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15
新家有四個房間,每個房間都是互相通著的,這就是所謂的“火車公寓(1)”。狹窄的廚房頂子很高,正對著樓下的院子。所謂的院子不過是一圈石板路圍著塊土地,這土質地發酸,硬得像水泥,什麽都長不出來。
可是院子裏還是長著棵樹。
弗蘭西第一次看到這棵樹的時候,它隻有二層樓那麽高,她還能從自家窗口低下頭去看它。從上麵看過去,樹冠看起來就像是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小人兒,手上舉著雨傘,挨挨擠擠地聚在一起。
後院裏有根歪歪斜斜的晾衣竿,上麵裝了六根晾衣繩,通過滑輪與樓裏六戶人家的廚房窗口相連。如果晾衣繩從滑輪上掉下來了,就找個街坊家的男孩爬到杆子上裝好,這些孩子就靠著這個賺零花錢。據說有的孩子會趁著三更半夜偷偷跑去把晾衣繩子解下來,這樣明天就肯定有一毛錢賺了。
如果陽光好,風也大,這些晾衣繩掛滿衣物的樣子就非常漂亮,方方正正的白床單在風中高高揚起,活像故事裏船上的白帆。那些紅色、綠色和黃色的衣裳被木頭夾子夾在晾衣繩上,隨風飄舞的樣子簡直像有了生命一樣。
晾衣竿邊上有一堵磚牆,上麵沒有窗戶,這是附近一所學校的後牆。弗蘭西發現,如果仔細看的話,牆上每一塊磚都是不一樣的。一層層磚塊整齊地排列著,磚縫間填著薄而鬆脆的白水泥,看起來有一種令人舒心的節奏感。陽光照在牆上,磚塊和磚縫閃閃發亮,聞起來也暖烘烘的,弗蘭西會把臉貼在牆上,感受它那坑坑窪窪的表麵。下雨的時候,最先淋濕的就是這麵牆,它散發出潮乎乎的泥土氣味,生命本身的氣味或許也不過如此。冬日的初雪稀薄脆弱,一落在人行道上就化了,可它卻能留在磚牆粗糙的表麵上,像小仙子編織的蕾絲花邊。
學校的院子很小和弗蘭西家的院子相鄰,中間有鐵絲網隔著。弗蘭西不怎麽到院子裏玩,因為住一樓的小孩總是占著院子,不讓別的孩子進去,不過她還是趕在學校課間休息的時候下去過幾次,看成群的孩子在學校院子裏玩耍。所謂的課間休息,隻不過是把幾百個孩子趕進這片鋪了石磚的小空場,待上一段時間再趕回去。院子實在太小,根本沒有做遊戲的地方,孩子們隻是氣衝衝地亂擠亂轉,扯著脖子一個勁兒尖聲叫喚,就這麽嚷嚷上五分鍾。上課鈴一響,這些動靜就又戛然而止,仿佛被一把快刀斬斷一般。鈴聲落下之後的一瞬間,院子裏一片死寂,孩子們的行動也驟然僵住了。然後原本的亂推亂撞就變成了推推搡搡,孩子們似乎迫不及待地要回到教室裏去,就像他們剛才急不可耐地要出來一樣。他們你推我搡地往回擠,高調門的尖聲叫喊也變成了嗚嗚咽咽的嚎叫。
一天下午,弗蘭西正在院子裏玩,看見學校那邊有個小姑娘走進院子,手裏拿著兩個黑板擦,小姑娘鄭重其事地把黑板擦對在一起拍打,抖落上麵的粉筆灰。弗蘭西把臉貼在鐵絲網上看著,感覺這似乎是全天下最了不得的差事。媽媽跟她說過,能幹這活兒的孩子都是老師的寶貝疙瘩,最得老師的歡心。在弗蘭西看來,最討人喜歡的東西莫過於小貓、小狗和小鳥了。於是她暗暗發誓,等她上了學,一定要盡她所能地學小貓喵喵叫,學小狗汪汪叫,或者學小鳥嘰嘰喳喳地叫,好討得老師的歡心,當上老師的“寶貝疙瘩”,這樣她就能去拍黑板擦了。
在另一個午後,弗蘭西依舊看著人家拍黑板擦,滿心滿眼都是羨慕。拍打黑板擦的小姑娘察覺到她的注視,就也炫耀起來了。她拿著黑板擦在磚牆上拍了拍,在石頭地磚上拍了拍,最後還一手拿一個在背後拍了拍。小姑娘對弗蘭西說:
“想湊近點看看嗎?”
弗蘭西羞澀地點了點頭,小姑娘把一隻黑板擦湊到鐵絲網旁邊。弗蘭西從縫隙裏伸過一根手指,想要摸一摸它的毛氈擦麵—這毛氈本來是層層疊疊、五顏六色的,厚厚的粉筆灰讓這些顏色糊成了一團。可是她還沒摸到那軟乎又漂亮的東西,小姑娘就猛然把手收了回去,還狠狠地啐了弗蘭西一臉。弗蘭西緊緊地閉起眼睛,不讓傷痛的眼淚流出來。學校裏的小姑娘好奇地站在對麵,等著看弗蘭西掉眼淚,可弗蘭西就是不哭,於是她又開口奚落道:
“你怎麽不哭呢?蠢蛋,要不我再啐你一口?”
弗蘭西轉過身,徑直走進地下室。她在黑暗中坐了很久,等待那潮水般不斷衝刷自己的傷痛褪去。隨著她對事物的感知能力不斷增長,弗蘭西注定要遭遇很多幻滅,而這次經曆隻不過是那一切的開始。此後弗蘭西一直討厭黑板擦。
廚房不僅是做飯的地方,同時還兼任了家裏的起居室和餐廳。一麵牆上有兩個又窄又長的窗戶,另一麵牆凹進去的地方嵌著一組燒煤的爐灶,上半段空著的地方塗著奶油白的灰泥,貼著珊瑚色的瓷磚,裝了石頭的壁爐架,還掛了一塊爐底石的小石板,弗蘭西可以用粉筆在上麵畫畫。爐灶邊上是個熱水鍋爐,爐灶裏生起火來以後,熱水爐也跟著熱了。在寒冷的冬日,凍了個透心涼的弗蘭西一從外麵回來,就立刻伸手抱住熱水爐,滿懷感激地把自己冰涼的臉蛋貼在暖烘烘的、銀色爐子上。
熱水爐邊上是兩個滑石洗衣盆,上麵有帶合頁的木頭蓋子。兩個盆之間的隔板可以拿下來,並在一起當個洗澡盆用。不過這澡盆不怎麽好使,有時候弗蘭西坐在裏麵洗澡,木頭蓋子會突然砸在她腦袋上。盆底也很粗糙,疙疙瘩瘩的,泡完澡不僅不覺得一身輕鬆,反而在那盆底上坐得渾身酸疼。這之外還得對付那四個水龍頭。不管弗蘭西多拚命地讓自己記住,水龍頭可不會挪地方,人得躲著點它。可是每次她從肥皂水裏跳出來,後背都肯定會讓水龍頭狠狠磕一下。所以弗蘭西背上老有一條看著挺疼的劃痕。
過了廚房是兩個彼此相連的臥室,臥室牆外是個有點像棺材的通風井。通風井的窗戶很小,還灰蒙蒙的,大概隻有用上錘子和鑿子才能打開。可是就算打開了,窗外湧進來的也隻有一陣又潮又冷的強風。房頂的通風井口是個小小的、傾斜的屋頂式天窗,裝的是不透明的厚皺紋玻璃,外麵罩了一層沉重的鐵絲網防砸,四麵則是波浪形的鐵柵欄。這個天井理論上說是給臥室通風采光用的,可上頭的玻璃那麽厚重,還圍著鐵網,又有經年累月積攢下的灰塵,光線和新鮮空氣哪裏進得來?井口柵欄上的開口早被塵土、油煙和蜘蛛網糊死了,雖然新鮮空氣進不來,但是雨雪還是能固執地漏進來。遇上狂風暴雨的日子,通風井井底的木頭底板被雨水浸濕,就散發出一種墓穴一般的氣味。
通風井是個糟糕的發明。整個天井相當於一個巨大的共鳴箱,即便把窗戶關得死死的,別人家在幹什麽也都能聽得一清二楚。井底總有老鼠跑來跑去。通風井還是一個巨大的火災隱患。假如有個卡車司機喝醉了酒,順手把一根沒滅的火柴往通風井裏一扔,以為自己是往院子裏或者街上扔呢,那不一會兒整棟房子都能被點著。井底堆著各種惡心的髒東西。井壁的窗口太小,人鑽不過去,因為沒人能爬下去,所以井底自然就成了個藏汙納垢的可怕地方,什麽不想要的東西都往裏麵扔,生鏽的剃須刀片和沾了血的衣服都算是好的了。弗蘭西往井底看過一回,那光景讓她把牧師對煉獄的形容都想起來了,她覺著煉獄肯定也和通風井井底差不多,也就是麵積稍微大點而已。每次穿過臥室走向客廳,弗蘭西都不禁瑟瑟發抖,把眼睛閉得緊緊的。
客廳,或者說外屋,算是家裏的正房。兩扇又高又窄的窗戶正對著樓下熙熙攘攘的街道。三層樓很高,樓下的噪音傳到樓上早已減弱了不少,聽著反而令人安心。這個房間是個體麵地方,它單獨有扇通向樓道的門,客人可以直接走進外屋,不用穿過廚房和臥室。四麵高牆上貼著帶金色細條的深褐色牆紙,顯得頗為莊重。窗戶內側裝著百葉窗,是一根根中間寬、兩頭細的木條組成的那種。弗蘭西會拽著鏈子把百葉窗拉下來,再猛地一撒手讓它彈回去,她可以這樣高高興興地玩上好幾個小時。在弗蘭西眼裏,這百葉窗是一個久看不厭的小小奇跡,它拉下來就能蓋住整扇窗戶,徹底隔絕外麵的光線和新鮮空氣,可卷上去又會變得那麽小,縮成窄窄的一條,一點都不覺得礙眼。
黑大理石的壁爐裏嵌著一個矮矮的暖爐,隻露出爐子圓滾滾的前半麵,看著像半個巨大的西瓜。爐壁是一層很薄的雕花鐵架子,裏麵嵌著一個個雲母片做的小窗。凱蒂隻有趕上聖誕節才舍得在客廳裏生火,那時爐子上所有雲母小窗裏都閃爍著明亮的火光,弗蘭西會高興地坐在爐邊,感受著爐火的溫暖,看著那些小窗裏的玫瑰紅隨著夜色漸深一點點變成琥珀色。最終凱蒂會進來點亮煤油燈,屋裏的陰影瞬間散去,暖爐小窗裏的火光也黯然失色,這感覺簡直像是她犯下了什麽大罪一樣。
客廳最棒的地方就是有一架鋼琴。鋼琴這東西可以說是個奇跡,一個花上一輩子去祈求也未必求得來的奇跡。可諾蘭家的客廳裏偏偏就有一架鋼琴,雖然沒祈禱也沒許願,這個奇跡卻發生了。這鋼琴是上一家租戶留下的,他們搬家的時候付不起搬鋼琴的錢。
那年頭搬鋼琴可是個大工程。樓梯太窄、太陡了,不可能抬著鋼琴走下去。隻能把鋼琴捆紮好了,綁上繩子,用裝在屋頂上的大型滑輪從窗口吊下去,搬家的工頭還要揮舞著雙臂呼來喝去,扯著嗓子高喊著指揮。樓下的路麵也拿繩子圍了起來,還得有警察攔著人群,讓他們別靠太近。隻要有搬鋼琴的,孩子們就必定會逃學過來看熱鬧。包裹好的鋼琴剛吊出來那一瞬間也的確是個大場麵,那個龐然大物轉著圈兒從窗口裏出來,在半空中還要再轉上一陣兒,才會正過來,看得人直頭暈。然後鋼琴開始緩緩下降,叫人看得心驚肉跳,圍觀的孩子們也用刺耳的聲音紛紛歡呼起來。
搬一趟鋼琴要十五美元,這個價碼是搬其他所有家具的三倍。所以鋼琴的主人問凱蒂能不能就把鋼琴留在房子裏,同時讓凱蒂幫她照看著點。凱蒂也就高興地一口答應下來。那個女人還戀戀不舍地囑咐凱蒂別讓鋼琴受潮或者受凍,冬天裏把臥室門稍微開開一點,放些廚房裏的熱氣進來,這樣鋼琴就不會變形了。
“你會彈鋼琴嗎?”凱蒂問。
“不會,”那女人痛苦地說,“我倒是希望我會呢。我全家沒人會彈鋼琴。”
“那為什麽要買它?”
“這琴原本是一戶有錢人家裏的,他們當時賣得很便宜,我又實在太想要了。對,我確實不會彈,可是這鋼琴多漂亮啊……有了它整個房間都氣派起來了。”
凱蒂保證會好好打理鋼琴,直到那女人有錢把它搬走為止。結果她始終沒有來搬,於是這架漂亮的鋼琴就一直留在諾蘭家了。
那是架小鋼琴,上過光的漆黑木質表麵泛著幽暗的光澤。前麵有一片薄薄的飾板,上麵鏤刻著精美的花紋,飾板背後襯著一塊灰玫瑰粉的絲綢。它的琴蓋和其他立式鋼琴不一樣,不是分段折疊起來的,而是要整個向上掀開,靠在那塊雕花木板上,像一片黑亮亮的美麗貝殼。鋼琴兩側各有一個燭台,彈鋼琴的時候可以在兩邊插上白蠟燭,燭火會在奶油似的象牙白琴鍵上投出如夢似幻的影子,漆黑的琴蓋內側也會映出琴鍵的倒影。
租下公寓以後,諾蘭一家在裏麵逛了一圈查看房子的情況,他們一走進客廳,弗蘭西眼裏就隻能看見那架鋼琴了。她想張開雙臂把鋼琴摟住,可是鋼琴太寬了,所以她隻好抱了抱灰玫瑰粉色緞麵的琴凳。
凱蒂目光閃爍地打量著鋼琴,剛才她就留意到一層店鋪的櫥窗裏有張寫著“鋼琴課”的卡片,這會兒她已經有了主意。
約翰尼在琴凳上坐下,開始彈鋼琴,這張琴凳很神奇,不僅能旋轉,還能根據人的塊頭調節高矮。他當然不會彈鋼琴,實際上他連五線譜都看不懂,可是他認識幾個和弦,所以可以一邊唱歌,一邊在琴鍵上按照和弦彈幾下,聽起來就像是真的在自彈自唱一樣。他彈了個小三連音,直視著女兒的眼睛露出狡黠的微笑。弗蘭西也報以笑容,心中滿懷期待。約翰尼又彈了個小三連音,並且把琴鍵多按了一會兒,用他清亮的真聲唱道:
麥克斯維爾登山花芬芳,清晨露珠閃亮。
(按下一個和弦,又一個和弦)
那兒住過安妮·勞瑞,
對我情深意長。(2)
(他又按下一個和弦,接一個和弦,再接一個和弦)
弗蘭西別過臉去,不想讓爸爸看見自己的眼淚。她擔心爸爸問她為什麽要哭,而她又完全說不出個理由來。她愛爸爸,也愛這架鋼琴,所以她也不知道眼淚為什麽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
凱蒂也開了口,她的聲音裏帶上了點昔日的柔情,約翰尼已經有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沒聽過她這麽柔和的語氣了。“約翰尼,這是愛爾蘭的歌嗎?”
“是蘇格蘭的。”
“從來沒聽你唱過。”
“對,我應該是沒唱過,不過這歌我會唱。我工作的地方吵吵鬧鬧的,沒人願意聽這種歌,所以我從來不唱。那兒的人更願意聽《雨天下午來找我》之類的,除非是都喝醉了。那時候就非得唱《親愛的艾德琳》不可了。”
一家人很快就在新家安頓了下來。原本熟悉的家具換了個地方擺放,感覺也有點陌生。弗蘭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驚訝地發現它坐起來和在洛裏默街的時候沒什麽區別。可是她自己都感覺有點不一樣了,為什麽這椅子還和原來一樣呢?
爸爸媽媽把外屋布置好了,看起來非常漂亮。地上鋪著塊鮮亮的綠色地毯,上麵有大朵的粉色玫瑰花。窗前掛著上過漿的奶油色蕾絲窗簾,屋子正中是一張大理石麵的桌子,配著一組綠毛絨墊的客廳沙發三件套。角落裏的竹夾子上放著一冊絨布封麵的影集,裏麵插著羅姆利家姐妹幾個嬰兒時期的照片—她們趴在一張毛皮地毯上,身後站著弗蘭西的幾位姑婆和姨婆,她們安詳地站在椅子旁,椅子上坐著她們蓄著大胡子的丈夫們。架子上還放著幾隻紀念品小杯子,有粉色和藍色兩種,上麵有鑲金邊的藍色勿忘我和紅色的“美國麗人”玫瑰花圖案,還用金字寫著“勿忘我”和“真摯的友誼”等字樣。這些小碟子、小杯子都是凱蒂少女時代的朋友們送她的紀念品,所以凱蒂從來不準弗蘭西拿它們玩過家家。
架子最底層放著個骨白色的大海螺殼,它的內側帶著一層淡淡的玫瑰色。孩子們非常喜歡這個螺殼,他們親熱地給它起了個名字叫“嘟滴”。弗蘭西把它湊到耳邊,就能聽見裏麵傳來陣陣大海的“歌聲”。有時候為了逗著孩子們玩,約翰尼也會把海螺拿到耳邊聽一聽,然後戲劇性地把它高高舉起,一邊用深情的眼神注視著海螺,一邊放聲唱道:
在那大海岸邊,
我尋得一枚海螺。我將它湊近耳畔,細聽它對我訴說。那聲音清澈甜美,唱著一支海洋的歌。
後來約翰尼帶孩子們去了卡納西(3),弗蘭西才第一次看到大海。可真正的大海唯一的驚人之處,就是它的聲音居然真的和海螺殼“嘟滴”裏麵那細小又可愛的轟鳴聲完全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