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隱忍中等待
前兩天有位讀者問我:小西,中國的古代帝王裏,你對誰評價最高?
這個問題其實我過去寫過。中國古代帝王中,我喜歡的不多,非要說的話,從治國理念和施政效果上看,我當然最喜歡漢文帝、宋仁宗這種。而從個人性格、生活方式上來講,我覺得我最佩服的,是個挺冷門的皇帝——南北朝時的北周武帝宇文邕。
宇文邕這人,怎麽說呢,我覺得他是拿了漢獻帝的劇本,卻幾乎完成了統一華夏、止戰安民的偉業。
他即位的時候,內有權臣宇文護當道,他的兩個哥哥都相繼被他們這個大堂兄給弄死了,外則是已經延續了兩百多年的兩晉南北朝亂世,自公元311年永嘉之亂之後,老百姓都快忘了太平日子是咋回事了。
以這個開局而論,似乎宇文邕能像漢獻帝一樣安度一生,能做到“苟全性命於亂世”,就已經很不錯了。
可是他最終的功業,遠遠比這偉大得多。
他的選擇是上台以後先深為韜晦,同時不停地給宇文護戴高帽,在朝堂上都不喊宇文護名字,而是呼之為“阿兄”。這讓大家覺得他就是個廢柴傀儡皇帝。
終於,在當了十二年傀儡皇帝之後,有一次宇文護班師回朝,宇文邕便說要引見他去見太後,從前朝往後宮走的路上,宇文邕一邊走,一邊對宇文護說:“太後年事已高,但是頗好飲酒。雖然我們屢次勸諫,但太後都未曾采納。如今哥您回來了,可得好好去勸勸太後。畢竟,還是您說話好使啊!”
可能這種高帽在宇文邕給宇文護當傀儡的這十二年中,實在是太常見了,宇文護隻道是尋常,一口就答應了下來。
可是真到了後宮、見了太後之後,當宇文護捧著一張《酒誥》對著老太後讀得正起勁時,當了十幾年懦弱之主的宇文邕突然斯巴達附體,就用自己手中的玉圭,照著宇文護的後腦勺就是一擊。
久經戰陣的宇文護,估計從沒想過宇文邕這個他從來沒看得起的人會不講武德,偷襲他這個已經六十歲的老同誌,大意了,沒有閃,當時就被拍那兒了。
隨後宇文邕君子豹變,立刻命令左右格殺了這個權勢熏天的三朝權臣。
讀史每看到這一段時,我總是忍不住擊節讚歎。
中國曆史上,被權臣架空的皇帝不少,尤其是南北朝那段,更是常規戲碼,可是這些皇帝往往要不就是真廢柴,一躺就躺一輩子,束手待斃;要不就是高貴鄉公曹髦,上來就吼“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恨不得當即就把權臣弄死。懂得深為韜晦的主本來就少,能在韜晦之後,不假他人之手,自己上去掄板磚拍權臣,還成功了的,更隻有這一例。
而奪權之後的宇文邕依舊展現了他總是在“廢柴”與“英主”之間反複橫跳的謎之氣質。
從英主一麵講,他主政的短短幾年間,就釋放奴婢、削抑世族、鼓勵工商,把魏晉以來困擾中國數百年的積弊整頓清理了。
但論“廢柴”,你能看出宇文邕有時候還是那個懂得“深為韜晦”的他。比如說,他曾經數次出兵討伐北齊,但往往一看條件還不成熟,就果斷選擇退兵保存實力。而且退兵的理由也特別奇特,不像很多皇帝一出師不利就怪罪大臣,宇文邕在詔書裏往往直接就“請病假”。等到下次再出兵的時候就會說:上次伐賊,大家表現都不錯,賊(北齊)差一點就被我們討滅了,就是朕的身子骨太不爭氣,拖了後腿,沒關係,這次咱一定能成!
就這麽反複了兩三次,宇文邕終於抓住機會,伐滅了北齊。
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天不假年,他一定能完成“平突厥,定江南,一二年間,必使天下一統”的偉業,而不需要等到他的親家隋文帝楊堅來完成。
後世給宇文邕的諡號是周武帝。其實,我一直覺得,中國古代的這個諡法傳統其實是有弊端的。因為一個完善的、能夠成事的人的人格,一定是一個有著不同側麵人物特點的,甚至有時有點自相矛盾的多麵體,注定無法用一個字來簡單概括。
他當然要有自己的誌向、有自己的操守,能夠持之以恒地去做某件事,但同時,該韜晦的時候,他也應懂得韜晦。
就像宇文邕,無論是在老大哥麵前裝孫子,還是打仗時“請病假”,我覺得都是他的謀略所在,也是可愛之處。
在三國兩晉南北朝那樣一個中華文明陷入死局的亂世,可能真的就需要這樣一個懂變通、懂韜晦,又堅定而執著的英雄來終結……
談議儒玄,深為韜晦。
垂拱深視,張弛有道。
心有板磚,待時而動。
——真的,我真挺佩服宇文邕這人的。
好了,寫這麽多,無非就是為自己也當一天廢柴,請一天假找個理由。今天過得挺頹廢,挺躺平,但偶爾這樣優遊歲月,其實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