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弗蘭西不用天或者月來計算一年的時間,而是用一個個來了又去的節日。她的一年始於7月4日,因為那是學校放假以後的第一個節日。早在正日子到來的一周之前,弗蘭西就已經開始攢鞭炮了,她能搞到的每一分錢都換成了一包包的小鞭炮,都存在盒子裏塞到床底下。她每天至少把箱子拿出來十回,來回擺弄裏麵的鞭炮,久久地盯著外麵淡紅色的紙皮、白紙搓成的撚子看,想著不知道它是怎麽做出來的。她還會拿出粗粗的悶燒點火棒(9)聞聞氣味—那是買鞭炮的時候免費送的—這東西是專門用來點鞭炮的,點燃以後可以悶燒上好幾個小時。
可是真等到了國慶的大日子,弗蘭西反而舍不得放這些鞭炮了。存著這些東西的感覺遠比實際用它們好得多。有一年家裏的日子特別緊,實在是連幾分錢都省不出來了,弗蘭西和尼利就攢了很多紙袋子,等到了日子就在裏麵裝滿水,把袋口擰緊,從屋頂往下麵的馬路上扔。水袋在地上會發出響亮的劈啪聲,和鞭炮多少算是有點兒相似。差點兒被砸到的路人憤憤地抬頭怒目而視,卻也不會拿他們怎麽樣,畢竟窮孩子都是這麽慶祝國慶節的。
下一個重要的節日是萬聖節。尼利會拿煤灰把臉塗得漆黑,帽子反著戴,外套也翻過來穿。他拿了媽媽的一隻黑色長襪,往裏麵裝滿煤灰,掄著這把自製的“悶棍”和夥伴們在街上遊**,邊走邊不時發出一陣陣刺耳的叫嚷。
弗蘭西和其他小姑娘一起拿著粉筆頭在街上遊**,在每個穿大衣的路人後背上飛快地畫個大大的叉子。孩子們搞的這些“儀式”也沒有特定的含義,那個符號雖然流傳了下來,背後的緣由卻早已沒人記得了。也許它是從中世紀一直延續到今天的,也許當年人們會用它來標記感染瘟疫的人家,也許那年頭的閑散無賴會故意在沒染病的人身上畫同樣的記號,用這種殘酷的玩笑折騰他們,而這個行為本身代代相傳,最終變成了個沒頭沒腦的萬聖節把戲。
在弗蘭西看來,選舉日是所有節日裏最盛大的一個。和其他節日相比,選舉日似乎是整個社區共同的節日。哪怕全國其他地方的人也投票選舉,那也一定和布魯克林的選舉不一樣,至少弗蘭西是這麽認為的。
約翰尼帶弗蘭西看過斯科爾斯街上的一家牡蠣館。那家餐館的建築有一百多年的曆史,據說甚至可以上溯到大酋長坦慕尼(10)帶著他的勇士們到處打遊擊的時代以前。店裏的炸牡蠣馳名全州,但是真正讓這家館子出名的卻是其他東西—這裏是市政廳那群政客的秘密會議地點。黨內的“酋長”們會在這家店裏找個隱秘的包間舉辦秘密“部落集會”,一邊享用著多汁的牡蠣,一邊議定該讓誰當選,又該讓誰下台。
弗蘭西經常從那家餐館門口走過,每次都會激動地看看它。店門上沒寫名字,窗口也是空空的,隻擺了一盆蕨菜,黃銅的窗簾杆上掛著半扇褐色的亞麻窗簾。有一回弗蘭西碰見餐館打開門讓某個人進去,她也順勢得以向裏麵一瞥,看見屋裏房頂很低,台燈上罩著紅色的燈罩,光線很暗,彌漫著厚厚的雪茄煙煙霧。
和這一帶其他孩子一樣,弗蘭西也參與一些選舉日的活動,不過他們也不知道這些活動是什麽意思,背後又有什麽緣故。選舉日當夜,弗蘭西和孩子們排成一隊,手搭在前一個孩子的肩膀上,跳著舞在街上蜿蜒前行,嘴裏唱著
坦慕尼,坦慕尼,
大酋長坐在帳篷裏,勇士歡慶得勝利,
坦慕尼,坦慕尼……
弗蘭西仔細地聽著爸爸和媽媽辯論黨派的優缺點。爸爸是民主黨的擁躉,而媽媽卻對它沒什麽好感。她會對這個黨派批評一番,還說約翰尼這一票就和打水漂差不多。
“別這麽說嘛,凱蒂,”約翰尼反駁道,“總的來說,民主黨還是給老百姓做了不少好事的。”
“這些好事也隻能憑空想想而已。”媽媽輕蔑地嘟囔一句。
“他們隻不過是要求家裏的男人給他們投一票而已,看看他們給了多少回報啊。”
“你倒是說說看,他們都給了什麽回報?”
“比方說吧,你需要法律方麵的建議,那你就不需要請律師,問州議員就可以了。”
“這不就是瞎子給瞎子領路嗎?”
“這你還真別不信,他們雖然看著是挺蠢,但是對紐約市的法律法規可是倒背如流的。”
“你試著起訴紐約市一回,你就該知道坦慕尼會的人能給你幫多大忙了。”
“那就說公務員資格考試吧,”約翰尼打算換個角度,“他們知道警察、消防員或者郵遞員的資格考試在什麽時候,如果有選民感興趣的話,他們總是會通知的。”
“拉維太太的老公三年前就參加了郵遞員資格考試,現在不還在開卡車?”
“啊!因為他是共和黨嘛!如果他選民主黨,那他們肯定會把他的名字放在錄用清單前排的。我聽說有個老師想換學校,坦慕尼就給辦妥了。”
“憑什麽?除非她長得好看。”
“倒不是因為這個。他們這一步很精明。因為老師是教育未來的選民的。比如說這個老師吧,她以後就得抓住各種機會在學生麵前說坦慕尼會的好話。畢竟你也知道,每個男孩長大以後都要投票的。”
“為什麽?”
“因為這是他們的特權嘛。”
“特權,我呸!”凱蒂嘲笑道。
“就這麽說吧,比如你有一條貴賓犬,然後這狗死了。你打算怎麽辦?”
“我養的哪門子貴賓犬啊?”
“咱們這不是聊天嘛,你就不能假裝自己養了條貴賓犬?”
“行吧,我養的貴賓犬死了,然後呢?”
“你就可以帶著死狗到他們的總部去,那裏的人就會幫你處理了。再設想一下,比如弗蘭西想辦工作證,可是年齡又太小了。”
“那我猜他們能幫著辦妥了。”
“那是自然。”
“你覺得辦假證送這麽小的孩子進工廠工作合適嗎?”
“這個嘛,假如你生了個壞小子,每天逃學,在街上到處瞎逛,遊手好閑的不學好,而法律又不允許他工作。那辦個假證讓他找個活兒幹不是更好嗎?”
“這麽說的話的確是。”凱蒂不情不願地退了一步。
“瞧瞧他們給選民找了多少工作。”
“你知道他們怎麽搞到這些工作的,對吧?他們到工廠去檢查,又故意對這些廠子違法違規的行徑視而不見,那場子的老板肯定得報答他們,但凡廠裏缺人手,就跟他們知會一聲。這麽一來,找著工作的功勞就都歸坦慕尼了。”
“我再說個例子吧,比如有個人的親戚在以前的國家,可是因為手續上的條條框框太多了,沒法到這邊來。那麽坦慕尼就能幫著辦妥這件事。”
“那當然了,他們把外國人弄進來,給他們辦手續,辦到了要弄入籍手續這一步,再告訴這些人必須給民主黨投票,不然就得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隨你怎麽說吧,反正坦慕尼對窮人很好。比方說有個人生病了,付不起房租,你覺得坦慕尼會讓房東把他掃地出門嗎?當然不會了,如果這個人是民主黨就肯定不會。”
“那我猜房東肯定都是民主黨了。”凱蒂說。
“不是。這套係統兩方麵都能兼顧。假如哪個房東的租戶是個無賴,還衝著他的鼻子來了一拳,那你猜怎麽著?坦慕尼會幫房東把他趕走。”
“坦慕尼會給人民一點兒好處,然後索取雙倍的報答。你就等著女人也能投票的那一天吧,”約翰尼的大笑打斷了她的話,“你不相信我們女人能投票?那一天早晚會來的。你記著我這話。我們早晚會把這些狡詐的政客送進他們該去的地方—也就是大牢裏。”
“等女人也能投票那一天真的來了,你會和我手挽著手一起去投票,我怎麽投你就怎麽投。”約翰尼摟過凱蒂,飛快地擁抱了一下。
凱蒂對他笑了笑,弗蘭西留意到,媽媽的笑容壞壞的,有點兒像學校禮堂油畫裏那個女士的笑容—而人們管那畫中人叫蒙娜·麗莎。
坦慕尼會能坐擁如此權勢,主要是因為他們從娃娃抓起,用黨派選民的方式教育孩子們。哪怕是最愚蠢的政客走狗都知道,不論時間到底能改變什麽,反正隨著時光的流逝,今天還在上學的男孩早晚會變成明日的選民。他們不僅爭取男孩,也爭取女孩。雖然那年頭女性不能投票,但是政客們知道,布魯克林的婦女對她們的男人有著巨大的影響力。要是小姑娘從小就被人教得心向民主黨,那等她長大嫁了人也會讓自己的男人給民主黨投票。為了討好這些孩子,馬蒂·馬霍尼的選團每年夏天都會為帶孩子的家長組織遠足。雖然凱蒂對這個組織滿心鄙夷,卻也覺得能好好玩一趟的機會不蹭白不蹭。弗蘭西聽說要出去玩簡直激動得不得了,因為她雖然已經十歲了,卻一次船都沒有坐過。
約翰尼不願意去,也不理解凱蒂為什麽想去。
“我想去是因為我熱愛生活。”凱蒂給了這麽個奇怪的理由。
“如果這種鬧哄哄的亂子也算是生活,那打折賣給我我都不要。”約翰尼說。
不過約翰尼到底還是跟著一起去了,想著這種活動或許多少有點兒教育意義,而既然能教育孩子,他就非得在場不可了。這一天又悶又熱,遊船的甲板上擠滿了孩子,他們一個個興奮得發狂,到處跑來跑去,有好幾回都差點兒掉進哈德遜河裏。弗蘭西一直盯著流動的河水看,直到她平生第一回感覺到了頭暈。約翰尼告訴自己的一雙兒女,很久很久以前,亨利·哈德遜(11)本人也乘船在這條河上航行過。弗蘭西不禁想到,不知道哈德遜先生會不會也像自己一樣頭暈惡心。媽媽坐在甲板上,頭戴翡翠綠的草帽,身穿從伊薇姨媽那裏借來的有圓點花樣的黃洋紗裙子,看起來漂亮極了。她身邊的人都笑嗬嗬的,媽媽活潑健談,人家也愛聽她聊天。
剛過了正午,遊船就在紐約州北部一處樹木茂密的峽穀靠了岸,民主黨的選民們也紛紛下了船。孩子們忙著花自己手裏的兌換票。出遊的一星期前,每個孩子都收到了十張連成一條的票子,上麵分別寫著“熱狗”“蘇打水”“旋轉木馬”之類的字樣。弗蘭西和尼利分別也拿到了十張,可是有幾個狡猾的男孩子騙弗蘭西拿兌換票當賭注打彈子,說是萬一贏了就能拿到五十張整條的票,這一天就能過得舒舒服服的了。弗蘭西打彈子的水平不行,很快就把手上的票都輸光了,而尼利運氣倒是不錯,在自己的十張之外又額外贏來了兩個整條。弗蘭西問媽媽,能不能讓尼利分張票給她,而媽媽抓住這個機會,就賭博這件事給她上了一課。
“你本來也有票,可是你非要自作聰明,覺得能把本來就不屬於你的東西贏過來,結果自己的也沒有了。賭博的人隻想著贏,從來就想不到輸。可你要記住,隻要賭就總有人會輸,別人可能輸,你也就一樣可能輸。如果輸光了一整條兌換票能讓你學到個教訓,那這學費也不算貴了。”
媽媽說得很對,弗蘭西知道她說得很對,可是這話也沒法讓她高興起來。她想像其他孩子一樣去坐旋轉木馬,想喝杯蘇打水。她悶悶不樂地站在熱狗攤子邊上,看著別的孩子狼吞虎咽,有個男人開口和她搭話,他身穿警服,隻不過上麵的金星金線多一點。
“小姑娘,沒票啦?”那個人問。
“我忘帶了。”弗蘭西扯了個謊。
“你說是就是,我小時候彈子打得也不怎麽樣,”他從口袋裏摸出三張整條的票子,“我們每年都會給輸光了的孩子額外預備一些,不過倒是不常看見女孩子把手裏的票子都輸光。她們哪怕手裏有的東西再少,也知道是自己的就要抓住了不放。”弗蘭西接過票子,道了謝,正準備轉身離開,那人又開口問道:“那邊坐著的那個戴綠色草帽的是不是你媽媽?”
“是啊。”弗蘭西等著那人繼續問,可是他什麽也沒說。
最終弗蘭西忍不住問道:“怎麽啦?”
“你最好每天晚上都念念‘小花(12)’的祈禱文,讓她保佑你長大以後能有你媽媽一半漂亮。最好馬上就開始這麽幹。”
“我媽媽身邊那個就是我爸爸。”弗蘭西等著聽他誇爸爸也很好看,可是那人隻是盯著約翰尼看,沒再說什麽。弗蘭西索性跑開了。
媽媽讓弗蘭西每過半個小時就回她這裏報個到。弗蘭西再回去休息的時候,約翰尼到酒桶邊喝免費的啤酒去了,媽媽拿她開起了玩笑:“你和你茜茜姨媽一樣,就愛跟穿製服的男人說話。”
“他給了我幾張兌換票。”
“我看見了,”凱蒂接下來的話聽著挺隨意,“他都問你什麽了?”
“他問我你是不是我媽媽。”弗蘭西沒把那人說媽媽漂亮的部分告訴她。
“是了,我猜他也是要問這個。”凱蒂盯著自己的雙手說道。這雙手被洗滌劑泡得又紅又粗,還到處都是裂開的小口子。她從包裏拿出一雙縫補過的棉布手套,雖然天氣很熱,她還是把手套戴在手上,歎了口氣:“我幹活幹得太辛苦了,有時候簡直要忘了自己是個女人。”
弗蘭西很震驚,她從來沒聽媽媽說過這種姑且能算是抱怨的話。她不明白媽媽為什麽突然就因為自己的手害起臊來。她蹦蹦跳跳地跑遠了,臨走時聽見媽媽問坐在邊上的一位女士:“那邊那男的是誰來著—就是穿著製服,往咱們這邊看的那個?”
“那是邁克爾·麥克舍恩警官。也是怪了,你居然不認識他,他可是分管你們那個片區的啊。”
快樂的一天還在繼續。每張長桌末端都放著一桶啤酒,所有民主黨的好選民都能免費喝。弗蘭西興奮極了,她也像其他孩子一樣尖叫著到處亂竄,打打鬧鬧。啤酒就像暴雨過後布魯克林排水溝裏的雨水一樣源源不絕。有支銅管樂隊一直奏著樂,曲子有《凱裏郡的舞者》《愛爾蘭人眼含笑意》,還有《那正是我,哈裏根》。它還演奏了《香農河》和紐約本地的民歌《紐約人行道》。
每套曲子開演之前,指揮都要報一回幕:“馬蒂·馬霍尼樂隊為您演奏—”每支曲子奏罷,樂隊成員都要齊聲喊一句“馬蒂·馬霍尼萬歲!”服務員們每倒出一杯酒,都會說一句“這是馬蒂·馬霍尼請您的。”當天的每個活動都掛著馬霍尼的名字,比如“馬蒂·馬霍尼競走” “馬蒂·馬霍尼滾花生仁大賽”之類的。這一天還沒結束,弗蘭西就已經深信馬蒂·馬霍尼的確是個非常了不起的大好人了。
傍晚時分,弗蘭西突然想到應該去找找馬霍尼先生,然後當麵向他道謝,感謝他讓自己度過了這麽好的一段時光。她找了又找,問了又問,卻隻發現了一件怪事:誰也不認識馬蒂·馬霍尼,而且誰也沒有見過他。看來他肯定沒來野餐會的現場,他似乎無處不在,卻又看不見摸不著。有個人告訴弗蘭西,可能根本就沒有馬蒂·馬霍尼這麽個人,而這名字也隻不過是組織領導者的代號而已。
“我這四十年投的都是一樣的票,”那人說,“他們的候選人好像一直是同一個馬蒂·馬霍尼,也有可能是人不一樣,但是都用同一個名字。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小丫頭,反正我一直隻投民主黨。”
遊船沿著月光下的哈德遜河航行,除了有不少男人打起架來以外,返程的旅途平淡無趣。孩子們暈船,身上又被太陽曬傷了,一個個焦躁不安。尼利枕在媽媽腿上睡著了,弗蘭西坐在甲板上聽爸爸媽媽聊天。
“你認不認識麥克舍恩警官?”凱蒂問。
“我知道他。人家都說他是個誠實正直的好警察。民主黨也挺關注他,哪天他選上州議員也不奇怪。”
邊上坐著的一個男的湊過來戳了戳約翰尼的胳膊:“哥們兒,他選上警察專員還差不多。”
“那他的個人生活呢?”凱蒂又問道。
“就和阿爾傑(13)寫的那種故事差不多吧。他是二十五年前從愛爾蘭過來的,全部身家隻有背上背的一個小箱子。他先是在碼頭打短工,晚上念夜校,後來又進了警隊。然後他一路學習、考試,最終當上了警察。”約翰尼說。
“我猜他肯定娶了個受過良好教育的女人當賢內助吧。”
“實際上還真不是。他剛過來的時候,有戶愛爾蘭人家收留了他,照顧他,直到他自己站穩腳跟為止。那家人的女兒嫁了個混混,他蜜月剛過就跑了,後來又和人打架喪了命。可那姑娘要生孩子了,街坊卻死活不相信她結過婚,眼看這家人就要丟人現眼,麥克舍恩娶了那姑娘,讓生下來的孩子隨他姓。這當然不算是戀愛結婚,不過我聽說他對老婆很好。”
“那他們兩口子又生孩子了嗎?”
“我聽說生過十四個。”
“十四個!”
“可是隻養活了四個,而且這幾個孩子好像也沒長大成人就死了。他的孩子生下來就有癆病,這是從他們媽媽身上遺傳來的,而她自己是以前被另外一個姑娘傳染的。”
“他也著實吃了不少苦,”約翰尼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著,“他可是個好人啊。”
“我想他老婆還活著吧。”
“可是病得很厲害,人家都說她沒多少日子了。”
“得了吧,這種人才能熬呢。”
“凱蒂!”妻子的話讓約翰尼大為震驚。
“我不管那麽多!嫁給流氓又生了他的孩子不能說她不對,她有這個權利。可是要我說,病得快死又不肯好好吃藥就是她的錯了。憑什麽拿自己的毛病拖累那麽個好男人?”
“可不能這麽說話。”
“要我說她就該早點兒死了完事呢。”
“別說了,凱蒂。”
“我偏要說。她一死,她丈夫就能再娶一個了—娶個健康又漂亮的女人,給他生幾個養得活的孩子。這是好男人應得的。”
約翰尼什麽都沒說,弗蘭西聽著自己母親的話,心頭湧起一陣無名的恐懼。於是她站起身來,走到爸爸身邊拉住他的手,又用力地握了握。約翰尼的眼睛驚訝地瞪大了,他把孩子拉到身邊,緊緊摟在懷裏,可嘴上卻隻是說著:
“你瞧,月亮在水麵上走呢。”
野餐會過後不久,組織者就開始為選舉日做準備了。他們給附近的孩子散發了很多亮閃閃的白色徽章,上麵印著馬蒂的臉。弗蘭西也拿到了一些,她久久地盯著那張麵孔看。馬蒂對她來說實在是太神秘了,簡直像是聖靈一樣—她覺得他存在,卻又從來沒親眼見過。徽章上的人麵無表情,梳著背頭,蓄著八字胡,看起來和一般的三流政客沒什麽兩樣。弗蘭西真想見見他—隻要親眼見他一次就行。
徽章讓孩子們著實激動了一陣,他們用它換東西,拿它當遊戲的賭注,這徽章成了那一帶的通用貨幣。尼利以十枚徽章的價格把自己的陀螺賣給了另一個男孩,弗蘭西花十五枚徽章從開糖果店的“瘸佬”那裏買到了一分錢的糖(競選組織的人和“瘸佬”有約在先,可以拿收到的徽章找他們換成錢)。弗蘭西到處找馬蒂,卻發現他的臉無處不在:她看見男孩們拿他的徽章玩彈硬幣遊戲,看見他們把它放在電車軌道上軋得平平的,打算做成踢房子用的小鐵塊。它和其他零零碎碎一起被尼利揣進口袋裏。往下水道裏瞟一眼,也能看見徽章上的馬蒂臉朝上漂在汙水上。她透過路麵的格柵看見他的臉埋在貧瘠的酸土裏。去教堂的時候,她看見隔座的龐奇·珀金斯往收奉納的盤子裏扔的是兩枚徽章,而不是他媽臨出門交給他的兩分錢;彌撒結束以後,她看見他徑直去了糖果店,拿那兩分錢買了四根“甜卡波拉”牌的香煙。到處都是馬蒂的臉,而她從未親眼見過馬蒂本人。
選舉日的前一周,弗蘭西跟著尼利和其他男孩到處收集“選柴”—也就是選舉日當晚點燃大篝火要用的木柴—幫他們把這些木柴都存在地下室裏。
選舉日當天她起了個大早,看見有個人來敲自己家的門。約翰尼去應門,那人問:
“諾蘭家?”
“對。”約翰尼答道。
“十一點鍾去投票站,”那人在清單上勾掉了約翰尼的名字,又遞給他一支雪茄,“這是馬蒂·馬霍尼請您的。”然後他就去敲下一戶民主黨選民的門了。
“他們就算不來通知,你不也一樣要去投票站嗎?”弗蘭西問。
“確實,不過他們會給每個人都安排個時段,好把大家去投票的時間錯開……你懂的,別讓所有人都擠到一起去。”
“為什麽呢?”弗蘭西刨根問底。
“這個嘛—”約翰尼吞吞吐吐。
“我告訴你為什麽吧,”媽媽插嘴道,“他們要盯緊了都有誰去投票,又把票投給誰了。他們知道哪家的男人幾點去投票,如果他沒去,或者沒投給馬蒂,那他就隻能自求多福了。”
“女人根本不懂政治。”約翰尼邊說邊點上了馬蒂“請”的雪茄。
當天晚上,弗蘭西幫著尼利把他們搜集的木柴拖了出來,他們這片的篝火最大,這裏麵也有姐弟倆的一份功勞。弗蘭西和其他孩子一起排成一隊,圍著火堆跳起印第安舞,嘴裏唱著“坦慕尼”的兒歌。等篝火燒得差不多了,男孩們就去猶太商販的手推貨車上搜刮一番,把偷來的土豆埋在灰堆裏烤。他們管這麽烤熟的土豆叫“燙耗子”。土豆不夠分,弗蘭西一個都沒吃上。
她站在大街上,看著選舉的結果陸陸續續出爐。街角的一棟房子幾扇窗戶之間掛著一張床單,馬路對麵有一盞“魔法燈”把數字投影在床單上。每有一個新結果出來,弗蘭西就會和其他孩子一起嚷道:
“又有一個區出結果啦!”
馬蒂的照片不時在投影裏出現,人群歡呼得嗓子都啞了。那年選出了一個民主黨的總統,紐約州的民主黨州長也再次連任,不過弗蘭西隻知道馬蒂·馬霍尼又當選了。
選舉一過,政客們就把自己的承諾忘在了腦後,心安理得地一直歇到過新年,然後又開始忙活下一年的選舉。1月2號是民主黨總部的女士招待日。唯獨在這一天,這個隻限男性入內的地方會允許婦女進入,還用雪莉酒和小蛋糕招待她們。一整天下來,到訪的女士絡繹不絕,馬蒂的黨羽殷勤地迎來送往,而馬蒂本人從來不露麵。離開之前,女士們都會在大堂桌上那隻雕花玻璃盤裏留下自己裝飾精美的小小名片。
凱蒂看不起這些政客,可這也不妨礙她每年都去參加招待日。她換上洗淨熨平的灰色套裝—就是上麵裝飾了很多穗帶的那一套—歪戴著翡翠綠的天鵝絨帽子,讓它斜斜地扣在右眼上方。她甚至會拿出一毛錢,讓臨時在黨部外麵支起攤子的代筆人給自己做一張名片。代筆人在卡片上寫了約翰·諾蘭夫人,還給幾個大寫字母畫上了天使和花朵的裝飾。這一毛錢本該存起來,不過凱蒂覺得自己一年也能奢侈這麽一回。
一家人等著凱蒂回來,想聽她說說招待日的事。
“今年怎麽樣啊?”約翰尼問。
“還是老樣子,還是原來那群人。不少女人穿的都是新衣裳,我敢說她們肯定都是臨時買的。當然,穿得最好的肯定都是妓女,”凱蒂直率地說著,“和往年一樣,妓女比良家婦女多一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