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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西十三歲那年發生了兩件非常重要的事:歐洲爆發了戰爭;一匹馬愛上了伊薇姨媽。
伊薇的丈夫和他那匹叫“鼓手”的馬做了八年的死對頭。他對馬很壞,他總是連踢帶打,嘴上罵罵咧咧,故意使老大的勁兒拽馬嚼子。馬對威利·佛利特曼姨夫也很壞,送奶的路線它早就走熟了,每走到一個遞送點,它都會自動停下來,等威利回到車上才重新出發。可是最近這段時間,威利剛下車去送奶,馬就一路小跑地衝出去,每每害得威利得跑個半條街才能追上。
到了中午,牛奶就差不多送完了。威利先回家吃午飯,然後才把馬和馬車送回馬廄。他本該在馬廄裏刷洗馬和馬車,可“鼓手”有一手陰招,總是趁著威利給它刷肚子的時候尿他一身。其他送奶工還老是站在邊上看著,專等著這匹馬這麽幹,好瞧他的笑話。威利忍無可忍,於是索性在自己家門前洗馬。夏天倒是沒什麽,冬天就有點兒麻煩了。趕上寒冷刺骨的日子,伊薇姨媽也經常下樓來,跟威利說這麽冷的天,再用冷水洗馬就太過分了。“鼓手”好像也知道伊薇和自己是一頭的。她和丈夫爭吵的時候,馬就會一邊哼哼唧唧地裝著可憐,一邊把腦袋靠到她肩膀上。
於是在又一個寒冷的日子,“鼓手”決定親自動手—或者用伊薇姨媽的話來說,親自動“蹄”—來解決他們倆的恩怨。弗蘭西著迷地聽著伊薇姨媽在諾蘭家講這個故事。伊薇講故事的本事無人能及,她能生動有趣地把故事裏的每個角色都演出來—包括那匹馬—再給他們各自加上些當時心裏偷偷想著的話。根據伊薇姨媽的講述,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當時威利在樓下,用冷水和硬邦邦的黃肥皂洗馬,洗得“鼓手”瑟瑟發抖。伊薇也站在窗戶邊上看著。威利彎下身子準備刷“鼓手”的肚皮,他發現馬渾身緊繃了起來,就以為它又憋著要尿自己一身了。這個疲憊又沒出息的小心眼兒男人實在是不堪其擾,於是他猛然向後一躲,又揮拳在馬肚皮上捶了一記。“鼓手”抬起後腿,精準地踹中了他的腦袋。不省人事的佛利特曼摔倒在地,滾到了馬身子底下。
伊薇連忙跑下樓。“鼓手”一看見她就高興地嘶鳴起來,不過伊薇沒搭理它。馬回過頭去,看見伊薇正準備把佛利特曼拖出來,就挪開了步子。也不知道它是想給伊薇幫個忙,把牛奶車拖到一邊去,好離那個昏迷不醒的家夥遠一點兒,還是打算幹脆拖著車從他身上軋過去,來個一了百了。伊薇喊道:“籲!好小子,打住!”而“鼓手”也恰到好處地停了下來。
有個小男孩叫來了警察,警察又叫來了救護車。救護車上的醫生說不好佛利特曼到底是骨裂還是腦震**,就把他拉到格林龐特醫院去了。
可那匹馬還拉著一整車空牛奶瓶呢,總得把車和馬都送回馬廄才行。伊薇雖然從來沒趕過馬車,卻想著試試看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穿上一件丈夫的舊外套,圍上條頭巾,爬上車座抓起馬韁,喊了聲:“回家嘍,鼓手!”馬回頭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就興高采烈地小跑起來。
幸虧“鼓手”認得路,伊薇根本不知道它的馬廄在哪裏。這匹馬聰明得很,每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它都會停下腳步,讓伊薇觀察左右的路況。如果沒有別的車和人,伊薇就說:“走起來,好小子!”要是路口還有別的車過來,伊薇就說:“等一會兒,好小子!”他們就這樣穩穩當當地回到了馬廄,“鼓手”神氣活現地跑回自己的欄位。其他車夫正忙著洗馬車,看見來了個女車夫,驚訝地大呼小叫,惹得老板都跑了出來,伊薇就把剛發生的事情都告訴了他。
“我就知道早晚有這麽一天,”老板說,“佛利特曼一直就不喜歡那匹馬,馬也不喜歡他。得了,我們再找個人替他的班吧。”
伊薇怕丈夫丟了工作,就問老板丈夫住院期間能不能讓她來代班。她說反正送牛奶的時候天還沒亮,換個人送也沒人知道。老板聽得哈哈大笑。於是她轉而說起她家有多需要那每周二十二塊五的工資,她懇求的態度那麽真摯,模樣又是那麽嬌小漂亮、生機勃勃,老板最終也讓步了。他把客戶名單交給伊薇,說其他小夥子可以先幫她把奶瓶裝到車上,還說反正馬認識路,想來應該也不會太難。還有個車夫建議她帶上馬廄的狗做伴,以防有賊偷車上的牛奶。這事老板也同意了,他讓伊薇每天淩晨兩點到馬廄來報到,伊薇也就成了第一個跑這條路線的女送奶工。
她幹得相當順利,其他車夫都很喜歡她,說她比佛利特曼強多了。伊薇雖然相當現實,卻也既溫柔又有女人味,她那低沉又帶著氣聲的嗓音也很討男人的喜歡。“鼓手”也非常開心,對伊薇要多配合有多配合。一走到送奶的客戶家門口,它就自動停下腳步,等伊薇送完奶回來坐穩才重新出發。
伊薇和佛利特曼一樣,吃午飯的時候也會把馬帶回自家樓下。天氣實在是太冷,她就從**撤下一床舊被子,拿去蓋在馬背上,這樣馬在樓下等著就不會著涼了。她還把喂馬的燕麥拿到樓上,先放在烤箱裏烤一會兒才給馬吃,因為想著冷冰冰的燕麥吃起來肯定不怎麽樣。“鼓手”很喜歡熱乎乎的燕麥,等馬吃完之後,伊薇還會額外給它半個蘋果或者一塊糖當零嘴。
伊薇覺得在街上洗馬太冷了,就還是把它帶回馬廄裏刷洗。她還覺得那種黃色的肥皂洗起來太紮得慌,於是特意買了一塊“甜心”牌的香皂來洗馬,還拿了塊用舊的大浴巾來給它擦身子。其他馬車夫紛紛表示願意替她洗馬和馬車,甚至有兩個因為爭著要刷她的馬車打了一架。伊薇說他們倆不如一人一天輪著來,順利擺平了這個問題。
伊薇絕對不用冷水給“鼓手”刷洗。她總是先用老板辦公室的煤氣爐把水燒熱,再用熱水和氣味香甜的香皂洗馬,洗完還用舊浴巾仔細地一點點擦幹。伊薇給它刷洗的時候,“鼓手”從來不跟她較勁兒,反而一直快樂地打著響鼻,還不時高興地嘶鳴幾聲。伊薇用毛巾給馬擦幹身子,它的肌肉舒服得直打戰,擦到了前胸和脖子,馬就把碩大的腦袋搭在伊薇瘦小的肩膀上。這匹馬深深地愛上了伊薇,這一點簡直毫無疑問。
佛利特曼康複之後回去上班,可隻要是他坐在駕駛座上,“鼓手”就不肯把車拉出馬廄。最終他們隻好給佛利特曼換了匹馬,重新安排了條路線。可“鼓手”也不肯給其他車夫拉車,老板本來想著不然就把這馬賣掉算了,可他突然想起來,馬車夫裏有個小夥子有點兒女性化,說起話來又口齒不清,就把佛利特曼的車安排給了他。“鼓手”似乎對這位陰柔的車夫挺滿意,也就願意和他一起出去送奶了。
於是“鼓手”就這樣重新幹起了自己的老本行。不過每天一到中午,它就會拐進伊薇家住的那條街,站在她家門口等著。如果伊薇不下樓來給它吃塊蘋果或者糖,再一邊說著“好小子”一邊摸摸它的鼻子,它就不肯回馬廄去。
“這馬可真有意思。”弗蘭西聽完故事之後說。
“它是挺有意思的,”伊薇姨媽說,“而且它還特別清楚自己想要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