢,再把這幾分錢放進‘銀行’裏。錢一定會這麽一點點多起來的。早晚有一天能攢夠五十塊,而在布魯克林這麽大一個島上,肯定會有塊能用這錢買下來的地皮。”
“這麽攢錢真的行得通嗎?”
“我對著聖母起誓,肯定行得通的。”
“那你自己為什麽沒攢夠錢去買地呢?”
“我攢過。我們在這邊剛一落腳,我就弄了這麽個銀行。花了十年才攢夠五十塊。我手上拿著錢,去找了一個街坊,都說拿很實惠的價格就能從那人手裏買到地。那人給我看了一片很不錯的地,又用我的語言跟我說,‘這片地歸您了。’他收了我的錢,給了我張紙,我也不認字,後來我看見有人在我的地上蓋房子,我就給他們看我手裏那張紙,他們看了全笑了,還拿同情的眼神看著我。這塊地根本不是那人能賣的,這事是……那個詞拿英語怎麽說來著?這事是一場Schwindle。”
“騙局(Swindle)。”
“唉,像我們這樣的,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剛從老家來的愣頭青,我們老被那種家夥坑錢,因為我們不識字。可是你念過書,所以你拿到字據以後,先看看上麵是不是寫了土地歸你。看準了再給錢。”
“那之後你是不是再也沒存過錢呢,母親?”
“我又存了。從頭開始存的。第二次存錢就更難了,因為有很多孩子要養。可是雖然我存了錢,但是搬家的時候你爸爸發現了存錢罐,把錢拿走了。他不拿這錢買地,因為他向來喜歡養雞,就買了一隻公雞和好多隻母雞,都養在後院裏。”
“我還記得那些雞呢,”凱蒂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說雞下了蛋可以拿到附近賣,很快就能賺來很多錢。哎,男人總是瞎做美夢!第一天夜裏就來了二十隻餓急了的野貓,翻過柵欄吃了好幾隻雞。第二天又有意大利人偷偷溜進來偷走了很多。第三天來了個警察,說布魯克林禁止在院子裏養雞。我們給他交了五塊錢,他才沒把你爸爸抓進警局。你爸爸把最後剩下的幾隻雞賣了,買了點金絲雀,他這個好歹能踏踏實實地養。我的第二筆存款就是這麽丟掉的。可是我已經又開始存錢了,也許有那麽一天……”她沉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披上了自己的頭巾。
“天快黑了,你爸爸該下班回家了。願聖母保佑你和孩子。”
茜茜一下班就直接趕過來了,甚至沒顧得上把頭發上紮的蝴蝶結沾的橡膠粉撣掉。她看見孩子激動得不得了,哽咽著宣稱這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寶寶。約翰尼也將信將疑地看了看,隻覺得孩子看著皺巴巴的,身上還發青發紫,八成是有什麽問題。茜茜給孩子洗了個澡(她出生第一天已經被洗了十來回了)。然後又直奔熟食店,連哄帶騙地讓店裏的人先給她記上賬,等周六發了工資再還。她一口氣買了足足兩美元的各種美食:切片口條、煙熏鮭魚、奶白色的煙熏鱘魚,還有脆麵包片。她還買了一口袋煤,把屋子裏的火燒得旺旺的。她先裝好一盤食物端給凱蒂,才坐在廚房裏和約翰尼一起吃晚餐。溫暖的房間裏充滿了各種氣味,有美味飯菜的香氣,有香粉的味道,茜茜身上還傳來一股糖果似的甜香味,那味道的來源是她脖子上掛的心形仿銀花絲項鏈墜,裏麵裝著個粉筆似的小圓片。
吃過晚餐,約翰尼一邊抽著雪茄,一邊仔細端詳著茜茜。他暗自想著,人們給自己的同類貼上“好”或者“壞”的標簽憑的是什麽標準呢?就說茜茜吧,她既很“壞”,同時也很“好”。她在男人這方麵很“壞”,可是不管她走到哪裏,哪裏都會立刻充滿生機—充滿善良、溫柔、活潑、香氣濃烈、勢不可擋的生命力—這一點又很“好”。他甚至希望剛出生的女兒以後也能有一點像茜茜。
茜茜宣布自己要留下來過夜。凱蒂有點不安,她說家裏隻有自己和約翰尼睡的一張床。而茜茜表示,要是也能生出像弗蘭西一樣的好孩子,那她倒也願意和約翰尼睡。凱蒂皺起眉頭,她知道姐姐當然是在開玩笑,但是茜茜又一直是個既率真又直白的人。她不禁開始數落起茜茜來,約翰尼插進來打了圓場,說自己得去學校上夜班。
約翰尼實在是無法開口告訴凱蒂,自己把他倆的工作都搞丟了。他去找了哥哥喬吉,喬吉那天晚上剛好有工作,更幸運的是,他工作的地方湊巧還缺一個既能做侍應又能唱歌的人。約翰尼接了這份工作,老板又保證下星期還有活兒給他幹,他就這麽幹回了歌唱侍者這一行,並且從此之後再也沒幹過別的工作。
茜茜和凱蒂一起躺在**,兩人差不多聊了一夜。凱蒂對姐姐傾訴了自己對約翰尼的擔憂,還有她對未來的恐懼。姐妹倆談到了瑪麗·羅姆利,她是個多好的母親啊!她們也說起了父親托馬斯·羅姆利,茜茜說他就是個老渾蛋,凱蒂說她好歹應該尊重父親一點。茜茜說:“說什麽傻話呢!”凱蒂聽了也大笑起來。
凱蒂把母親今天和她談的那些話也告訴了茜茜。做“銀行”存錢的點子讓茜茜很是著迷,哪怕已經是三更半夜了,她還是立刻爬下床,開了罐煉乳,一股腦兒倒進碗裏,當場做起儲蓄罐來。她打算爬進衣櫃把罐子釘上,可是衣櫃又窄又滿,她寬大的睡袍又纏纏裹裹的礙事。於是她就索性脫掉睡袍,光著身子爬進衣櫃,跪在地上釘了起來,衣櫃太小,她豐滿的臀部就那麽明晃晃地露在外麵。這逗得凱蒂笑個不停,她都有點擔心會不會引發大出血了。淩晨三點敲釘子的巨響吵醒了周圍的住戶,樓上的鄰居開始敲地板,樓下的鄰居開始敲天花板。衣櫃裏的茜茜抱怨說,明知這裏還有個剛生產完的病人,樓上樓下的鄰居還這麽敲敲打打,真是夠不要臉的。這話更是惹得凱蒂狂笑了好一陣兒。“他們這樣還叫人怎麽睡覺?”茜茜一邊憤慨地問著,一邊狠狠地砸下最後一顆釘子。
儲蓄罐裝好了,茜茜穿上睡衣,往罐子裏投了個五分硬幣作為買地賬戶的第一筆資金,就爬回**了。她興奮地聽凱蒂說著那兩本書的事,保證自己一定會把書找來,就當是給寶寶的受洗禮物了。
弗蘭西在母親和茜茜中間安穩地睡著,就這樣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夜晚。
茜茜第二天就去找書了。她先去了一家公共圖書館,問圖書管理員怎樣才能搞到一本“莎士比亞”和一本《聖經》。圖書管理員說《聖經》他幫不上忙,但他們圖書館剛好有一本舊的莎士比亞作品要淘汰掉,茜茜想要的話可以拿走,於是茜茜就把它買了下來。那是一本破破爛爛的莎士比亞作品全集,其中收錄了莎士比亞全部的戲劇作品和十四行詩,附有密密麻麻的腳注和詳細的講解釋義,以及帶肖像的作者傳記,每部戲還配有一幅銅版畫插圖。書上的字體很小,每頁都是分成兩欄印刷的,用的紙張也很薄。這本書要了茜茜兩毛五。
《聖經》稍微難弄一點,但是到手卻更便宜,實際上茜茜一分錢沒花就搞到了一本,封麵上印著個“基甸”的標記(25)。
買過莎士比亞作品集幾天之後的一個清晨,茜茜在一家安靜的家庭旅館醒來,推了推與她一起過夜的現任情人。
“約翰(雖然他的名字其實是查理),床頭櫃上那是本什麽書?”
“是《聖經》。”
“是新教的《聖經》嗎?”
“沒錯。”
“那我要把它順走。”
“你盡管拿。他們就是為了給人拿才放在這裏的。”
“不可能吧!”
“真的!”
“可別蒙我!”
“就算把這裏放的書順走,拿回去看完之後一定幡然悔悟,當場改過,然後要麽送回來,要麽買一本新的。方便別人再順走,再看得幡然悔悟,當場改過。總之把書擱在這裏的公司肯定沒損失。”
“行吧,反正這一本就肯定一去不回嘍。”茜茜拿了一塊酒店的毛巾,把書裹了起來,這毛巾她也就一起順走了。
“哎我說,”她這個“約翰”突然感到一陣冰涼的恐懼爬遍全身,“萬一你拿回去看得當場改過,我就得回到我老婆身邊啦。”他打了個冷戰,伸手摟住茜茜,“答應我你永遠不改過。”
“我可不會。”
“這你怎麽說得準?”
“我什麽時候聽過人家勸?何況我還不認字。我判斷對不對就全憑感覺。如果我感覺不好,那就肯定不對。如果我感覺好呢,那就肯定是對的。跟你在一塊兒我感覺就很好。”她攬過“約翰”的肩膀,在他臉上響亮地親了一口。
“茜茜,我真希望咱倆能結婚。”
“我也是啊,約翰。我就知道咱倆能處得來—不管怎麽說吧,至少能好上一陣兒。”她又老老實實地加上了後半句。
“反正我也不認可離婚。”既沒享受到離婚的好處又來回結了好幾次婚的茜茜如是說。
“你猜怎麽著,茜茜?”
“怎麽?”
“你可真是有顆金子一樣的心呐。”
“別逗我啦。”
“沒逗你,”他看著茜茜把薄薄的萊爾線長筒襪套在勻稱優美的腿上,又扣上鮮紅的絲綢吊襪帶,“給咱親一個吧。”他突然開口懇求道。
“咱還有那個時間嗎?”她本著務實的態度問著,卻把剛穿上的長襪又褪下來了。
弗蘭西·諾蘭最初的藏書就是這麽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