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輯 初見乍驚歡，久處亦怦然 咖啡因
畢業就轉正的感覺有多爽？我沒體會到，我隻體會到三個月沒說過“整篇兒”話有多難受，而這種情況還要伴隨著轉正持續下去。直到我在樓下遇見她，一切都發生了改變。
三個月前第一天去報到，我穿著爸媽聯名認證的“帥氣、像個職場人”的雜牌西裝，出現在一群穿著滿是褶子的素白 T 恤加短褲配人字拖的同事麵前時，我對職場的所有美好想象都幻滅了。原來職場劇都是騙人的。我的這份如同穿棉襖進澡堂般的羞恥感，則貢獻給了竊竊私語的同事們，成為他們全天唯一的共同話題。
之後的每一天，除了工作，我不願融入同事的任何閑聊，幾乎失去了正常的語言能力。在大學寢室裏臥談到天亮的我，現在連說一句話都要使出全身的力氣。最大的幸福感來自“今天一天都沒有同事跟我說話”，同時又夾雜著一絲落寞和無奈。
直到轉正這一天。
“怎麽樣，畢業直接轉正很爽吧，社會人？今天中午你可得請客。”等電梯時，油膩同事的胳膊親密地搭著我的肩膀，讓我不舒服得整個左肩麻掉。
“啊，沒問題，你想吃什麽？我感覺，公司樓下那幾家都吃膩了。”感覺自己第一次在同事麵前抬起頭來，像剛侍完寢的安陵容一樣揚眉吐氣。
從電梯出來，我邊說邊環顧四周，目光落在一樓大堂左側那個靠窗的開放空間。
那裏**的水泥和柱子上似乎要溢出的紅磚石，看起來與周圍浮誇的歐陸風格格不入，離老遠就能看出這家店的一身“貴”氣。唯有吧台旁那個被人寫滿字的黑板，還在廉價地維持著一家咖啡店該有的文青氣息。
“嗯？這兒什麽時候開了家咖啡店？”
“上周就開咯！”一個略帶調侃語調的聲音響起。
我循聲看過去，站在起碼五米開外的女生正擦著吧台，順手把散到嘴邊的一綹頭發別到耳後。她彎下腰，手肘支著吧台，手托著下巴，顯出店裏一個人都沒有時才會有的慵懶和玩味神情。
“這家還挺特別的，就去這兒吧。”我回過神，跟同事說。
“特別個屁，不就是沒錢裝修的清水房嗎？”同事把胳膊從我的肩膀上拿開，甩手向大門外走去，沒好氣地說，“你先欠著吧，以後再說。”
我徑直走向吧台，或許是因為甩開油膩同事讓我如釋重負，連步伐都輕盈了。
“你聽力這麽好嗎？大老遠就能聽見我們說話。”
“說別的不知道，但你要說跟我的店有關的話，多遠我都能聽見。”她邊說邊笑著把菜單推到我麵前。
“這是什麽特異功能啊？”我胡亂翻著菜單，精神遊離，跟上學時假裝學習翻課本同款，隻瞥到上麵歪七扭八地手寫著各種咖啡和餐點的價目。
“這是一種一周的流水隻有500塊就會產生的特異功能。我得敏感得能捕捉到每一個潛在的食客。”
“好吧，老板娘，我給你貢獻第600塊收入。一杯卡布、一份馬卡龍。”
“別叫老板娘，我就是老板，老板就是娘。”她壞笑著收回菜單，轉身開始丁零咣當弄起東西。
“總不能叫你娘吧？”
她回頭喊了一聲：“你要叫娘了，我還哪兒來的第600塊收入啊？”
那之後，我在公司即將失去語言能力的時候，就會跑到樓下的咖啡館去。她的生意始終沒有起色，我什麽時候去都有一杯咖啡的閑聊時間。
“你怎麽又中午來？不正經吃飯，就喝這越喝越餓的玩意兒？”她直接把一杯冰拿鐵順著吧台推到我麵前。
“減肥啊。你知不知道咖啡因可以燃燒脂肪？”
“拜托，這裏這麽多奶和糖，要減肥也得喝美式好嗎？！你每次來都愁眉苦臉的，要我看，又是工作遇到糟心事了。”她敲了敲戳在旁邊的黑板，“你要有什麽想說的心事，就趁我不注意寫這兒好了，反正沒人知道是誰寫的。”
“沒煩心事就不能來消費啊？那就退了吧。”
“咖啡可以退，錢就不退咯。”她拿著錢在我麵前晃了兩下，低頭收了起來。右邊不聽話的頭發又散落下來，她的劉海兒總是看不出精心梳理過，跟她笑的樣子一樣自然，比刻意經營出的效果更能打動人。其實我很少見到她不笑的樣子。即便認真做咖啡的時候，她那微微上揚的嘴角也會讓人多看幾眼。
“要那麽多錢幹嗎啊？我看你也不怎麽化妝，不用買化妝品吧？”
“你知不知道化這種裸妝最費事了？算了，跟你也說不著，你就當我的冰清玉潔、膚白勝雪、膚如凝脂、吹彈可破是天生麗質吧。”
“怕不是把會的成語都用上了吧？”
“切，你當我隻會泡咖啡，沒念過書啊？我母校可是‘985’！”
“那讓你開咖啡店真是屈才了！”
“做不喜歡的工作才叫屈才。每天聞咖啡豆的香氣就是我喜歡的事，多幸福呀！”
“還‘每天聞咖啡豆的香氣……多幸福呀’！”我誇張地學她說話時眉飛色舞的樣子，“誰不想啊？可我隻能聞到辦公室裏的同事呼出的二氧化碳，還是臭的。我也想開家咖啡店，聽著音樂聞著咖啡香，自己當老板。但不是誰都有你這麽好的福氣，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啊。”
她聳聳肩，沒有理會我的後半句話。
“待會兒你就能聞到香味了。你們公司剛剛訂了幾十杯咖啡，大概是要招待客人。”
“哦？他們還有那情調？”
“裝唄！之前就訂過，客人幾乎沒喝，原封不動就倒掉了。”
“不識貨。你應該跟我講講咖啡的好處，還有你的豆子，回頭我教育教育他們。”聊著聊著，我總會不自覺地提高語調，像是逐漸充滿電的音箱。
“以後再說吧，你都來半天了，快回去吧，我要給他們做了。”
我們聊天時，周圍的一切好像都被虛化，我感受不到急著趕回公司的同事，感受不到旁邊桌暢聊上億生意、幻想改變行業現狀的精英人士，感受不到行色匆匆的路人，感受不到一中午的時間是怎麽一分一秒流走的。
“你都是用這種方法留住回頭客的嗎？”
“趕緊回去！老板要是把你開了，我的生意就更慘淡了。”
咖啡因的好處（網友給出的答案）：
1.止痛
我被老板下達的異想天開的任務折磨得頭疼，到她那兒喝杯咖啡就能緩解。
2.防止脫發
她那隨時會散落半張臉的頭發就是最好的證據。
3.使人頭腦清醒
遇到因沒睡午覺而崩潰的午後，我都會跑去聞一聞她口中那能讓人靜下心來的咖啡豆的香氣。
咖啡因的每一條好處都在她這裏得到了驗證。
“攝入200毫克咖啡因，你的新陳代謝率會在之後的3個小時裏提升7%。抗氧化或許是咖啡和茶最大的功效，而咖啡因能夠讓抗氧化酚類物質的功效翻倍。有研究顯示，每天喝2杯或以上咖啡的人，從整體上說，其死亡率要比不喝咖啡的人低14%。怎麽樣？用不著等你賣關子了。”我煞有介事地娓娓道來，像一個正確講出自然現象的物理原理、等待表揚的小學生。
她挑了一下和頭發一樣淡淡泛黃的眉毛，眯起眼睛看著我：“說吧，這段百度百科你背了多久？”
我們相視而笑，笑聲在這工業風的店裏顯得很是空**。
“你知道咖啡最大的魔力是什麽嗎？”
我被問住。
雖然嘴角的笑意逐漸淡去，但我仍不願將目光從她臉上移開。午後的陽光鋪灑下來，她臉上泛起平時在昏暗燈光下看不清晰的桃紅色，微翹的微笑唇像是剛剛笑容的餘波，在四目相接中泛起微瀾。
從第一次走進這家店起，我慢慢恢複了正常說話的能力，這大概就是咖啡最大的魔力。
這安靜持續了好久，久到我數清了心跳多少下。
這時我才意識到，咖啡因也有副作用。
它會使人心跳加速，就像現在這樣。
它會讓人上癮，一天見不到她就會不安。
偶爾，它也會讓人焦慮與緊張，擔心有關那地方、那氣味的一切細節會像它突然出現一樣又突然消失。
“我來揭曉答案吧！”她率先打破安靜，“咖啡還能讓人遇到愛情。”
此時，我隻感覺渾身的血液都流進了大腦。從發現咖啡店那天起，我喝過的每一杯咖啡的味道，此刻同時在我的味蕾上綻放。
“有個男生跟我一樣，也有開咖啡店的夢想。”她放下手裏的活兒，很認真地說，“所以，我打算找個更繁華的地段，跟他一起合開一家更大的店。”
我的心跳快停止了，在那不到半秒的時間裏，我腦海裏出現了很多美好的畫麵和流言。
“怎麽樣，羨慕吧？”
我沒聽懂。我將這句話在腦中反複順了好幾遍，才確認她說的事與我無關。我腦中的畫麵瞬間破碎，周圍進進出出的上班族恢複喧囂。
“真的嗎？羨慕，我真的很羨慕。我就說吧，不是所有人都有你這麽好的福氣。”
“希望不要再遇到倒我咖啡的顧客了。哈哈，不過你以後可以去新店找我啊。”
我沒有去找過她，也沒有再去過一樓的咖啡店。那裏換了新的老板，重新裝潢後跟周圍一樣華麗，人氣也越來越旺，可我再沒聞到任何咖啡豆的香氣，再沒喝過有那麽多功效的咖啡。當然，也再沒有過喝完咖啡的那種心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