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輯 日月光華,唯你一人 南京路和上海路

如果有一天我們分開了,我不會再去我們一起走過的南京東路。

懷揣著終有一天會失去你的心情,我們走到了第八個年頭。

自從大二修第二學曆繪畫專業遇到她開始,我已經忘了沒有薇蘭的生活是什麽樣的。那時我們完全不同。看到漢語言文學係連續數年蟬聯就業黑榜,我就開始找各種出路考所有能考的證,修所有能修的課。爸媽為我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舉全家之力供我讀了學費最便宜的學科,之後的每一步都要靠我自己。不能像別人家的孩子,畢業找不到工作就含淚回家繼承家業。這“別人家的孩子”指的就是薇蘭,她懷揣著我早已遺忘的夢想,成為我讀第二學曆時的同學。

她的第一次亮相充滿荒誕的味道——第一節油畫課就忘了帶顏料。就在老師嗬斥她出去罰站的時候,我怯生生地舉起了手:“老師,讓她跟我用一套吧。”同班同學在一分鍾內經曆了三次驚嚇:居然有人上油畫課不帶顏料?大學老師居然會罰站?還都不認識就有人願意挺身而出?老師好像也不想第一次見麵就把氣氛搞得太僵,無奈地揮揮手,示意她進教室。她鞠了一躬,就沒心肝地跑到教室後麵,取了凳子和畫架搬到我旁邊。

“你真仗義,我叫薇蘭,你叫什麽?”

“沒什麽,叫我小拓就好。你的心可真夠大的啊。”

她還是一臉不在乎地說:“我一點都不喜歡畫油畫,我隻喜歡素描。你呢?”

“我啊,沒什麽喜不喜歡的,多混個學位以後好找工作罷了。”

她“切”了一聲,掏出鉛筆:“沒勁,船到橋頭自然直,才大二想什麽工作不工作的?人這輩子可就大學時光最自在,可以沒壓力地盡情做自己喜歡的事。”

“此話怎講?”

“你看哈,中學有升學壓力,工作有生存壓力,結婚有家庭壓力。為老師活完為老板活,為老板活完為老公活,為老公活完為孩子活,是不是隻有大學才能為自己活?”

我看她就好像在看一個還沒過叛逆期的孩子,大概她被家裏保護得太好,才會這麽自我吧。“學習是為了你自己,工作是為了你自己,結婚生孩子也是為了你自己,不是嗎?不過我們確實從生下來那天起就扮演著不同的社會角色,有時仔細想想,也會忘了真正的自己是誰。”

她對我老氣橫秋的論調毫無興趣,自顧自地畫起素描。

“你是不是還想被老師攆出去一次啊?”

她偷笑了一下:“隨便咯。反正我壓根兒就沒想帶顏料。”

“算了,你畫完,我幫你上色吧!我主要是替你爸媽心疼學費。”

“那……也行,你可別毀了我的大作。”

我無心再專研自己的畫,時不時地看她進展到哪兒了。誠不我欺,她連圍裙都沒戴,隻穿著橙色碎花連衣裙。雖然裙子的樣式過時了點,但配上她梳得整整齊齊的雙馬尾倒有了點音樂劇女主的複古味道。她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扶著畫框的左手修長,沒有戴任何飾品,淡雅、素秀。

“看什麽呢?來吧,輪到你了。”她俏皮地說。

我接過畫,筆在我手裏微微抖動,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就像剛剛我看著她一樣。

40分鍾一會兒就過去了,我把畫遞給她:“看,我這色彩搭配是不是絕了?相信我的審美就對了。”

我沒料想到的是,下課前的這句“相信我的審美”在之後的日子裏被我說了無數次——陪她逛街買衣服時,一起裝修房子時,她問我為什麽喜歡她時。

她笑著端走畫,端詳半天後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眼我自己草率畫的東西。“有兩把刷子,謝啦。不過,你自己的畫都沒畫好。你放心,我下節課一定帶著顏料,省得麻煩你。拜……”

“不麻煩……”我對著她離開的背影說。

“你又沒帶顏料?行啊你們,一堂課一個啊,我教了這麽多年都沒碰到你們班這樣的,你也甭上了,出去吧。”

“老師,讓他跟我一起畫吧!”薇蘭也毫不意外地舉手說道。

“你們兩個在這兒輪班呢啊?你先進去。”

我看著薇蘭露出勝利的微笑。來之前室友宥龍囑咐我:“哎哎,你顏料沒帶啊,不是油畫課嗎?”我回到書桌前拿起顏料,躊躇半刻又放回原處:“我想起來了,這節課改素描了。”

我搬了凳子和畫架到薇蘭旁邊:“咱倆互不相欠了。”這句“互不相欠”,我們畢業時也說過。“你家庭條件好,是該找個條件更好的。這些年你送過我很多東西,都在這張卡裏。這是我四年來打工攢的。”

我知道她不缺錢,但我不想分手分得那麽不體麵,坐實她爸媽一口認定的說法:我是為了錢才跟她在一起的,雖然我知道她爸媽並一定真是那麽想的。第一次見她爸媽時,我就拿出這張卡告訴他們:“我攢了將近10萬,以後打算買婚房用。”薇蘭說過:“咱們才畢業,不著急買房子。更何況我爸媽到時候肯定會幫咱們。”我說:“不是急不急的問題,是希望你爸媽能看到我的誠意。”然而這點誠意在他們麵前還是不夠有誠意,隻換來她爸的一句冷言:“哈?買房?這是南京,你這點錢打算買什麽樣的房?你有看到薇蘭從小到大生活在什麽樣的環境裏嗎?”

我從未因為自己的條件自卑過,因為我已經用力填補過了。我知道我已經比同齡人做得更好了。但我也知道,薇蘭可以有更好的選擇。這一點動搖不僅僅是因為她爸媽的阻攔,更是因為我們相處的三年時間已經把我們趁著分泌荷爾蒙建立起的一切美好的幻覺消磨殆盡。就像此刻的我們,有那麽多話想說卻彼此不言,任由她爸媽的話如鋒刃一樣劃過我們的心髒。

“蘭蘭,媽媽不管你上學時怎麽談戀愛,但婚姻豈是兒戲?媽媽不是老古董,講求什麽門當戶對,但起碼你們要有共同的生活圈子吧?!你就想靠年輕時這點熱情過一輩子嗎?”

薇蘭沒說話。當她媽媽說這些話時,當我把卡遞給她時,她都沒講話。我知道她心中的天平也在搖擺。不為別的,隻因她說過,我們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用畫筆將她原本黑白的世界染成了彩色,如今它漸漸褪色了。

此刻,安靜讓我們的感情一點點冷卻。而曾經,安靜也可以讓我們的感情升溫。第三節油畫課的時候,我們很有默契地都沒帶顏料,老師最終還是把我們請了出去。走廊上隻有我們倆在站著,40分鍾卻一點兒都不漫長。我們相視一笑,為我們的默契得意,也為感受到對方的心意而得意。被罰站又如何,世界還是隻有我們兩個人。

不歡而散的一周後,我接到了她的電話,她心裏終於有了答案:“我們見一麵吧……這幾天我看了幾套房子,我帶上你的卡,再往裏存點,放一起應該夠付首付了。咱們去看看房子吧。”

她還是選擇了遷就,選擇退回到跟我一樣的步伐,做了她曾不理解的事。

她父母還是反對我們交往,每當她氣衝衝地回家,我就知道她又一次跟爸媽爆發了戰爭。不過我們之間再沒燃起過戰火,自從察覺我們有了共同的假想敵。那個“我們為什麽要在一起”的問題逐漸變成“我們為什麽不能在一起”,所有的反對聲都匯成為我們助威的讚歌。

恭喜薇蘭,她又一次選擇了為自己而活。也恭喜我,在中規中矩的路上又“邁進”了一步。

我們相安無事。一直到三年後,我收到一家上海公司的offer(入職邀請)。

“我想趁年輕去大城市拚一拚。”

“難道隻有上海才有工作?好工作對你就那麽重要嗎?”

“當然重要!不然我們努力上那麽多年學是為了什麽?”

“比我們的感情還重要?我們好不容易在上海路安頓下來,畫畫畫,賣賣畫,不好嗎?”

“我們一年能賣出幾幅畫?難道你讓我向反對我們倆在一起的你爸媽伸手要還房貸的錢嗎?你忘了,你說想要一個大房子,一個房間當畫室,一個房間掛滿你最滿意的作品。”

“但我更想要你啊!如果我隻是想要大房子,為什麽要跟你在一起?”

我無言以對,暗自想,她會不會後悔當初沒聽爸媽的話,選擇一個跟她“同一個世界”的人,每天隻做想做的事就可以怡然自得,能把自己的時間毫無顧忌地留給她。

第二天,她早早就把咖啡擺到了桌上。這是我們習慣了的儀式,爭吵後必須隔日一早就用一杯咖啡的時間溝通明白。那一晚是冷靜的時間,讓各自過濾掉無助於解決問題的情緒。

“我給你兩年時間,也給自己兩年時間。”

來上海的那天,薇蘭堅持跟我一起。她挽著我的手,好像全然忘記了來之前的爭吵,笑著說:“其實也挺近的,坐高鐵兩個小時就到了。我在家畫畫累了,就過來找你玩。”

上次來沒覺得外灘人這麽多,我死死地握著她的手,好怕在人群中走散。

“我送你到家就回去了。你在哪兒租的公寓?”

“南京東路。”

她甜甜地笑了:“你在上海的南京路,我在南京的上海路。”

“所以,我是你的我,你是我的你。”

“好繞啊。”我們破壞氣氛地哈哈大笑,牽著手走過上海的街道。

我們逛遍了這條路上的每一家店,連平時看都不會看一眼的糖果店也從一樓逛到二樓,看遍每件商品的價簽。冰激淩、下午茶、街邊小吃……跟這座城市的每對情侶一樣,我們旁若無人地喂著對方。

走到我公寓的時候,南京東路上的店都已經打烊,隻剩偶爾路過的酒吧還傳出陣陣歌聲。她緊緊地抱住我,在我耳邊說:“上海好美,難怪你這麽想來。南京東路也這麽好玩,但如果有一天我們不在一起了,我不會再來這裏。這裏隻可以留下我們最美好的東西。”

“放心吧,你還會再來這裏的。別忘了,你想去的那家爵士酒吧還沒去呢,下回我提早訂位置。”

之後的每一天,我們都會給對方發定位。“今天我也在上海路,你也在南京路……”還會保持通話,說著比在一起時還多的話。

“今天累嗎?”

“累,不過一想到你的畫室就不累了。”

“回來吧,我可以自己買呀。”

“我買給你的和你自己買的能一樣嗎?!別忘了,你是南京的上海,我是上海的南京。”

我們不會再分開了,我們已經參與對方的人生太多,每一次牽絆都給予彼此更強勁的動力。

“兩年之期就快結束了,還覺得上海好嗎?”

“哪兒都好,就是沒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