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今天我變成女人了。”十三歲那年的一個夏日,弗蘭西在日記中如此寫道。她一邊讀著自己寫下的句子,一邊漫不經心地撓著腿上一個蚊子咬的腫包。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又瘦又長、沒什麽曲線的腿,畫掉那個句子重新寫了起來:“我很快就要成為女人了。”她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搓衣板似的胸,把那一整頁都撕了。新起了一頁從頭開始寫。

“狹隘,”她用鉛筆重重地寫著,“會帶來戰爭、屠殺、私刑,以及把人釘上十字架。狹隘讓大人以殘酷對待孩子,更以殘酷對待彼此。世界上絕大多數惡意、暴力、恐怖、心碎以及精神上的崩潰都來源於不能寬容的狹隘。”

她把這段話念了一遍,感覺它就像罐頭食品一樣沒滋沒味,新鮮勁兒早就煮沒了。她索性合上日記,把它放到一邊。

夏日裏的這個周六本該作為她一生中最快樂的一天被記錄在日記裏。那天她第一次看見自己的名字變成了鉛字。每個學年結束以後,學校都會出一份校刊,在上麵刊登各年級學生的優秀作文。弗蘭西的作文《冬日時光》在七年級的評選中脫穎而出,成為入選校刊的優秀作文。校刊賣一毛錢一本,弗蘭西得等到星期六才有錢買,可是學校星期五開始放暑假,弗蘭西擔心自己要買不到了。好在詹森先生說自己星期六來上班,可以幫弗蘭西拿一本,到時候直接把錢帶來給他就行。

眼下剛過中午,弗蘭西站在自己家門口,手上拿著校刊,把它翻到有自己文章的那一頁,盼著能有誰湊巧過來,那她就可以拿給人家看看了。

之前吃午飯的時候她給媽媽看過,可是媽媽急著回去工作,沒時間細看。吃頓午飯的工夫,作文登在校刊上發表了這件事弗蘭西提了不下五次。

最後媽媽也終於得說點什麽了:“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早就想到能有這麽一天。你以後還得有好多文章能發表,到時候你就習慣了。現在你也別太當回事了,這還有碗沒洗呢。”

爸爸在工會總部等活,弗蘭西得等到星期天才能給他看了,不過她知道爸爸肯定會很高興的。所以她站在大街上,把這份殊榮放在胳膊底下夾著。她實在是舍不得放下這份校刊。從看見自己的名字印到校刊上的那一刻開始,她激動的心情就沒平複過。

她看見一個名叫喬安娜的年輕姑娘從附近一棟樓裏走了出來。喬安娜推著嬰兒車,帶自己的寶寶出門呼吸新鮮空氣。幾個出來買東西的家庭主婦原本聚在人行道上扯著閑話,一看見喬安娜出來,她們紛紛倒吸了一口冷氣。事情是這樣的,喬安娜並沒有結婚,她之前惹了點兒“麻煩事”,那孩子也是私生子—也就是這一帶人口中的“野種”—而這些良家婦女覺得喬安娜不配像個驕傲的母親那樣,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地帶著孩子出來。在她們看來,她應該找個黑窟窿藏起來才對。

弗蘭西對喬安娜和她的孩子很好奇。她聽爸爸媽媽說過他們家的事情。嬰兒車從她身邊推過,弗蘭西一直盯著裏麵的孩子看,這寶寶高高興興地坐在車裏,長得非常漂亮。喬安娜可能確實是個壞姑娘,可是她的孩子被照顧得精致又可愛,比那些良家婦女上心多了。小寶寶戴著漂亮的花邊軟帽,穿著幹淨的白裙子,圍著口水巾,嬰兒車上罩的單子一塵不染,還裝飾著許多精致的繡花,一針一線都流露著愛子之心。

喬安娜在工廠上班,她媽媽幫著帶孩子。可喬安娜的媽媽不好意思把孩子帶出門,所以喬安娜隻有趁著周末不上班的時候,才有機會帶孩子出來透口氣。

沒錯,弗蘭西確信地想著,這可真是個漂亮的寶寶,長得和喬安娜很像。弗蘭西想起之前爸爸媽媽聊起喬安娜的時候爸爸說過的話:

“她的皮膚就像玉蘭花花瓣似的。”(不過約翰尼從來沒見過玉蘭花。)“她的頭發黑得像渡鴉的翅膀。”(他其實也沒見過渡鴉這種鳥。)“她的眼睛幽暗深邃,像密林中的池塘。”(他連森林的邊都沒沾過,而他這輩子唯一見過的“池子”還是押棒球賽輸贏的賭池:每個人都扔一毛錢進去賭道奇隊的比分,猜對了就能把所有錢都拿走。)可他對喬安娜的描述又確實恰如其分,喬安娜真的有那麽漂亮。

“就算是你說的這樣吧,”凱蒂說,“可是長得這麽好看又有什麽用?她倒黴就倒黴在漂亮上了。我聽說她媽也沒結過婚,卻還是生了兩個孩子。眼下她兒子在辛辛監獄裏頭關著,女兒又生了這麽個孩子。這家人八成是血裏頭天生帶了點兒什麽壞東西,你這麽多愁善感的也不頂用。當然—”她近來的口氣時常超脫得驚人,這時候她也用這樣的態度加了一句,“這些也不關我的事。不論是好是壞,我都不會拿她怎麽樣。她做出了這種錯事,可我反正既不會出門去啐她一口,也不會把她接到自己家裏來養著。不管結沒結婚,生孩子受的罪都是一樣的。如果她內在還是個好姑娘,那她既受了罪,又丟了臉,就該長點兒記性,以後再也不幹這種事了。可如果她天生就是個壞人,那人家怎麽對待她,她都不會當回事的。我要是你的話,約翰尼,我可不會那麽同情她。”說到這裏,凱蒂突然轉向弗蘭西:“你也得從喬安娜的遭遇裏吸取點兒教訓才行。”

在那個星期六的下午,喬安娜推著孩子來回走著,弗蘭西看著她,想著,怎麽就能從她身上學到教訓呢?喬安娜一副對孩子很自豪的模樣,這裏麵有什麽教訓嗎?她才十七歲,待人很友善,也希望人人能以友善的態度對待她。喬安娜對那些陰著臉的良家婦女微笑,可是看見人家個個皺起眉頭,她的笑容也就慢慢消失了。她對大街上玩耍的孩子們微笑,有幾個孩子也對她笑了笑。她對弗蘭西露出微笑,弗蘭西很想以微笑相對,可她卻沒笑出來。所謂的“教訓”,會不會就是叫她不要善待像喬安娜這樣的姑娘呢?

家庭主婦們懷裏抱著購物袋,裏麵裝滿了蔬菜和裹在棕色紙包裏的肉。她們那天下午似乎也沒什麽事情幹,就還是站在路邊三五成群地咬耳朵說閑話。喬安娜一走近,她們的低語聲就戛然而止,而她才剛剛走過,竊竊私語就又重新開始了。

喬安娜每從她們身邊走過一次,她的臉色似乎就更嬌豔了一分,頭顱似乎仰得更高了一點兒,身後搖擺的裙裾似乎也多了幾分挑釁的意味—她似乎越走越漂亮,越走越驕傲了。她頻頻停下腳步,整一整孩子身上蓋的小單子,摸摸寶寶的小臉蛋,露出溫柔的笑容。這讓主婦們看得怒火中燒。她好大的膽子!怎麽敢這樣?!主婦們想著,她有什麽資格這樣?!

這些良家婦女多半也有孩子,可她們的孩子都是在怒吼和巴掌下長大的。這些良家婦女多半都憎恨每晚睡在自己身邊的丈夫,男女歡愛早已無法給她們帶來什麽樂趣,**的時候她們隻不過是一邊機械地熬著,一邊祈禱這回千萬別再搞個孩子出來了。她們苦澀的順從反而讓男人越發醜陋、越發殘暴。對她們之中的很多人來說,**早就是對雙方都很殘酷的事情了,越早完事越好。她們怨恨眼前的姑娘,因為她們總是覺得,這姑娘和她孩子的父親之間並不是這樣。

喬安娜察覺到了她們的恨意,卻毫不退縮。她才不肯就此讓步,把孩子帶回屋裏去。可是也不能就這麽僵下去。那些主婦首先發難了。因為她們實在忍無可忍,覺得非得做點什麽不可了。喬安娜又一次推車走過,一個骨瘦如柴的女人開口喊道:

“你不覺得丟人嗎?”

“有什麽好丟人的?”喬安娜反問道。

那女人聽了勃然大怒。“她還問有什麽丟人的,”她對邊上的其他主婦說著,“那我就告訴告訴你,到底有什麽丟人的。因為你不要臉,你下賤。你不配推著個野種上街,還當著這麽多清白孩子的麵大搖大擺地溜達。”

“我想這是個自由的國家吧。”喬安娜說。

“你這種人要什麽自由?給我從這條路上滾出去,趕緊滾出去。”

“你倒是試試讓我滾!”

“還不快給我滾,你個婊子。”瘦女人罵道。

姑娘的聲音有點兒抖了:“說話注意點兒。”

“跟站街的說話有什麽好注意的!”又有個主婦插了進來。

這時候剛好有個男人路過,他站住腳聽了聽來龍去脈,伸手拍拍喬安娜的胳膊:“得了,妹子,你不如先進去,等這幫潑婦鬧夠了再說。你可吵不贏這些人。”

喬安娜猛地縮回胳膊:“你少管閑事!”

“對不起啊,大妹子,我不是那個意思。”那男人走了。

“幹嗎不跟他一起走啊?”瘦女人奚落道,“沒準兒他能讓你好好快活快活,你還能賺上兩毛五呢。”其他女人紛紛大笑起來。

“你們這都是嫉妒。”喬安娜鎮定地說。

“她說咱們嫉妒,”跟她吵架的瘦女人對同伴們說,“我們有什麽好嫉妒的?嫉妒你嗎?”(她讓重音落在“你”這個字上,仿佛這才是那姑娘的名字一樣。)

“我告訴你們嫉妒什麽。你們嫉妒男人都喜歡我。幸虧你早就結婚了,”她對瘦女人說,“不然你恐怕一輩子都找不到男人。我敢說你男人完事了都得啐你一口。我敢說他準得這麽幹。”

“賤人!你個婊子!”瘦女人歇斯底裏地尖叫起來。然後她遵循著某種在基督的時代就已經十分強烈的本能,從陰溝裏撿起塊石頭,衝著喬安娜扔了過去。

這仿佛給其他女人發了信號,她們也紛紛撿起石頭扔了起來。有一個格外滑稽的還扔了團馬糞。有幾塊石頭砸中了喬安娜,可偏偏有一塊尖石子沒砸中,反而打到了孩子的腦門。一道細細的血流立刻從嬰兒的臉上淌了下來,幹幹淨淨的口水巾染上了鮮血。孩子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伸出手想讓媽媽抱。

有幾個女人本來撿起了第二塊想要接著扔,這會兒卻全都默默把石頭扔回了臭水溝裏。她們的騷擾結束了,女人們突然覺得慚愧起來,她們隻是想把喬安娜從街上趕出去,沒想過要傷害孩子。於是她們默默地散開,各自回了家。邊上看熱鬧的小孩也接著玩自己的去了。

喬安娜把孩子從嬰兒車上抱了起來,她終於哭了。孩子也用很小的聲音啜泣著,仿佛沒有資格放聲大哭一樣。喬安娜把臉貼在孩子的臉上,淚水和著孩子的鮮血一起流著。那些女人贏了,喬安娜抱著孩子回了家,嬰兒車還丟在人行道中間。

弗蘭西看到了一切,聽到了每一句話。她想起喬安娜剛才還對自己微笑,而她卻轉過頭去,沒能露出微笑回應。她為什麽不對喬安娜笑一笑呢?她為什麽就沒對喬安娜笑一笑呢?所以現在輪到她弗蘭西受罪了—在餘生的每一天,隻要想起自己沒有用微笑回應喬安娜,她心中都會備受煎熬。

幾個小男孩圍著空空的嬰兒車玩起了追人遊戲,追逐間連拉帶拽地把車推出去老遠。弗蘭西趕走這群孩子,把嬰兒車推回喬安娜家門口,鎖好車閘。這一帶有條不成文的規矩,隻要是放在物主家門口的東西,誰也不能亂動。

弗蘭西手上還拿著那本登了她的作文的校刊。她站在嬰兒車邊上,低頭又看了一眼校刊上印著的標題—《冬日時光》,作者弗蘭西絲·諾蘭。她想做點兒什麽,想付出點兒什麽東西作為沒有對喬安娜微笑的補償。於是她想到了自己的作文。她對這篇作文是那麽自豪,她迫不及待地想拿給爸爸、伊薇姨媽和茜茜姨媽看;她想要永遠留著這本校刊,好隨時重溫那種溫暖又美妙的感受。如果把它送出去,那可能再也買不到第二本了。不過弗蘭西還是把校刊翻到自己作文的那一頁,塞到了嬰兒車的枕頭下麵。

她看見那雪白的枕頭上有幾滴小小的血跡。寶寶的模樣再一次浮現在她眼前,她又看到了小臉上那一道纖細的血流,看到了孩子伸著雙手要媽媽抱的樣子。一陣突如其來的疼痛驟然淹沒了弗蘭西,等這陣難受勁兒過去之後,她又覺得渾身虛弱無力。接下來那疼痛再次像潮水一樣襲來,席卷全身,緩緩消退,如此周而複始。她摸索著走進自家公寓樓的地下室,縮進最陰暗的角落,坐在一堆麻袋上,等著那痛苦的浪潮反複衝刷過她的身體。一陣難受勁兒剛剛逐漸消退,全新的一陣又蓄勢待發,夾在之間的弗蘭西隻能瑟瑟發抖。她隻能緊張地坐在麻袋堆上,等著那痛苦的感覺停下來。如果這種感覺不消失的話,那她隻能去死了—她肯定會死的。

過了一段時間,她的難受勁兒越來越弱,相隔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了。弗蘭西開始思考,她覺得自己知道從喬安娜的遭遇裏學到的“教訓”到底是什麽了,不過這可能和媽媽想讓她學的東西並不一樣。

弗蘭西回想著喬安娜的事。她晚上從圖書館回家總是會路過喬安娜家的房子,也經常看到她和一個男孩一起站在狹窄的門廊中,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她看到過那個男孩溫柔地愛撫喬安娜美麗的頭發,看到過喬安娜抬手撫摸男孩的麵龐。路燈下喬安娜的麵容夢幻又安詳。這樣的開端帶來了寶寶,卻也帶來了那麽多屈辱。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那個開端明明那麽溫柔,那麽完美,為什麽最後結果卻是這樣?

她記得扔石頭的女人裏有一個也是才結婚三個月就生了孩子。她結婚那會兒,弗蘭西剛好和其他孩子一起站在馬路邊,看著新人一行前往教堂。她看到新娘登上雇來的馬車,象征處子之身的純白婚紗下麵鼓著懷孕的大肚子。她看見新娘父親的手緊緊攥著新郎的胳膊,新郎臉上掛著兩個大黑眼圈,看起來慘兮兮的。

喬安娜沒有父親,也沒有男性親戚,所以沒人能牢牢拽住她那個男孩的胳膊,把他一路拖到婚禮的祭壇前頭。這就是喬安娜的罪過,弗蘭西如是想著,她其實並不壞,隻不過是不夠聰明,沒辦法把男孩弄到教堂裏結婚而已。

弗蘭西也無從知道事情的全貌。實際上那個男孩是愛著喬安娜的,給她帶來那件—姑且這麽說吧—“麻煩事”之後也願意娶她。可那男孩還有一大家子人:母親,以及三個姐妹。他跟家裏說自己想和喬安娜結婚,而她們連說帶勸,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可別傻了,”母親和姐妹們說,“她不是什麽好人,她們一家都不是什麽好東西。再說了,你怎麽知道孩子就是你的?萬一她在你之外還有別人呢。哎,女人可狡猾了,我們最清楚是怎麽回事,我們也是女人。你就是心眼兒太好,性子太柔和了,她說你是孩子的爹你就信了。她這是撒謊呢,兒子,你可不能上當。好兄弟,你可不能讓她騙了。你要真是非結婚不可,那就找個好姑娘結婚,找個沒讓神父辦個正經儀式就不和你睡覺的姑娘。要是你一定得娶這個女的,那我就沒你這個兒子了—我們也沒你這個兄弟了。你永遠都說不準孩子到底是誰的,你出門上班以後老得惦記著這碼事,想著你自己早上一走,不知道她會把誰帶到你家**。沒錯,我的好兒子,我們的好兄弟,女人就是這樣。我們最清楚怎麽回事,我們也是女人,我們最清楚女人都幹得出什麽事。”

於是那男孩也就聽了勸。家裏的女人們給了他點兒錢,他去新澤西租了處房子,找了份工作。女人們不肯告訴喬安娜男孩去了哪裏,男孩再也沒來見過喬安娜。喬安娜沒能結婚,還把孩子生了下來。

潮湧般的陣陣痛苦終於要過去了,弗蘭西突然驚恐地發現,自己身上好像有點兒不對勁兒。她用手按住心口,感覺皮肉下麵仿佛有小鋸子在割著。她聽爸爸唱過那麽多與“心”有關的歌曲,歌裏的心會碎,會疼,會舞蹈,會因負擔而沉重,會在喜悅中歡跳,會因苦痛而低沉,會感覺翻江倒海,會緊繃得仿佛停止了跳動。她相信人的心髒確實是這樣的。弗蘭西非常害怕,她覺得自己的心的確為了喬安娜的寶寶而碎掉了,而眼下從身體裏湧出來的,正是因為心髒破碎而流出的血。

她跑上樓,回到自己家的公寓,對著鏡子照了照。發現自己眼睛底下帶著重重的黑眼圈,頭也疼了起來。她在廚房裏的舊皮沙發上躺了下來,等著媽媽回家。

她把自己在地下室裏不舒服的事告訴了媽媽,但是沒提到喬安娜。凱蒂歎了口氣:“這麽早就來了?你才十三歲。我還以為你得過一年再說呢。我自己是十五歲才來的。”

“那……那麽……這事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

“這事很正常,所有女人都會遇到的。”

“我不是女人呀。”

“這事來了,就說明你開始從女孩變成女人了。”

“那它會結束嗎?”

“過幾天就完了。不過一個月以後還會再來的。”

“要來多久啊?”

“那時間可就長了,等你過了四十歲—或者五十歲吧—之後應該就不來了,”她想了一小會兒,“我媽媽生我的時候都五十了。”

“哦,這事和生孩子有關係啊。”

“對。所以你可得乖乖的,做個好姑娘,因為你現在能生小孩了。”

喬安娜和她的寶寶在弗蘭西的腦海中一閃而過。

“你可不能讓男孩親你。”媽媽說。

“被親了就能生孩子嗎?”

“不能。可是能讓你生孩子的那些事,往往都是親一下起的頭,”她又補充了一句,“你就想想喬安娜吧。”

凱蒂根本不知道街上發生了什麽事,她不過是偶然想到喬安娜而已。可是弗蘭西卻以為那是她洞察力驚人,讀懂了她的心思,這讓她對媽媽多了一分全新的崇敬之情。

想想喬安娜,記住喬安娜。弗蘭西怎麽可能忘記她呢?從那一刻開始,弗蘭西一想起那些扔石頭的主婦就恨女人。她畏懼她們的狹隘,她不信任她們的本能,她開始厭惡她們對彼此的殘忍和不忠。扔石頭的女人裏沒有一個人敢為那姑娘說句話,生怕自己也被看成和喬安娜一頭的。唯獨路過的那個男人說了兩句好話。

絕大多數女人都有一個共同之處:她們都經曆過生育的巨大痛苦。這原本應該成為一條紐帶,讓她們團結在一起,讓她們在這個男人主導的世界裏互相關愛,互相保護。可現實往往並非如此。似乎生育之苦反而限製了她們的心胸和靈魂,讓它變得越發狹窄。她們隻會因為一個目的團結在一起:去傷害其他女人—不管是直接扔石頭,還是說些惡毒的閑話,她們似乎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對彼此忠誠。

男人倒不一樣。男人大概也相互仇恨,可他們卻會團結起來對付全世界,對付膽敢誘騙他們的女人。

弗蘭西又翻開日記本,在探討狹隘的那一段下麵隔了一行寫道:

“我這輩子永遠不會和女人做朋友,我永遠不會再相信任何女人,媽媽大概可以算是例外,有時候伊薇姨媽和茜茜姨媽也可以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