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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年夏天,約翰尼又有了新想法。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孩子們都長這麽大了,卻連布魯克林的大海都沒見過呢。於是他立刻覺得非得和孩子們坐船出趟海不可。想到了就要做,所以他決定帶他們去卡納西劃船,順便再來個海釣。他其實從來沒釣過魚,也沒劃過船,不過這都攔不住他有這種想法。

其實約翰尼還有一個點子,而且出於某些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原因,這個點子詭異地和劃船釣魚這件事聯係到了一起:他想把小蒂莉帶上一起去。小蒂莉是附近某個鄰居家的女兒,約翰尼不認識她,實際上他根本就沒見過這孩子。可是想到蒂莉的哥哥格希,他就不由得有了得做點兒什麽補償她一下的想法。而這個點子又和去卡納西看海的想法掛上了鉤。

六歲男孩格希是這一帶臭名昭著的傳奇人物。這孩子是個天性刁蠻的小壞蛋,下嘴唇厚得出奇。他剛生下來的時候倒是和一般的孩子一樣,也是喝媽媽的奶長大的。可是他和所有其他孩子—不管是活的還是死的—之間的相似之處也僅限於此了。九個月大的時候,他媽媽打算給他斷奶,可格希死活不幹。既然不讓他喝媽媽的奶,那他就堅決不用奶瓶,一口東西不吃,一口水不喝,就是躺在嬰兒床裏抽抽搭搭地哭。媽媽怕他餓死,隻好接著喂奶。他滿足地吸著奶,還是其他什麽東西都不肯吃,隻靠吃媽媽的奶水活著,就這麽吃到了兩歲。因為那年他媽又懷孕了,奶水也就斷了。他悶悶不樂地熬了九個月,其間,不管是鮮奶還是煉奶,不管什麽包裝,隻要是牛奶他就不喝,反而喜歡上了黑咖啡。

小蒂莉出生了,媽媽又有了奶水。格希第一眼看見小寶寶吃奶就開始撒潑。他往地上一躺,連哭帶叫,還把腦袋往地上撞。他一連四天不吃東西,也不上廁所,整個人瘦了一大圈。這可把他媽嚇壞了,想著不然就讓他再吃一回奶吧,應該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結果她這一念之差卻釀成了大錯。格希就像憋了很久又重新吸上“藥”的癮君子一樣,再也放不下了。

從那天開始,格希就霸占了媽媽的全部奶水,病歪歪的小蒂莉就隻能吃奶瓶了。

格希那年已經三歲了,塊頭比同齡的孩子大不少。他和其他男孩一樣穿及膝短褲和打了銅包頭的笨重皮鞋,一看見媽媽解扣子就飛奔過去。他站著吃奶,一隻胳膊肘撐在他媽的膝蓋上,雙腳神氣活現地叉著,一雙眼睛漫無目的地東瞧西看。能站著喝奶倒不是他自己的能耐,主要是他媽媽的**大得像座小山,解開衣裳以後當真能耷拉到膝蓋上。格希喝奶的樣子很可怕,像個大男人,一隻腳踩著吧台下麵的橫杆,嘴上叼著一支極其粗大的白色“雪茄”。

鄰居們聽說了格希的情況,在背後偷偷議論著他這算是什麽病。格希的父親也受夠了,他不肯和老婆睡覺,說她生養的都是怪物。這可憐的女人絞盡腦汁地想辦法給格希斷奶。他已經太大了,不該吃奶了,他媽媽終於下定了決心。畢竟格希都快四歲了,她擔心這樣下去他換新牙以後會長不齊。

於是有一天,她買來了刷煤爐用的黑塗料和刷子,關起臥室的房門來,把整個左邊**塗得漆黑,又在**周圍用口紅畫了一張醜陋的大嘴,嘴裏還露著許多可怕的尖牙。然後她穿好衣服,走進廚房,坐在窗邊她喂奶的搖椅上。格希一看見媽媽,就把手裏正玩著的骰子往洗碗池下麵一扔,急匆匆地跑過來要喝奶。他叉開腳站著,胳膊肘杵在媽媽膝蓋上,等著她喂奶。

“格希是不是要喝奶?”媽媽故意哄著他問道。

“是呀!”

“行啊,那就給格希喝奶嘍。”

她突然一把扯開前胸的衣服,把那邊塗著可怕鬼臉的**湊到兒子眼前。格希嚇得當場僵住了,他愣了一會兒,才尖叫著跑開鑽到床底下,在下麵躲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才終於肯哆哆嗦嗦地爬出來。在那以後他又喝起了黑咖啡,一看見媽媽的胸脯就瑟瑟發抖。格希就這麽斷了奶。

格希的媽媽在街坊裏逢人便說自己成功的經曆。這種斷奶法也很快就流行了起來,人們戲稱 “格希式斷奶法”。

約翰尼也聽過這個故事,而且他輕蔑地把格希從自己的思緒裏排除了出去。但是他很關心格希的妹妹小蒂莉。他總覺得這孩子讓人搶走了很重要的東西,日後難免要在挫敗之下長大。而他又一拍腦門兒想到,帶她去卡納西的海灘坐坐船,沒準兒就能抵消一點兒她那個有點兒毛病的哥哥對她的消極影響了。於是他打發弗蘭西下樓去,問那家人能不能讓蒂莉和他們一起出去玩。而那位疲憊不堪的母親自然高興地同意了。

接下來那個星期天,約翰尼帶著三個孩子去了卡納西。那年弗蘭西十一歲,尼利十歲,小蒂莉則剛滿三歲。約翰尼穿著無尾禮服,戴著圓頂禮帽,換上了全新的假前襟和紙領子。弗蘭西和尼利穿的還是平常的衣服。而小蒂莉的媽媽為女兒精心打扮了一番,給她換上了一條廉價卻很華麗的蕾絲裙子,上麵裝飾著深粉色的緞帶鑲邊。

一行人坐在電車的頭一排,約翰尼和司機交上了朋友,兩人聊了一路政治。他們在終點站卡納西下了車,去了一個小小的碼頭,說是碼頭,其實就是一個簡陋的小棚屋,邊上用破爛的繩子拴著幾條進了水的手劃船,在水裏浮浮沉沉的。棚子上掛著個標牌:

“出租漁具和船隻”。

下麵還有一個更大一點兒的牌子,上麵寫著:

“出售鮮魚,可帶走”。

約翰尼和碼頭的人講價錢,沒說兩句就聊成了朋友。那人請約翰尼到棚子裏開開眼,說是有他睡前才舍得用的“蓋了帽”的好東西。

於是約翰尼就進棚子裏開眼界去了,而弗蘭西和尼利在外頭琢磨,睡帽(21)這玩意兒能有多稀罕呢?身穿蕾絲裙子的小蒂莉站在一邊,一句話都不說。

約翰尼出來了,手裏拿著根魚竿,還有一隻鏽跡斑斑的錫皮罐頭,裏麵裝滿了埋在泥巴裏的蚯蚓。碼頭那人挑了條還不那麽破的船,解開繩子交給約翰尼,說了句祝他好運,就又回他那棚子裏去了。約翰尼把漁具放在船裏,幫孩子們上了船,然後蹲在碼頭上,手裏攥著繩子,對孩子們講起坐船的方法來。

“上船的方法也有對有錯,”除了之前馬霍尼組織的遊船遠足之外一回船都沒坐過的約翰尼如是說,“對的方法是先推上一把,然後趁著船還沒漂遠趕緊跳進去。就像這樣—”

他站起身子,把船推了出去,起跳—然後直接掉進了海裏。孩子們目瞪口呆地盯著他看:上一秒爸爸還筆直地站在碼頭上,下一秒就已經在水裏了。海水一直沒過了他的脖子,又沒過了他上了蠟的小胡子,隻有他的圓頂禮帽沒被水淹到,還是端端正正地扣在他腦袋上。約翰尼自己也像孩子們一樣震驚,他瞪著孩子們看了一會兒,才開口罵道:

“我瞧瞧你們幾個死孩子誰敢笑!”

他爬進船裏,差點兒把整條船弄翻。孩子們不敢笑出聲來,不過弗蘭西憋在肚子裏笑了個半死,憋得肋骨都有點兒疼了。尼利不敢看他姐姐,因為他知道姐倆隻要一對上眼神,那肯定會一起放聲大笑。小蒂莉還是一聲不吭。約翰尼的假前襟和紙領子讓水浸透了,成了一團濕乎乎的廢紙,他把這兩件扯下來扔進水裏,開始朝著深海的方向劃船。他的動作多少有些遲疑,卻在沉默中帶著捍衛尊嚴的勁頭。劃到一個他覺得合適的地方,他就宣布要在這裏“下錨”了。孩子們有點兒失望,因為“下錨”這個詞聽起來挺浪漫,結果居然隻是把一個用繩子拴著的鐵疙瘩扔到海裏而已。

爸爸一驚一乍地把沾滿泥土的蚯蚓穿在魚鉤上,孩子們看得心驚肉跳。這就算是開始釣魚了。全過程主要就是給魚鉤上餌,用戲劇性的動作拋線,等上一會兒,拉著既沒有餌也沒有魚的空鉤子上來,然後再從頭開始重複一遍。

太陽越來越毒,越來越熱。約翰尼的淡綠色無尾禮服曬幹了,卻變得硬邦邦、皺巴巴的。孩子們曬傷得很厲害,過了似乎有好幾個小時那麽長的時間,爸爸才終於說該吃飯了,這讓他們大大鬆了一口氣。爸爸把漁具收拾起來放好,把錨從水裏提出來,操起槳開始朝著碼頭劃。可是船像是原地打轉,反而越劃離碼頭越遠。多劃了好幾百碼以後,他們終於回到了碼頭。約翰尼把船拴好,讓孩子們在船上等著,自己上了岸,說是要請孩子們吃一頓豐盛的午餐。

過了一會兒,他步子歪歪斜斜地回來了,手上端著熱狗、越橘餡餅和草莓汽水。船用根發黴的繩子拴在破爛的碼頭上,在爛泥一樣的綠色海水中起起伏伏,海水裏泛著死魚發臭發爛的氣味,他們就這麽坐在船上吃了午餐。約翰尼剛才在岸上喝了幾杯,酒一下肚,他就開始後悔剛才對孩子吼得那麽凶了。於是他對孩子們說,如果他們現在想嘲笑他剛才掉到水裏的話,那麽可以盡情笑了。可他們卻笑不出來,畢竟想笑的時機已經過了。爸爸的興致很高啊,弗蘭西想著。

“這才是生活,”他說,“遠離讓人心煩的喧鬧人群。啊,還有比坐船出海更美的事嗎?咱們把一切都拋在身後了。”最後這句他說得神秘兮兮的。

吃過這頓驚人的“美餐”之後,約翰尼再次試圖劃船出海。汗水順著他的禮帽底下一個勁兒地往下淌。他胡子尖兒上打的蠟也熔化了,嘴上精心修飾過的胡須變成了一團亂毛。不過約翰尼感覺還好,他一邊劃槳,一邊**洋溢地唱了起來:

遠航,遠航,越過無垠的海洋。

他拚命地劃了半天,可船卻總是在原地打轉,沒有一點兒要出海的意思。最終他的雙手都磨起了水泡,實在是不想再劃船了。於是他用戲劇性的腔調宣布船隻即將靠岸。他轉而往海岸的方向劃,兜著越來越小的圈子,最後好歹是兜到了碼頭旁邊。他根本沒發現,三個孩子身上曬得像甜菜頭一樣紅,而臉色卻青成了豌豆綠。他早就該知道,熱狗、越橘餡餅、草莓汽水,還有在魚鉤上扭動的蚯蚓之類的東西,沒一樣是對孩子們有好處的。

回到碼頭,他自己先跳了上去,孩子們也學他的樣子,所有孩子也都跳了上去—除了小蒂莉,她掉到水裏去了。約翰尼連忙往碼頭上一趴,伸出手去把她撈了上來。小蒂莉一聲不吭地站在碼頭上,一身蕾絲裙子濕了個透,算是徹底毀了。雖然那天的天氣酷熱難耐,約翰尼還是脫下自己的外套,跪下來把它裹在孩子身上,兩條袖子在沙地上耷拉著。然後約翰尼把小蒂莉抱起來,在碼頭上大踏步地來回走著,一邊拍孩子的後背,一邊給她唱搖籃曲。小蒂莉完全不明白這一天都發生了些什麽,她不明白自己為啥要被放到船上,不明白自己為啥會掉到水裏,更不明白這人為什麽要大驚小怪地對自己這樣折騰一番。她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約翰尼感覺應該是哄好了,就把孩子放了下來,自己走進之前不知是開過眼界還是“蓋過帽”的棚子,花兩毛五分錢買了三條比目魚。濕淋淋的魚外麵裹著張報紙,他拿著魚出來,跟自己的兩個孩子說,他跟媽媽保證過能帶現釣的魚回家。

“關鍵在於我確實帶在卡納西釣的魚回家了,”爸爸說,“至於是誰釣上來的就沒那麽重要啦。重點是咱們去釣魚了,而且確實拿著魚回家了。”

他的兩個孩子都明白,他這是想讓媽媽以為這魚都是他釣來的。爸爸也沒讓他們撒謊,隻是叫他們別太咬著真相不放。這一點姐弟倆自然心領神會。

他們坐上了有軌電車,是車廂裏有兩排麵對麵的長椅的那種。四個人坐成一排的模樣相當滑稽:約翰尼坐第一個,他腿上穿著被鹽水泡得又皺又硬的綠色褲子,上身穿著破了很多大窟窿的汗衫,頭戴圓頂禮帽,小胡子亂蓬蓬的。小蒂莉坐在他旁邊,整個人埋在約翰尼的無尾禮服外套裏,身上還滴滴答答地淌著海水,鹹腥的海水在地上匯成了一攤。她身邊坐著弗蘭西和尼利,倆人的臉紅得像磚頭,努力挺直了身子坐著,拚命不讓自己吐出來。

後來上車的乘客在這一行人對麵坐下,好奇地直盯著他們看。約翰尼直挺挺地坐著,把魚擱在膝蓋上,努力不讓自己去想汗衫上那些窟窿。他的視線越過對麵乘客的頭頂,假裝在認真研讀一則瀉藥廣告。

上車的乘客越來越多了,車廂裏越來越擠,但是沒有人願意坐在他們幾個旁邊。終於有一條魚擠破了濕透的報紙,黏糊糊地滑落到塵土飛揚的地上。小蒂莉終於撐不住了,她盯著死魚那呆滯的眼睛,一聲不吭地嘔吐起來,吐得約翰尼的外套上到處都是。弗蘭西和尼利也跟著吐了起來,就像是一直在等這麽個信號一樣。約翰尼呆坐在那裏,兩條魚光溜溜地還在他膝蓋上,一條掉在他腳邊,他的雙眼死盯著廣告。他實在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麽了。

這次可怕的海濱之旅終於畫上了句號。約翰尼把小蒂莉送回家,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一下都發生了什麽,可蒂莉的媽媽根本沒給他解釋的機會。一看見孩子渾身又髒又臭,還滴著水,氣得當場尖叫起來。她扯掉孩子身上披的外套,把它甩到約翰尼臉上,罵他是開膛手傑克。約翰尼千方百計想對她解釋,可蒂莉媽媽就是罵個不停。小蒂莉什麽都不說。最後約翰尼好歹找了個插嘴的空當兒:

“太太,您家孩子好像說不出話來了。”

他這麽一說,蒂莉媽媽鬧得更起勁兒了:“還不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她衝著約翰尼尖聲吼著。

“您能不能讓她說點兒什麽?”

蒂莉媽媽抓住孩子的肩膀連搖帶晃,“說話!”她嚷道,“趕緊說兩句!”最後小蒂莉終於開了口,她露出開心的笑容,說了一聲“謝謝”。

凱蒂臭罵了約翰尼一頓,罵他根本就不配有孩子。兩個孩子曬傷太厲害了,正一會兒打著冷戰,一會兒又一陣陣地泛起潮熱。看見約翰尼唯一的禮服被毀掉時,凱蒂差點兒哭出來。要把這套衣服洗幹淨,再熨燙整齊,那起碼得花上一美元,而且即便如此,它也不可能再恢複原狀了。至於那幾條魚呢,凱蒂發現它們早就爛得根本沒法要了,隻能直接扔進垃圾桶。

孩子們上床了,他們一會兒發冷,一會兒發熱,時不時還犯一陣惡心。姐弟倆拿被子蒙住腦袋,想著爸爸站在水裏的倒黴模樣,躲在被窩裏悶著聲偷笑,笑得床都跟著搖晃起來了。

約翰尼在廚房的窗戶邊上一直坐到深夜,他想不明白為什麽一切都搞砸了,砸得這麽徹底。他為許多人唱過歌,唱船隻與乘船出海的歌曲,他在歌中唱過那麽多水手的號子。他不明白為什麽現實不能像歌裏唱的一樣。孩子們本該興高采烈地回到家,心中充滿了對大海深切又堅定的熱愛;他自己本該帶著各種親手釣來的鮮魚滿載而歸。為什麽結果卻和歌裏唱的完全不一樣?這都是為什麽呢?為什麽他的雙手會磨起水泡?為什麽他的禮服外套會被毀掉?為什麽孩子們會曬傷、會惡心?為什麽那幾條魚是爛的?為什麽蒂莉的媽媽不能理解他的用心是好的,從而對他造成的後果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呢?他不明白—他真的想不明白。

那些關於海洋的歌背叛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