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約翰尼是個想法多、心思重的人,他總是覺得生活的重擔難以承受,於是就借酒消愁,指望著通過酗酒來遺忘煩惱。弗蘭西很清楚他喝高了之後是什麽樣子:在回家路上,他走得比平時更筆直,走得小心翼翼,就是身子略微有點兒歪。他醉了之後反而很安靜,既不唱也不鬧,不僅不會多愁善感,反而若有所思。在不認識他的人看來,他清醒的樣子倒更像是醉了,因為清醒的時候他興奮躁動,愛唱愛熱鬧。真醉了在陌生人眼裏反倒寡言又深沉,一副不問他人閑事的模樣。
他一個勁兒喝酒的時候總是讓弗蘭西很害怕—倒不是因為她覺得這不道德,而是因為這時候的爸爸好像完全變了個人,讓她完全不認識了。他不跟弗蘭西說話,也不和任何人說話。他看她的眼神像陌生人一樣。如果媽媽和他說話,他就會把臉扭到一邊去。
酗酒的勁頭過去之後,他又會突發奇想,想到應該當個更稱職的父親,應該多教孩子們些東西。於是他會戒上一段時間的酒,一拍腦門兒決定努力工作,把所有空閑時間都用來陪弗蘭西和尼利。他的教育理念和凱蒂的母親瑪麗·羅姆利的相似。他想把自己的畢生所學全都教給他們,這樣等他們到了十四五歲,懂的就已經和他三十歲的時候一樣多了—他覺著有這樣的基礎,孩子們就可以開始積累屬於他們自己的知識了,按照約翰尼的算法,等一雙兒女到了三十歲,他們肯定得比三十歲的自己聰明一倍。約翰尼覺得孩子們需要額外補補課的—或者說是他拍拍腦袋想到的—主要是地理學、公民學和社會學,於是就帶他們去了布什維克大道。
布什維克大道是老布魯克林一條頗為高檔的林蔭大道,寬闊的道路兩側排列著氣派豪華的房子,這些房子都是用巨大的花崗岩磚塊建成的,門口的石頭台階也很長。住在這條街的居民大多是炙手可熱的政客、有錢的釀酒商家族,還有家境富裕的移民—他們坐著頭等艙來到美國,還帶來了家族的財富、雕像,以及色調陰鬱的油畫,最終又在布魯克林落了腳。
那年頭汽車已經開始使用了,但是這些人家還是喜歡駕馬車。爸爸用手指著形形色色的馬車對弗蘭西講解。弗蘭西則滿懷敬畏地看著車子從他們眼前駛過。
有的馬車小巧精致,車廂上著亮漆,裝著帶穗子的緞麵襯墊,還配有一把有流蘇的大遮陽傘,這種車是上流社會的高雅女士坐的。還有一種可愛的柳條小馬車,隻用一匹設特蘭矮腳馬就能拉動,車廂兩端各有一張凳子給那些享福的小乘客坐。這樣的孩子身邊總有家庭女教師陪伴,弗蘭西忍不住直盯著她們瞧,這些女子模樣幹練,看著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她們身披鬥篷,頭戴上了漿的抽繩軟帽,側身坐在車座上趕著矮腳馬。
弗蘭西還看見了一種實用的黑色雙座馬車,用一匹高頭大馬拉著,駕車的也都是穿著時髦的小夥子。他們戴著小羊皮的手套,邊緣向下翻著,活像是上下顛倒的襯衫袖口。
還有幾匹馬一起拉的車型古板保守的家庭馬車,拉車的馬隊看起來穩重可靠。不過弗蘭西對這種車倒是沒什麽興趣,因為威廉斯堡每家殯儀館都有一隊這樣的馬車。
弗蘭西最喜歡的還是車夫坐在車後的那種出租馬車。這馬車隻有兩個輪子,乘客一鑽進去,車廂門就會自動關上,可真是太神奇了!(弗蘭西天真地以為,這種自動門是給乘客遮擋飛濺的馬糞用的。)假如我是個男人的話,弗蘭西想,那我一定要幹這一行,一定要去趕這種馬車。啊,那樣就能坐在馬車高高的駕駛座上了,那根威風的鞭子就插在一邊,伸手可及。對了,還能穿那種有大圓扣子和天鵝絨領子的氣派大衣,戴凹頂子的圓頂高禮帽,帽子上還用緞帶紮著花結!膝蓋上還要蓋那麽一條一看就很貴的毯子!弗蘭西壓低了嗓子學馬車夫們吆喝的口音:
“坐車不,先生?坐不坐馬車?”
“人人都能坐這種馬車,”約翰尼沉浸在自己對民主一廂情願的幻想中,“隻要他們出得起車錢就行。你瞧,咱們這是個自由的國家。”
“坐車不是得花錢嗎?這哪裏免費(14)了?”
“不是免費,這是一種自由:隻要人有錢,那不管是個什麽出身,都可以坐馬車。而在之前的國家,有些人就算有錢也不能坐這樣的馬車。”
“可是如果人人都能免費坐馬車,”弗蘭西打破砂鍋問到底,“那這個國家不是更自由嗎?”
“不是。”
“為什麽呢?”
“因為那就是社會主義了,”約翰尼得意揚揚地下了結論,“咱們這兒可不興那個。”
“為什麽?”
“因為咱們有民主嘛,民主就是這裏最好的東西啦。”約翰尼篤定地結束了這段對話。
小道消息說紐約的下一任市長就住在布什維克大道。這讓約翰尼有些躁動:“在這條街上來回看看,弗蘭西,給我找找咱們未來的市長住哪一家。”
弗蘭西看來看去,卻隻能垂頭喪氣地說:“爸爸,我看不出來。”
“就是那個!”約翰尼突然像吹響勝利號角一樣興奮地喊道,“有朝一日,那棟房子的台階兩邊也會豎起兩根路燈杆。不管你走在這座偉大城市的哪一個角落—”他滔滔不絕地講著,“隻要你看見哪個房子門口有兩根路燈杆,那就說明這房子裏住的可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城市的市長。”
“他要這兩根燈杆幹嗎用?”弗蘭西是真的很想知道。
“因為這裏是美國嘛,所以總會有這樣的東西,”約翰尼的愛國熱情很高,回答卻含糊其詞,“你要知道,這裏的政府是‘民享、民有、民治’的,而且不會像原來那些國家的政府一樣垮台,然後從地球上消失。”他用低低的聲音唱起歌來,很快就沉浸在自己越來越激動的情緒裏,開始放聲高歌,弗蘭西也跟著他一起唱:
你是偉大的旗幟,
你是高揚的旗幟,
願你永遠在和平之中飛揚……
人們好奇地打量著約翰尼,有個好心的女士還給他扔下了一分錢。
弗蘭西還有一段和布什維克大道有關的回憶,這段回憶始終縈繞著玫瑰的香氣。那時候布什維克大道上到處都是玫瑰……玫瑰……無窮無盡的玫瑰。街上一輛車都沒有,便道上擠滿了人,警察維持著秩序。玫瑰的香氣無處不在。然後馬隊沿著大道走過來了,前頭是騎在馬上的警察,後麵是一輛大號敞篷汽車,裏麵坐著一個相貌和藹可親的男人,脖子上掛著玫瑰花環。不少看著他的人激動得喜極而泣。弗蘭西緊緊攥著爸爸的手,聽見周圍的人議論紛紛:
“你想想,他可是從布魯克林走出去的孩子!”
“走出去?說什麽傻話,他現在也還在布魯克林住著呢。”
“真的?”
“當然是真的,家就在這條布什維克大道上。”
“你瞧瞧他!好好看看!”一個女人高聲喊道,“他明明做了那麽了不起的大事,卻還是這麽平易近人,簡直和我家老公差不多—就是比我老公帥多了。”
“那地方一定很冷。”有個男人說。
“不知道會不會把他的那玩意兒凍掉。”一個下流的男孩接著說道。
一個臉色慘白的男人拍了拍約翰尼的肩膀:“哥們兒,你真的相信世界的什麽極地戳著根杆子(15)嗎?”
“那當然啦,”約翰尼答道,“他不就是爬到了頂,然後把美國國旗掛到那根杆子上了嗎?”
這時突然有個小男孩高聲嚷了起來:“他過來啦!”
“哇—!”
敞篷車所到之處,路邊的人群紛紛爆發出一陣陣敬仰的歡呼,讓弗蘭西激動不已,在興奮之情的驅使下,她也尖聲高喊著:
“庫克醫生(16)萬歲!布魯克林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