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鄰裏商店是城市孩子生命中重要的一環。店裏有他們賴以生存的必需品,有他們心靈渴求的美麗的東西,更有他們夢寐以求卻也可望而不可即的一切。
弗蘭西最喜歡當鋪,倒不是因為有無數的寶貝被人大手大腳地扔進它帶柵欄的櫥窗裏,也不是因為總有頂著披巾的女人鬼鬼祟祟地從側門溜進去,而是因為店鋪外麵的招牌是三個高高掛起的金色大球,在陽光下熠熠生輝。如果有風吹過,這三個金球還會懶洋洋地搖晃幾下,活像三隻沉甸甸的金蘋果。
當鋪隔壁是家麵包房,店裏有漂亮的俄式奶油蛋糕賣,蛋糕上塗著打發奶油,點綴著糖醃的紅櫻桃,隻有手頭闊綽的人才買得起。
當鋪另一邊是格林德粉刷店。店門口的架子上掛著個盤子,這盤子誇張地從中間裂成了兩半,又用水泥修補起來了,盤子下方打了個孔,用鏈子掛著一塊看起來很重的石頭。這是拿來證明“梅傑”牌水泥有多結實的。有人說那其實是個鐵盤子,那個裂開又修好的瓷盤的模樣是拿塗料畫出來的。不過弗蘭西更願意相信那真的是個瓷盤子,它真的打碎過,又真的被神奇的水泥修好了。
最有意思的一家店開在個小棚屋裏,早在布魯克林還有印第安人出沒的時候,就已經有這個小棚屋了。在一片廉價公寓樓之間,小棚屋看起來格外顯眼,它的窗戶窄窄的,裏麵嵌著許多小小的玻璃窗板,窗外裝著同樣狹窄的護窗板,屋頂又陡又斜。這家店還有一扇帶嵌板的體麵飄窗,裏麵總有個儀表堂堂的男人坐在桌邊卷雪茄—是那種細細的深褐色雪茄,五分錢可以買四支。他抓起一把煙葉,從裏麵精心挑選出在最外層包裹的葉子,然後用專業的手法在裏麵填上深淺混合的棕色碎煙草,卷得又細又緊,兩端四角方正,整齊漂亮。這是個老派的手藝人,對新技術不屑一顧,不肯在店裏裝煤氣燈。如果天黑得早,手頭的雪茄又剩了很多沒卷完,他就點根蠟燭接著幹。店門外放著一個印第安人木雕,它站在木頭底座上,一臉凶惡的神情,一手拿著把戰斧,一手抓著個煙鬥,足蹬綁帶一直延伸到膝蓋的羅馬涼鞋,身穿羽毛短裙,頭戴羽毛戰帽,裙子和帽子上的羽毛都塗成了鮮豔的紅色、藍色與黃色。雪茄店的老板每隔幾年就重新給它上一遍顏色,下雨的時候還會搬回屋裏去。附近的孩子都管這個印第安人叫“麥咪姨媽”。
弗蘭西還有一家特別喜歡的商店,它除了茶葉、咖啡和香料之外什麽都不賣。這家店很有趣,店堂裏排列著一行行的漆罐子,還洋溢著各種奇妙、浪漫,又頗具異域風情的香氣。幾十個鮮紅的罐子裏裝的都是咖啡,表麵上用中國產的黑墨水奔放地寫著大字:“巴西!阿根廷!土耳其!爪哇!混合拚配!”裝茶的罐子更小、更美觀,開蓋的地方是個斜麵,上麵也寫著名字:“烏龍茶!台灣茶!橙黃白毫!中國黑茶!杏花茶!茉莉花茶!愛爾蘭茶!”香料都放在櫃台後麵的小罐子裏,罐上貼的名字在貨架上連成了一行:肉桂—丁香—生薑—綜合香料—肉豆蔻—咖喱—胡椒—鼠尾草—百裏香—墨角蘭。隻要有人買胡椒,店家就會用小小的胡椒磨代為研磨。
店裏還有個大號的手搖式咖啡機,把咖啡豆倒進它亮閃閃的黃銅料鬥,雙手轉動下麵的大輪子,芳香的咖啡粉就會“唰唰”地落進機器後麵那個鮮紅的鏟型盒子裏去了。
(諾蘭家都是自己磨咖啡。弗蘭西最愛看著媽媽從容地坐在廚房裏,把咖啡機夾在膝蓋之間,左手賣力地轉著搖把,一麵磨著,一麵興致勃勃地和爸爸聊著天。整間廚房都充滿了新鮮咖啡粉那香濃怡人的氣味。)
賣茶的還有一架很棒的天平。兩個黃銅秤盤光可鑒人,店主每天都會仔細擦拭,二十五年下來,秤盤早已變得輕薄纖細,活像是拋過光的金子。有時候弗蘭西去買一磅咖啡豆或者一盎司胡椒,她會認真地看著老板把一個個擦得鋥亮的銀色小砝碼(上麵刻著重量)放在一邊的秤盤裏,再用個看起來也像是銀質的勺子把香氣四溢的咖啡或者胡椒舀到另一個秤盤裏。看著老板動作輕柔地在秤盤裏添上一點或者去掉一些,弗蘭西都會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兩邊秤盤終於不再搖擺,以完美的平衡靜了下來,那一瞬間的祥和之感無比美妙,似乎在這精準又寧靜的平衡麵前,整個世界都不會出什麽亂子。
在弗蘭西看來,那家中國人開的小門臉神秘無比。店裏的中國人頭上盤著辮子。聽媽媽說,隻要有這條辮子,他想回中國的話就能回得去,剪了辮子人家就不讓他回去了。他總是一言不發,趿著黑氈鞋,拖著步子在店裏來回溜達,耐心地聽客人交代要怎麽洗送來的襯衫。弗蘭西跟他說話的時候,他雙手籠在南京棉褂子寬大的袖口裏,雙眼直盯著地麵。弗蘭西認為這人一定很有智慧,他這是在一麵認真聆聽,一麵沉思著什麽呢。不過實際上他不太會英語,弗蘭西的話他一句也沒聽懂,他搞得最明白的就是“條子”和“衫子”(4)。
弗蘭西有時拿爸爸的髒襯衫送去洗,中國人就飛快地把襯衫收到櫃台底下,拿出一張質地很奇妙的紙片,用一根細毛筆蘸上墨水,在上麵畫出些“圖案”。一件普普通通的髒襯衫能換來這麽一張神奇的小紙片,對弗蘭西來說可實在是太劃算了。
店裏麵有一股幹淨、溫暖卻又似有似無的味道,就像是把沒什麽香味的花放在炎熱的房間裏。弗蘭西以為,這人一定是躲在什麽保密的地方洗衣服的,而且還得是在深更半夜裏洗,因為從早七點到晚十點,他都一直站在店堂裏,拿著個巨大的黑色熨鬥,在幹淨的熨衣板上熨來熨去。這熨鬥裏大概有個能燒汽油的小裝置,所以不用加熱也能保持溫度。但是弗蘭西不知道這一點,隻覺得這恐怕也是他們那個民族的諸多奧秘的一部分—他從來不把熨鬥放在爐子上加熱,居然也能熨衣服。她不著邊際地想著,恐怕這人給襯衫和領子上漿用的不是漿粉,而是什麽能發熱的東西。
弗蘭西拿著憑條和一毛錢回到店裏,把錢和條子順著櫃台推過去,中國人就會拿出包好的幹淨襯衫遞給她,同時還附送兩顆幹荔枝。弗蘭西很喜歡這種幹荔枝,外殼幹幹脆脆的,一捏就破,裏麵是又軟又甜的果肉,果肉裏裹著個石子兒似的硬核,從來沒有孩子能把這顆果核咬開。據說這果核裏麵包著一顆更小的果核,而更小的果核裏麵又是一顆再小一點的果核,以此類推。人家說到了最裏頭,果核都小得隻有拿放大鏡才能看得見了,但是這樣微小的果核裏麵也還是會有更小更小的果核,哪怕小到人眼都看不見,果核也依然存在,依然會這樣一個套一個地繼續下去。弗蘭西由此第一次接觸到了“無窮”這個概念。
弗蘭西最愛看這中國人找零錢。他會拿出一個小小的木頭框架,裏麵裝了許多細細的杆子,杆子上穿著藍色、紅色、黃色還有綠色的小珠子。他把珠子在黃銅杆上撥來撥去,思考片刻,然後一麵把珠子撥回原位,一麵報出個數字:“山(三)毛九。”似乎這些小小的珠子能告訴他該收多少錢,又該找多少零錢。
唉,弗蘭西多想做個中國人呀,那麽她也能用漂亮的玩具來算數,幹荔枝想吃多少就吃多少,還能知道不用往爐子上放也總是那麽熱的熨鬥背後有什麽秘密了。啊,假如她是個中國人的話,那麽她也能用一支細細的毛筆描畫奇妙的圖案,也能輕輕一轉腕子就勾個清清楚楚的花樣出來了—那漆黑的花樣纖細美麗,簡直像蝴蝶翅膀一樣!這都是布魯克林的神秘東方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