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公寓

“我壓根兒沒收到唱片,為什麽顯示已簽收?我已經下樓找過好幾次了!你們今天必須給我個說法。”

我將手機摔到桌上,感覺全身的血液都要衝到頭頂。掛掉電話的聲音好像還在空空的房間回**。來到北京後我好像就有了這種一發起火就停不下來的“能力”,因為有很多可以越想越氣的空間。

這可不是收不到快遞那麽簡單,而是一種你天天盯著物流,看著它經曆海陸空運、清關,距離自己越來越近,開始憧憬拆開黑膠唱片、聽到最愛的樂隊的新歌時,期待全麵幻滅的失望。

我走出房間去公寓前台,大門就那麽敞開著,身無長物,無所畏懼。隔壁家門口淩亂地放著三雙鞋,比上午我取外賣時多了一雙。我沿著走廊走,隔著不隔音的牆聽到下一家那對情侶還在吵架。不過,顯然他們變聰明了點,知道放音樂掩護了。隻是傳到我耳朵裏的,卻是吵架聲和“萬物皆可DJ(電音舞曲)”的廣場神曲的雙重聽覺衝擊。走廊另一側,有個男生永遠敞著門。無意間瞟過去,他總是躺在**滑著手機,一臉癡漢笑。我一直以為自己與他同為敞著門、沒啥怕見人的秘密的“死宅”,直到剛剛看到一個高大的背影倚在他門口輕敲了幾下門,聲音低沉地說:“你好,你點的外賣已經給你熱好了。”

“這兒不是單身公寓嗎?”

“是啊,怎麽了,先生?”

麵對我的嗬斥,公寓管理員一臉蒙地看著我。我倒抽了一口氣。

“既然是公寓,怎麽會丟快遞呢?我每個月都交管理費的。”

“先生,您別急,什麽時候丟的?我幫您查下監控。”

就這樣,我們開始盯著監控畫麵看漫長的回放。

“停!這個小哥放在快遞架上的就是我的快遞。”

“您怎麽看出來的?”

“我買的是唱片。你沒看它是扁的,還是正方形嗎?旁邊捆的那個圓筒是送的海報。”

此時管理員經曆了今天第二次的一臉蒙,我告訴他從這裏開始倍速看。現在,除了迫切地想知道什麽人偷了我的快遞以及為什麽要偷我的快遞,我對任何事情都沒興趣。

“停!回放這一段,就是她。”

我猜想過或許是衣衫襤褸的大爺大媽趁警衛不注意偷拿去賣廢品了,或者是被麵相猥瑣的男人純惡作劇地順走了,也想過快遞小哥壓根兒就沒把它送到這兒來,就是沒想到偷走它的是個身穿一襲粉色連衣裙、垂著直直的長發的女孩。莫非她也能看出那是張唱片,打算拿去掛到二手網站上換支新口紅?

“她是哪一家的住戶?”

“這個,我再看下其他樓層的監控……有了,209。”

原來她就住在我的斜對麵,在平日嘈雜、紛擾的公寓裏,她的住所倒是一處鬧中取靜的存在。

我拽上管理員一起去找她。

“您好,我是公寓管理員。”

一陣淩亂的腳步聲響起,她打開了門。午後的陽光透過落地窗直接灑在她的卡通睡衣上,她用右手梳理了下肆意飛起的頭發,沒察覺嘴角沾著奶油。我還沒看仔細,就被她小拇指上的戒指折射的光晃到了眼睛。房間裏流出輕柔的音樂,有那麽一瞬間,我忘了來意。

“有什麽事嗎?”她的聲音輕糯、細軟,卻還是讓我差點消失殆盡的怒火複燃。

“請問,你是不是拿了不是自己的快遞?”

聽罷,她細彎的眉毛簇在一起,略微抬高了聲調:“不是自己的快遞?你什麽意思?”

“我看過監控了,你把我的快遞拿走了。你要再看一遍監控視頻嗎?”

她警覺地在胸前抱起胳膊,不可置信地盯著我:“請你說話客氣點,你把我當什麽人了?這一個星期以來,我隻拿過一回快遞,還是我自己的。”

在一時語塞的空當,我聽清了唱片機播放的歌曲,正是我最喜歡的XCS樂隊的新歌。那句“Calm down, or you’ll break down”(冷靜!否則你會失控)是我還沒聽過的歌詞,此刻就這麽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對峙現場。

我無法“calm down”。

“那你不介意我進去看一眼吧?!”我不由分說地擦過她的肩膀走了進去。她叫了一聲,管理員在後麵尷尬地喊:“先生,先生……”我直接走到了唱片機那裏,旁邊堆滿了唱片盒子,最上麵一個盒子的星空封麵上寫著“XCS”。

她徹底卸下理智的矜持,好像全身的氣都提到了丹田,大聲嗬斥:“你馬上給我出去,否則我要報警了!”

我不知道是氣過勁兒了,還是為了羞辱她,隨手拿起唱片盒子,側著頭輕佻地說:“報警?抓你還是抓我啊?這是什麽?你倒挺有情調啊,還有黑膠唱片機。”

她衝過來搶走我拿起的唱片盒,怒氣直接噴到了我的眼鏡上:“這本來就是我買的。”

“嗬……”我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幻想她會幡然醒悟,然後聲淚俱下地請求我的原諒。怕是她說著說著,自己都相信了。我又走到門口,看到門上貼著寫有“不省人室”的貼紙,此刻我真的希望她可以不省人事。我四處搜索,發現房間角落的蛋糕盒子旁有個快遞盒。我拿起來看了眼,冷笑了下。

“你也叫辰宥龍嗎?”

她愣了一下,湊過來一把奪過快遞盒,瞬間瞳孔地震。這次沒有戒指的反光,透過她淡藍色的眼睛,我看出她一時有些慌神。

原來她還戴了藍色的美瞳。

“這……這怎麽……我拿錯了?”她剛剛的盛氣淩人隨著那聲“拿錯了?”瞬間泄光。

“你不會是想告訴我,你也買了這張唱片,然後恰好被你拿錯了吧?!我可不知道有這麽多人喜歡XCS。”

“真的,不信你看。”她又恢複剛見麵時的輕柔語氣,拿起手機翻了半天後給我看,“你看,我真的也買了。”

我剛接過手機,一個電話就打了進來,她邊說“對不起”邊拿回手機。

“喂……好的,謝謝。”她掛掉電話,抬頭擠出個勉強的微笑,“你看,我的快遞到了。實在抱歉,不過我確實也買了同一張黑膠唱片。你稍等下,我取完快遞就回來。”

說罷,她和管理員一同離開。遲來的懊悔湧了上來——自己剛剛好像太冒失了,怎麽看她都不像會偷快遞的人啊!自己剛剛好像撂了很多狠話。我頓感手足無措,偌大的房間好像都沒有能舒服站著的位置。我的目光局促地掃過整間屋子,衣櫥關著,小小的書桌上堆著唱片機、音響和一厚摞唱片盒,床頭擺著小熊夜燈,牆上貼著XCS新專輯的海報。屋子裏有股淡淡的香味,分不清是化妝品、沐浴露還是香水散發出來的,混著奶油的香甜。

不一會兒,她跑了回來。“不好意思,要不,我把這個新的給你吧,反正我們買的都一樣。”她把其中一份快遞遞給我。我接過來,被她這句話臊得臉直發熱。

“你是不是熱了啊,我把窗戶打開吧?”

“呃……不用麻煩,剛才真是誤會,真沒想到同一座公寓樓裏還有XCS的歌迷。我聽說這張新專輯全北京隻有個位數的人買。”

“你從哪兒知道的啊?”她輕挑眉毛,訝異地問。僵持許久的緊張氣氛總算輕鬆下來。

“我問的客服啊。”

“你沒事問這個幹嗎?”她戲謔地問,隨手拖了把椅子在我旁邊,自己則掀起被子坐到了床沿。

“好奇嘛!總是有人說XCS過氣了,我還想過氣了好,這樣等疫情結束了,萬一他們來北京開演唱會,我還能搶到票。不過,就目前這個銷量看,演唱會怕是開不起來了。”

“也不能這麽說,隻是買黑膠唱片的人少罷了,數字專輯還是挺多人買的。而且,我喜歡現在的他們。年輕時他們一身反骨,盛氣淩人得恨不得跟全世界唱反調,憤怒有時隻是他們表現自己搖滾精神的一種情緒。”

“搖滾不該有情緒嗎?沒有情緒還是搖滾嗎?”

“不是不能有情緒,而是不能隻有情緒,至少要有內核支撐。就好像你女朋友生氣,就是板著一張臉,也不告訴你因為什麽。讓你猜,你能猜到嗎?過後還要怪你不懂她,這誰受得了?”她略顯神秘地歪著頭,冷笑了下。

“這歌可算讓你聽明白了,都聽成男性知音了。”

“倒也不是我懂男生,而是我以前就是這種愛發脾氣的女生。”

“所以‘這誰受得了’是你的人生經驗?”

“何止經驗?是慘痛的教訓。”她拍了拍剛剛取回的另一份快遞,“看到了嗎?前男友送的。”

她那上撇的嘴角好像是她時常展示的招牌調侃,這樣不夠友善的表情在她臉上卻顯得毫無攻擊性,好像她隨時準備自我剖析。

我有點後悔剛剛沒讓她打開窗戶,此刻我的臉燒得更厲害了。

“你現在是要跟一個陌生人聊自己的秘密嗎?這可有點危險。”要知道我們剛剛爭吵完,就在(1)0分鍾前。

“危險?你嗎?不會,喜歡XCS的人能壞到哪兒去?”這時,音樂播放到了專輯的最後一首歌Starlight1。

“XCS什麽時候成為人品鑒定器了?我之前可看過他們的演唱會,歌迷中可是啥樣的人都有,你不要‘too young,too na?ve’(2)!”

“你都說了,那是以前。今時不同往日。像你說的,現在可不是他們的巔峰時期了,多少跟風的歌迷都走了。就像這張備受詬病的新專輯,有多少人真正聽懂了?都在罵他們丟失了本心,丟失了態度。可我覺得,這張專輯恰恰是最有態度的,無病呻吟不是態度,是做作。”

她的每個字都說到了我心裏,我差點忘記,除了網絡評論,生活中還有默默感受音樂的人。難得遇到投機的人,我蹺起二郎腿,準備從貿然造訪變成“長期作戰”。

“你說說看,他們的態度是什麽?”

“我一遍都沒聽完,就被你打斷了……”她“撲哧”笑了下,算是這長篇大論中承上啟下的過渡段,“你永遠會在XCS的音樂中聽到銀河、宇宙與愛。按下播放鍵,我時常在隻開夜燈的房間裏幻想自己置身於星空之中。”

“很浪漫喲!你這麽浪漫,你前男友知道嗎?”我戰戰兢兢地開啟這個危險的話題,又像是某種試探。如果她沒覺得被冒犯,故事將朝著更加喜聞樂見的方向發展。

“他?他太知道了。”她漫不經心地說,用看穿一切的眼神看著我,“這沒什麽。這年頭,別說萍水相逢的鄰居了,就是網上互不認識的陌生人,都能推心置腹,恨不得將自己本來就不豐富的感情史打包發給對方。你以為的我的個人隱私,已經被精煉成幾十個字的歌曲評論,被幾萬人點讚送上‘熱評’了。”

“原來是‘熱評’紅人,失敬。下回記得把我的名字也帶進XCS新歌的熱門評論裏。”

“或許可以等到我們的故事線變得更長一些時。總不至於拿錯張黑膠唱片就讓我公開道歉吧?!”

“看來你和前任的故事線夠長。”

她假裝不耐煩地站了起來,嘴裏嘟囔著:“你怎麽對我前男友這麽感興趣?要不我把他的微信推給你?”電視下放著高及膝蓋的小冰箱,她拿出玻璃瓶礦泉水遞給我。我接過一瓶,微微發熱的手指碰觸冰冷的瓶身激起一團水汽。這是XCS在去年的新歌首唱會上喝過的同款礦泉水。她一定和我一樣,幼稚得想買來試試喝完會不會也有同款的磁性嗓音。

“如果你還留著前任的微信,我倒不介意你推給我。”

她重新坐回床沿,深深沉了口氣,有一種要開啟長篇演講的氣勢。“我可沒那麽幼稚,還在玩‘分手就拉黑’那一套。我們也沒鬧到老死不相往來的程度。”

“那是……”

“走不下去了。”

“這是什麽老夫老妻式詠歎調……”

“我們在一起五年了,要論起來,恐怕比現在很多夫妻在一起的時間都長。我們是在XCS的演唱會上認識的。”

“他們來過中國嗎?”

“出國看的啊。正因為偶然遇到了中國人,我們就聊開了。當時我剛畢業,想請一個星期的假去看演唱會,領導沒同意,我就直接辭職了。”

“正常,看演唱會的機會不多,工作機會倒是有的是。”

“我就是這麽想的!”

她拍了下大腿——一個過年時七大姑八大姨八卦到興頭時做的動作。

“我很難跟不懂的人解釋為什麽一場演唱會對我這麽重要。那些歌陪我走過了最艱難的時期。現在想來,他當時就不懂,還說了句有錢人的世界他不懂,因為他就在那兒留學。熱戀‘上腦’的時候,我們總是暗示自己兩人有很多共鳴,很了解彼此,我們就是同一個世界的。時間一長,我實在沒法兒再騙自己。就像他說‘XCS不再憤怒’一樣,他隻想聽到釋放與嘶吼,他不需要聽到任何內容,隻要能喊就行。”

“原來這是‘粉頭’和‘脫粉者’之間的愛恨情仇。”

她放下水,說:“你想得太簡單了。這不僅僅是聽歌取向的分歧。很多事都和聽歌很像,看起來一樣,其實很不同。不管怎麽說,他今天還給我點了個我最喜歡的草莓蛋糕。我知道他一定會給我點這個,就自己先吃了。分開後,我最怕這個味道了。送給你吧。”

回到我的房間,突然感覺屋子裏隻剩下剛拿回來沒拆封的蛋糕。住了這麽久,我從未感覺屋子這麽空。

那之後的幾天,我再沒有遇到她。我試過在不同的時間段出門,早上8點、9點、10點……我好像很了解她,卻連她是做什麽的都不知道。路過她門口時,也再沒聽到過她放音樂的聲音。但那蛋糕、那瓶礦泉水,在我的記憶裏都好像有了不同的味道。當我按捺不住對她的好奇,就會聽到那句“Calm down, or you’ll break down”。唱片播到最後一首時,我總會躺在**,拉上窗簾,隻留一盞夜燈,想象此刻浸染我周圍的這片星空,是否跟她的連在一起。

在家辦公的某個午後,XCS樂隊又空降了張新專輯。這或許就是才子們的精神世界。就在我們在家躺出腰脫的疫情期間,他們卻做出了兩張溫暖人心的唱片。

黑膠唱片還在漂洋過海期間,我打開了聽歌軟件,邊聽著新歌Reunion(《重逢》),邊打開評論區,心不在焉地滾動著鼠標滾輪,直到看到一個眼熟的賬號“不省人室”。

上一張專輯發布的時候,我還沉睡在上一段感情中,打算換個城市重新開始。就在我等來XCS黑膠唱片的那天,有個人唐突地闖進了我的“不省人室”。因為那麽相似的感覺,我開始害怕有那麽相似的結局。我仍是隻身一人來到上海的,就讓我再盲目地相信一次音樂的力量吧。XCS這一次依然沒有迎合大眾,做出大家期待的樣子。他們讓人相信,我們共同熱愛的生活,會讓一切對愛情的盲目破碎。所以,CYL,聽說武康路這邊的一家咖啡店下禮拜全天播放XCS的新歌,你會來吧?我想醒來了。

我反複刷新評論區,1萬、2萬、3萬……直到10萬讚將這條評論送上“熱評”。我開始相信,其實XCS也沒多過氣,隻是沒人願意再買黑膠唱片了。

我加了她的微信——不省人室。

“……你怎麽知道我的微信號?”

“你忘啦?我拿了你的快遞,快遞盒一直沒扔,上麵有你的手機號。”

“我以為你會私信我,沒想到你比我想象中聰明多了。”

“我買了草莓蛋糕,一起給你帶去。發給我咖啡店的地址吧!”

“草莓蛋糕?我最討厭這個味道了。”

“我會讓你重新喜歡上的。”

“你就這麽自信?”

“就像你相信我一定會看到評論找到你一樣。”

“那你有時間來?”

“唉,領導不給假,我就辭職唄!”

(1) 中文譯名為《星光》。

(2) 網絡流行語,意為“太年輕,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