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隋之統一與唐之繼起

公元五八九年,隋滅陳,統一全國,從此到七五四年,即安祿山造反的前一年;從大體上說來,總算是治平盛強之世。論史者率以漢、唐並稱,其實非也,隋唐五代,與後漢至南北朝極相似,其於先漢,則了無似處。漢、唐並稱中國盛世,貞觀、永徽之治,論者以比漢之文、景。然非其時之君臣,實有過人之才智也。唐太宗不過中材。論其恭儉之德,及憂深思遠之資,實尚不如宋文帝,更無論梁武帝。武後以一女主,而易姓革命,開曠古未有之局,論者多以為奇,其實無足異也。若謂皇帝之名,本無足歆,居之,徒足招人譏議,且授人以攻擊之柄而自蹈危機,何必為是?則試問至二十世紀,袁世凱何以猶冒不韙而為之,以致身敗名裂乎?從來居權勢之地者,多無學識,亦罕能深思遠慮,不能以讀史者之見衡之,求之深而反失之也。

隋唐的概說

公元五八九年,隋滅陳,統一全國,從此到七五四年,即安祿山造反的前一年,共一百七十二年;雖然有盛有衰,有治有亂,然從大體上說來,總算是治平盛強之世。安祿山反後,唐朝就入於衰亡時期了。

漢唐並稱,了無似處

論史者率以漢、唐並稱,其實非也。隋唐、五代,與後漢至南北朝極相似,其於先漢,則了無似處。何以言之?

先漢雖威加四夷,然夷狄之入居中國者絕鮮,後漢則南單於、烏丸、鮮卑、氐、羌,紛紛入居塞內或附塞之地,卒成五胡亂華之禍。而唐代亦然,沙陀入據中原,猶晉世之胡、羯也。蕃、渾、黨項,紛紜西北,卒自立為西夏,猶晉世之氐、羌也。而契丹雄據東北,與北宋相終始,亦與晉、南北朝之拓跋魏極相似。一矣。漢有黃巾之亂,而州郡據地自專,終裂而為三國;唐有黃巢之起,而長安之號令,不出國門,終裂而為五代十國。二矣。不特此也,漢世儒者,言井田,言限民名田,法家則欲行均輸,筦鹽鐵,初猶相爭,至新莽遂合為一,功雖不成,其欲一匡天下,措斯民於衽席之安,其意則皎然也。而自魏晉以來,人競趨於釋、老,絕不求矯正社會,而唯務抑厭其本性,以求與之相安。本性終不可誣也,則並斯世而厭棄之,而求歸於寂滅,為釋、老者雖力自辯白,然以常識論之,豈不昭昭如此耶?夫舉一世而欲歸諸寂滅,是教社會以自殺也。教社會以自殺,終非社會所能聽從,故至唐而辟佛之論漸盛,至宋而攘斥佛、老之理學興焉。然宋儒之所主張者,則以古代社會之組織為天經地義,而強人以順從古代之倫紀而已;人心之不能無慊於古道,猶其不能無慊於今日之社會也。而宋儒於此,亦唯使人強抑其所欲求,以期削足而適履,此與言佛、老者不求改革社會,而唯務抑厭人之本性者,又何以異?此又其若相反而實相類者也。世運豈真循環耶?非也。世無不變之事,亦無驟變之物,因緣相類者,其所成就,亦不得不相類,理也。然則自後漢至於南北朝,與夫隋唐、五代之世,其因緣之相類者,又何在也?(《隋唐五代史》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2頁)

隋朝的治亂

隋文帝是很勤政愛民的。當他在位時,有善政也有秕政,而尤以偏聽皇後獨孤氏的話,立煬帝為太子,這樁事最為失策。煬帝即位之後,驕奢異常。隋朝是建都在長安的,他卻以洛陽為東都,開了一條運河,從黃河通到淮水裏,接連現在淮南運河;又開通了現在的江南運河。他坐著龍船往來於洛陽、江都之間。雖然開運河是利交通的事,然工程太大,一時民力不及,還要如此恣意巡遊,自然國家元氣要大傷了。他又巡幸北邊,招致塞外諸異族,發大兵三次征伐高句麗;就弄得民窮財盡,亂者蜂起。

曆代開鑿之河運

中國地勢,西高東下,大川皆自西徂東。故其交通,東西易而南北難。自河域通江域之運河,相需最亟。古代以人工開鑿者,蓋有二焉。一為邗溝,一為鴻溝也。婁敬言河渭漕挽天下,西給京師。則自泛舟之役以來,其利迄未嚐替。至後漢明帝時,而引汴渠自滎陽至千乘之大工程出焉。蓋當時富力,皆在山東,故亟謀自長安通齊地之水運也。東晉以後,富力漸集於江淮,則運道亦一變。隋開通濟渠,自東都引穀洛入河,又自河入汴,自汴入淮,以接淮南之邗溝。自江以南,則自京口達餘杭,開江南河,凡八百裏。唐世江淮漕轉,二月發揚州,四月自淮入汴,六、七月至河口,八、九月入洛。自此以往,有三門之險,欲鑿之而未成,乃陸運以入於渭。此自東南通西北之運道也。宋都汴京,水道四達。東河通江淮(亦曰裏河),西河通懷孟,南河通潁壽(亦曰外河,今惠民河其遺跡也),北河通曹濮。四河之中,東河之利最巨,淮南、浙東西、荊湖南北之貨,皆自此入汴。嶺表之金銀香藥,亦陸運至虔州入江。陝西之貨,有入西河入汴者。亦有出劍門,與四川之貨,同至江陵入江者,蓋東河所通,三分天下有其二矣。元有天下,始引汶水,分流南北,以成今日之運河,曆明、清無改。(《中國文化史六講》,見《呂思勉遺文集》上冊,第140—141頁)

隋唐的興亡

隋末發亂的:在北方,以河北的竇建德,河南的李密、王世充為最強;南方的蕭銑,據江陵,地盤最大。長江下流,亦有好幾個據地爭衡的,後來都給杜伏威所並。太原留守李淵,因拒突厥不利怕獲罪,聽他次子世民的話起兵,先取關中,以為根據地,旋平河西隴右。劉武周根據馬邑(馬邑,今山西馬邑縣),南侵並州,亦給唐王李淵父子打敗。公元六一八年,李淵即帝位於長安,是為唐高祖。同年,李密為王世充所破,投降唐朝,旋又借名出關,要想自主,被唐朝伏兵擊殺。世民伐王世充,竇建德來救,世民分兵往禦,一戰而擒。王世充也就投降。又遣兵打定蕭銑,杜伏威亦來降,其餘割據一地方的,雖然很多,都不曾費什麽兵力。隋朝平陳後,共三十年而亡;隋亡後不過五六年,國內又平定了。

唐初到開元的治亂

唐高祖起兵後九年,傳位於世民,是為太宗。太宗是個賢明英武的君主,任用房玄齡、杜如晦為宰相,時人號為“房謀杜斷”。又有魏征,能直言諫諍,他多聽從。所以在位時,政治清明,國內太平,武功亦盛。世稱“貞觀之治”。

評唐太宗

漢、唐並稱中國盛世。貞觀、永徽之治,論者以比漢之文、景,武功尤遠過之;然非其時之君臣,實有過人之才智也。唐太宗不過中材。論其恭儉之德,及憂深思遠之資,實尚不如宋文帝,更無論梁武帝;其武略亦不如梁武帝,更無論宋武帝、陳武帝矣。若高祖與高宗,則尤不足道。其能致三十餘年之治平強盛;承季漢、魏、晉、南北朝久亂之後,宇內乍歸統一,生民幸獲休息;塞外亦無強部;皆時會為之,非盡由於人力也。(《隋唐五代史》上冊,第66頁)

太宗在位二十三年,死後,子高宗繼立。初年遵守太宗的遺規,政治亦頗好。後來寵信武後,任其幹預政事,治跡遂衰。高宗死後,武後廢其子中宗而立睿宗。旋又廢之自稱皇帝,改國號為周。武後自高宗時判決奏事,至稱帝,先後五十年,年八十二,才因老病,被宰相結連衛兵,脅迫她退位,而使中宗複位。武後也算得一個奇才。惜乎專圖擴張權勢,濫施爵祿,以收買人心;又用嚴刑峻法,以圖遏止反抗,受害的人很多。外患亦亟,國威幾乎墜地。中宗複位後,寵愛皇後韋氏,任其所為。韋後也想學武後的樣子,而才具不及,中宗為其所弑。睿宗的兒子隆基,起兵定亂,奉睿宗即位。不久就傳位於隆基,是為玄宗。中宗時,政界汙濁的情形,較武後時更甚。直到玄宗出來,任用賢相姚崇、宋璟、張九齡。姚能治事,宋為人方正,張亦能直言;竭力整頓,政治才複見清明,世稱“開元之治”。玄宗在沿邊設立節度使,加重其兵權,鎮服四裔,唐朝又見興盛。然邊兵既重,而玄宗在位歲久,又寵信楊貴妃,怠於政事;開元以後,就變成天寶之亂了。

評武後

武後以一女主,而易姓革命,開曠古未有之局,論者多以為奇,其實無足異也。專製之世,政權誰屬,人民本不過問;天澤之分既嚴,稱兵廢置,往往有反叛之嫌,苟非握大權,擁強兵,自度全國莫能與抗者,亦多不敢為是;此曆代篡奪之主,所以獲安其位也。母後臨朝,有帝王之實者,本自不乏,特未嚐居其名耳。武後在高宗時,盜竊政柄,已餘二十年,其形勢,又非她臨朝攝政者比,實既至矣,易其名何難?特視其欲不欲耳。武後為縱恣而無忌憚之人,有以曠古未有之局歆之者,自將試為之,而革命之局成矣。若謂皇帝之名,本無足歆,居之,徒足招人譏議,且授人以攻擊之柄而自蹈危機,何必為是?則試問至二十世紀,皇帝之名,更何足歆?袁世凱何以猶冒不韙而為之,以致身敗名裂乎?從來居權勢之地者,多無學識,亦罕能深思遠慮,不能以讀史者之見衡之,求之深而反失之也。(《隋唐五代史》上冊,第1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