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編 中古史

第十章 秦代之統一與疆土之拓展

秦始皇的治國內,規模是頗為闊大的。可惜他嚴刑峻法,又極其奢侈。他的政治實在是抱有一種偉大的理想的。這亦非他一人所能為,大約是法家所定的政策,而他據以實行的。政策雖好,行之卻似過於急進。法家之學,不知道國家和社會的區別。國家和社會不是一物,所以國家的權力,隻該擴張到一定的程度,過此以往,便無功而有罪。法家不知此義,誤以為國家的利益,始終和社會是一致的,就有將國權擴張得過大之弊。秦始皇既並天下之後,還不改變政策,這是秦朝所以滅亡的大原因。這種錯誤,不是秦始皇個人的過失,也不是偶然的事實;而是法家之學必至的結果。

秦始皇的政策

公元前二二一年,秦王政盡滅六國,統一全國。他自稱為始皇帝。有人勸他封建子弟,他不聽。而把全國分做三十六郡(秦王政二十六年,自稱始皇帝,後世則稱二世、三世。是年,分全國為三十六郡,郡名詳見《史記·秦始皇本紀》、裴駰《集解》。但近人王國維曾加以考訂,糾正錯誤。始皇後因增置燕齊地六郡為四十二郡,後又取百越增置六郡為四十八郡,蓋皆用六為數。並見王著《觀堂集林·三十六郡考》),每郡各置“守”“尉”“監”三個官。(守,漢時稱為太守;尉,稱為都尉;監,在秦朝是派禦史去做的,謂之監禦史,漢朝則由丞相派史去做。分全國為十二州,謂之州刺史)又把全國的兵器,都聚到他的都城鹹陽(今陝西鹹陽縣),鑄了十二個銅人和別種器具。又要統一全國的思想,除醫藥、卜筮、種樹的書外,隻許博士官有書(博士是太常屬官。太常是管禮儀的,博士在秦漢時,都是用學者做的,當時說“官”,譬如現在說“公署”)。民間的書籍,一概燒掉。史官也隻許存留秦國的曆史。

秦統一的原因

秦朝的統一,決不全是兵力的關係。我們須注意:此時交通的便利,列國內部的發達,小國的被夷滅,郡縣的漸次設立,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本有趨於統一之勢,而秦人特收其成功。秦人所以能收成功之利:則(一)他地處西垂,開化較晚,風氣較為誠樸。(二)三晉地狹人稠,秦地廣人稀,秦人因招致三晉之民,使之任耕,而使自己之民任戰。(三)又能奉行法家的政策,裁抑貴族的勢力,使能盡力於農戰的人民,有一個邀賞的機會。該是其最重要的原因。(《呂著中國通史》下冊,第376—377頁)

郡縣的由來

縣之起源有三:(一)滅國而為之。古書多記滅國為縣者;其不記其興滅建置者,縣名亦率多舊國名,可推想其滅國而為縣也。(二)卿大夫之采邑,發達而成為縣。《左氏》昭公二年,晉分祁氏之田以為七縣,羊舌氏之田為三縣。五年,蘧啟強言:“韓賦七邑皆成縣。”此卿大夫采地,浸盛而成縣者也。(三)並小鄉聚為之。《史記·商君列傳》,言商君治秦,集小都鄉邑聚為縣,此則國家新設之縣,君之者不複世襲者也。凡一縣,大抵自成一行政區域。大國之吞滅小國,非改若幹小行政區為一大行政區,乃以一國而包若幹個行政區域也。故被滅之國,仍為政治上之一單位,不過改世襲之君為任命之官吏而已。邊荒之地,則稱為郡,本與縣不相統屬。但(一)郡之地必廣大,至其漸次發達,民政加詳,則可分設為縣。(二)又郡率有兵力,以之保護縣;而以縣之物力支持郡,亦相甚宜。如此者,縣皆易受郡之統屬。戰國以前,郡皆設於邊地;至秦始皇滅六國,覺到處有用兵力控製之必要,乃舉天下而分為三十六郡矣。然秦之舊地,固仍屬內史也。(《中國文化史》,原為1942年在常州青雲中學教授高二中國文化史的講義,見《呂思勉文史四講》,第125頁)

秦時疆土的拓展

他又發兵,把今兩廣、安南、福建地方打平,置為南海、桂林、象郡、閩中四郡。派趙佗率兵五十萬戍守五嶺(大庾、騎田、都龐、萌渚、越城,皆在兩廣,與江西、湖南交界之地),這時候,北方的遊牧民族,以匈奴為最強,據著現在的河套(河套在秦漢時稱河南,唐以後謂之河曲,明以來才稱河套)。秦始皇派蒙恬去把他趕掉,將戰國時秦、趙、燕三國的長城連接起來,以為北邊的防線。(秦朝的長城,大略沿陰山東行,經過熱、遼兩省的北部,東端要到現在的朝鮮境內;和現在的長城,路線幾全然不同。現在的長城,大概是明朝所造,關於長城的始末,可參看王國良《中國長城沿革考》,商務印書館本)

秦始皇築長城

秦始皇帝築長城,譽之者以為立萬古夷夏之防,毀之者以為不足禦侵略,皆不察情實之談也。頭曼以前之匈奴,此等小部落,大興師征之,則遁逃伏匿,不可得而誅也;師還則寇鈔又起;留卒戍守,則勞費不資;故唯有築長城以防之。長城非起始皇,戰國時,秦、趙、燕三國,即皆有之。皆所以防此等小部落之寇鈔者也。若所鄰者為習於戰陳之國,則有雲梯隧道之攻,雖小而堅如偪陽,猶懼不守,況延袤至千百裏乎?然則長城之築,所以省戍役,防寇鈔,休兵而息民也。本不以禦大敵。若戰國秦時之匈奴,亦如冒頓,控弦數十萬,入塞者輒千萬騎,所以禦之者,自別有策矣。謂足立萬古夷夏之防,幾全不察漢後匈奴、鮮卑、突厥之事,瞽孰甚焉。責其勞民而不足立夷夏之防,其論異,其不察史事同也。(《秦始皇築長城》,見《呂思勉讀史劄記》中冊,第675—676頁)

秦朝的滅亡

秦始皇的治國內,規模是頗為闊大的。可惜他嚴刑峻法,又極其奢侈。打破六國之後,都把他們的宮室,在關中仿造一所,後來又自造一所阿房宮,又在驪山(見第五章)自營葬地,都窮極壯麗。還要相信方士的話,派他們到蓬萊去求神仙。他自己又要到處遊行,借此鎮壓全國。前二一〇年,秦始皇出遊,死在現在的河北省裏。他的長子扶蘇,因諫止他坑儒,被他謫罰出去,到蒙恬處做監軍。(古代的太子,照習慣是不帶兵的。派他去監軍,就是表示不立他做太子的意思)小兒子胡亥,這時候跟隨著他。宦者趙高,替胡亥遊說丞相李斯,假造始皇的詔書,把扶蘇、蒙恬都殺掉。胡亥即位,是為二世皇帝。信趙高的話,把李斯殺掉,政治更亂。

秦政與法家的短處

秦始皇,向來都說他是暴君,把他的好處一筆抹殺了。他的政治實在是抱有一種偉大的理想的。這亦非他一人所能為,大約是法家所定的政策,而他據以實行的。政治是不能專憑理想,而要顧及實際的情形的,即不論實際的情形能行與否,亦還要顧到行之之手腕。秦始皇的政策雖好,行之卻似過於急進。(《呂著中國通史》下冊,第391頁)

法家之學,不知道國家和社會的區別。國家和社會,不是一物,國家和社會的利益,隻是在一定的限度內是一致的,過此以往,便相衝突。國家是手段,不是目的。所以國家的權力,隻該擴張到一定的程度,過此以往,便無功而有罪。法家不知此義,誤以為國家的利益,始終和社會是一致的。社會的利益,徹頭徹尾,都可用國家做工具去達到,就有將國權擴張得過大之弊。秦始皇既並天下之後,還不改變政策,這是秦朝所以滅亡的大原因。這種錯誤,不是秦始皇個人的過失,也不是偶然的事實;而是法家之學必至的結果。(《中國政治思想史十講(二續)》,原刊《光華大學半月刊》1936年第4卷第7期)

二世篡位必非史實

古太子皆不將兵。使將兵,即為有意廢立,晉獻公之於申生是也。扶蘇之不立,蓋決於監軍上郡之時。二十餘子,而胡亥獨幸從,則蒙毅謂先王之舉用太子,乃數年之積,其說不誣。始皇在位,不為不久,而迄未建儲,蓋正因欲立少子之故。扶蘇與蒙氏,非有深交,而李斯為秦相,積功勞日久,安知扶蘇立必廢斯而任蒙恬?斯能豫燭蒙恬用,己必不懷通侯印歸鄉裏,豈不能逆料趙高用而己將被禍乎?故知史所傳李斯、趙高廢立之事,必非其實也。(《秦漢史》上冊,第22頁)

秦始皇死的明年,戍卒陳勝,在今安徽地方起兵。於是反者紛紛而起。六國後人,一時俱立。秦朝派兵出去征討,初時頗獲勝利,後來楚懷王(戰國時,楚國有個懷王,和齊國聯盟。上了秦國人的當,和齊國絕交。秦人趁勢把他打敗,後來秦國人又誘他去會盟,要求他割地,懷王不聽,秦國人就把他扣留起來,死在秦國,楚國人很哀憐他。此時楚國世家項氏,在吳國的舊地起兵,有人勸他立楚懷王的後人,以收拾楚國的民心。項氏聽了他,即以懷王的諡法,為其生時的稱號)派項籍北救趙(新興的趙國被圍在巨鹿,現在河北的平鄉縣),劉邦西入關。項籍大破秦兵於巨鹿。劉邦也乘秦朝內亂,二世為趙高所弑,趙高又被新立的子嬰所殺,從武關入秦(在今陝西商縣之東。這是從河南南陽進陝西的路),子嬰隻得投降。秦朝就此滅亡,時在前二〇九年。

楚漢的分爭

秦朝的滅亡,也可以說是封建政體的一個反動。於是六國之後,和亡秦有功的人,都自立為王。當時兵力最強的是項籍,所以封地的支配,實際是由他決定。他自立為西楚霸王(銅山一帶,戰國時也是楚國的地方,當時稱為西楚。霸王的霸,就是霸諸侯的霸。當時所封的人都稱王,項籍是諸王之長,所以稱為霸王),建都在現在的銅山縣。劉邦則封於漢中,稱為漢王。分封才定,山東、河北方麵,已有不滿現狀起來反抗的人,項籍出兵征討。漢王乘機,打定關中。合好幾國的兵,直打進楚國的都城。被項籍還兵打破。漢王乃堅守滎陽、成皋一帶(滎陽,今河南滎澤縣,這是黃河的一個渡口,守此,楚兵就不能渡河而北。成皋,今河南汜水縣,其西境就是虎牢關,守此,楚兵就不能向西)。有蕭何留守關中,替他補充軍隊和糧餉。而派韓信打定山西、河北,繞出山東,彭越又在楚國後方搗亂。於是楚國兵少食盡,乃和漢約以鴻溝中分全國(當時的一條運河,從今河南省城附近東南流,和淮、泗兩水通連)。約定,項籍東歸,漢王背約追擊他。項籍走到烏江(大江的渡口,在今安徽和縣南),自刎而死。漢王遂即皇帝位,是為漢高祖。時在前二〇二年。秦亡後,全國紛爭了五年,又統一了。

漢初史事多傳說

(漢初史事多)此等性質的傳說,至漢初實尚不乏,斷不容輕信為事實。試舉俗所謂鴻門宴之事為例。範增說:與項王爭天下者必沛公,豈是事實?且軍門警衛,何等森嚴,安有樊噲能撞倒衛士,直達筵前,指責項王之理?古人筵宴,中間誠有離席休息之時,且或曆時頗久,然亦必有一個限度;乃漢高祖可召張良、樊噲等同出,與噲等脫身回向本軍,張良度其已至,然後入謝。筵宴間的特客,離席至於如此之久而無人查問;帶有敵意的賓客,與數人間行出軍,亦無人盤詰,項羽的軍紀,有如此之廢弛者乎?張良獻玉鬥於範增,範增受而碎之,罵項王“豎子不足與謀”,且當場言“奪項王天下者,必沛公也,吾屬今為之虜矣”。增年已七十,素好奇計,有如此之魯莽者乎?種種事跡,無一在情理之中。然則漢高祖與項羽此一會見,真相殆全然不傳;今所傳者,亦一則想象編造的故事也。此等傳說,在秦漢間實未易枚舉。且如指鹿為馬之說,又豈可以欺孩稚邪?(《中國史籍讀法》,見《史學四種》,第20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