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記要記得

明天就要搬去新家了。我收拾了一天物品,結果越收拾越亂。

其實我的東西並不多,上學時的物品就更少了,隻有幾本同學錄,上麵已經落滿灰塵。要不是這次要徹底地清理,我幾乎忘了還有這些東西。

我用手拍了拍它們,翻開來看。其實我一直不太敢看同學錄,它們總是讓我想起那些不好的回憶。裏麵夾著幾張被剪過的合影,沒有一張是完整的。照片裏的我看著是那麽稚嫩,笑得沒心沒肺的,讓我對上學時的那些記憶產生懷疑:它們都是真實發生過的嗎?

小學時我得了種怪病,大夫說這種病的患病概率為十萬分之一,這是我人生中體驗過的最小概率的事件。同學們的假期都是走遍全國各地遊山玩水,隻有我是走遍全國各地尋醫問藥。每次的收獲都是一張長長的藥單,中藥、西藥、口服的、外敷的,一直吃到初中。同齡的女生開始發育時,我也發育了,隻不過是全身一起發育的,因為藥物激素的作用,我在持續變胖。

逢年過節,我媽總是在親戚麵前用“像氣吹得一樣”來形容我的增重速度,我總是氣鼓鼓地離席。

我實在不明白我做錯了什麽,在這個愛美的年紀,誰願意變胖?

比我媽的話更難聽的話,我也聽過。初中的某次課間,我站在走廊聽歌發呆,突然被衛健撞了一下。我下意識地摘下耳機。幾個男生正吵吵鬧鬧地在走廊上亂竄,見到撞在一起的我們,哈哈大笑到整個走廊都**著回音。“我去,你這是‘以卵擊石’啊!”其中一個男生對衛健說。衛健斜眼看了我一眼,扭過頭去,手舞足蹈地回到那群人中:“我這是撞‘豬’身上了,追尾了,是不是?哈哈哈哈……”

我的臉騰的一下燒起來,完全分辨不出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走廊裏其他同學的偷笑聲。他撞到“豬”了,我撞到“邪”了。那之後我的生活糟透了。

某次生物課上,大家都以小科(1)課堂上特有的散漫狀態各幹各的。

“老師,野豬是保護動物嗎?”衛健這一嗓子突然從最後一排傳來。沒等我緩過神來,全班同學哄堂大笑。我抬頭環顧一圈,又趕緊低下頭,不想接收那麽多人的目光。

自此,隻要是跟豬、胖有關的話題,無論課上還是課下,我都會聽到或大或小的笑聲,以及同學小聲地跟別人解釋笑點的嘀咕聲。每當大家覺得無趣時,衛健總能“推陳出新”,延續這個笑點。

我本以為瞎起哄的隻有男生,直到這樣的事發生了太多次,我才發現女生們的偷笑,包括那些跟我一樣胖的。我實在搞不清楚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同班這麽長時間,我跟衛健幾乎沒講過話,他為什麽要這樣?作為班上的一個“透明人”,我終於有了存在感,卻是以這種不體麵的方式。

我害怕上學,害怕聽到笑聲,害怕人群中的竊竊私語。這群人在意的並不是事實,而是人雲亦雲的樂趣,還要讓我也覺得這一切都是合理的。在學校的每一秒鍾都是煎熬,隻有獨自聽歌時,我才可以暫時忘記周圍的一切。那些在舞台上熠熠發光的歌手,總是那麽自信。如果有一天我也能站在那個舞台上……這簡直是一種癡心妄想,如同每次被欺負我都幻想自己會反抗,把他們打哭一樣。然而,體育活動課躲在教室偷偷哭的人是我。班主任看到之後,隻冷冷地說了句:“大家為什麽這麽對你?一個人、兩個人這樣是別人的問題,大家都這樣,不該好好想想自己有什麽問題嗎?你要主動融入集體,不要總是那麽封閉。”老師的話發人深省,我的確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一下,他們為什麽隻對我這樣,我也很想知道。究竟是我自我封閉,還是我被集體孤立了?

我應該一個人孤立他們所有人。誰說過我、笑過我,我就把他從合影裏麵剪掉。這樣窩囊的報複方式,成為聽歌之外我的唯一樂趣。

這段人生的至暗時刻竟然持續了三年。畢業那天,同桌跟我說:“告訴你個秘密,我跟衛健是一個小學的。他在小學被欺負得可慘了,幾乎每天放學都被高年級男生堵在校門口打。我告訴你這些,是想讓你心裏平衡一點,不必記恨他。都已經畢業了,忘記他,以後隻記住好的回憶就行。”

衛健或許抱著這樣幼稚的心態:換個環境,換個身份,他不堪的人生就會煥發新的光彩,再讓我複製他曾經的人生。至於我曾經的同桌所說的好的回憶,是什麽呢?是指做課間操時沒人願意跟我站一排嗎?還是指同學臉上隻有見到我才會露出的那種笑容?不然就是無數青春讚歌、無數校園電影裏歌頌的那些與我無關的豆蔻年華?我不知道被人喜歡是什麽感覺,被人無視就是大家對我最大的恩賜。

同桌的這份好意太沉重了,我受不起。他曾是我在這個班上關係最好的人,但我也不想跟他多說什麽,更不想在他近乎炫耀地告訴我三年來他從沒隨大流欺負過我時做出任何回應。在我看來,他的沉默就是最大的背叛。

我總是希望有人能拯救我,卻忘了免疫係統才是最好的良藥。

高中生活很快開啟,沒有什麽比重新開始對我更重要了。我就像刑滿釋放的囚徒。我要改變,永遠不再給那些傷害過我的人任何重逢的機會。

一天,文藝委員宥龍說學校要組織合唱比賽,要求全體參加。

那是我第一次借著合唱的機會在別人麵前大聲地唱歌。

隻是學校領導來檢查那天,我又出洋相了。我的聲音不和諧地出現在和聲裏,不是快別人半拍,就是高別人一調,全班的沉默讓我找到了那種久違的感覺。

那天放學時,宥龍來找我:“你是不是很喜歡唱歌?下個月學校要舉辦藝術節,你要不要去試試?”

他朝我淡淡一笑。那或許隻是禮貌性的微笑,卻是我三年來未曾接收過的善意。他的話也讓我受寵若驚,他怎麽會注意到我?

“我?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唱歌?”

“我看你桌上經常放著CD機,下課你也總戴著耳機。而且,今天合唱班歌的時候,全班隻有你唱對了。這麽多人一起唱,特別容易拖拍,也容易找不著調。我想拉都拉不回來,難得大家錯都錯得如此統一。沒想到你唱對了,而且一直在堅持。”

“雖然我沒唱錯,不也被唱錯的人鄙視了嗎?”

他沒有惡意的調侃讓我放下警惕,隨口吐槽道。

“誰鄙視你啦?!”他笑著說,“他們是唱錯了羞愧難當,哈哈。主要是你平時很少跟別人交流,大家想找你幫忙都不好意思開口。你看,我這不是厚著臉皮來求你幫忙了嗎?!一年就一次的藝術節,還得你這種‘人狠話不多’的人參加。”

我不知道宥龍說的“求你幫忙”是不是真的,但他這句話仿佛帶著光,照亮了我許久沒人探訪過的內心。

我想起了初中時的癡心妄想,卻不敢承認:“我從來沒想過在台上唱歌。”

“那現在開始想想吧。不要因為不自信錯失一次可以自信的機會。”

如果我是個自信的人,會是什麽樣的?宥龍告訴我了。他讓我意識到,我封閉的世界是多麽狹小,連呼吸都困難。他聽到了我的歌聲,他感受到了我的心結。最重要的是,他看到了我。

我可以輕視自己,但不能讓唯一看到我的他輕視我。既然我敢唱出不同於別人的音調,就敢堅持自己的音調。

我登上舞台的那天,台下一片安靜。他們都在詫異,平時默默無聞的一個人,為什麽會突然發瘋跑到台上?想到那些歌手在台上自信的樣子,我想我也可以成為和他們一樣的人,借用大家四分鍾時間,讓自己的人生換個軌道。我心裏正這樣想著,燈光照向了我。我什麽都看不見,但我知道他應該在我的正前方。隻要對著他唱就好了,就像隻有他能聽懂我的歌聲一樣……

You make me want to fall in love(2)就在這一刻

也不管明天會如何

隻要今生有你左右

陪著我不再寂寞……

音樂的最後一段旋律淡出,一陣響亮的掌聲響起,隨即是一片掌聲。我依然看不清台下的觀眾,也看不清他們的表情。我願意相信,宥龍就像當初的衛健一樣,是那個最先發聲的人,其他人不過是附和。

從台上走下來,走向後台,這一路我第一次感受到抬起頭走路是什麽感覺。還好我有抬起頭,才能第一時間看到在後台笑著等待的宥龍。他朝我走來,借著漏到後台的光,我沒有錯過他的擁抱。第一次被人擁抱,如此溫暖。

現在想來,當時所有的感受都是靠之後每一天的回味補上的,擁抱的瞬間我已被衝昏頭腦,缺氧,呼吸錯亂。

我不再害怕別人的笑,因為我察覺這世界上也有宥龍這樣透著陽光味道的微笑。隻是這笑裏的拘禮也會讓我在做白日夢的時候偶爾清醒:這份小心思也該禮貌地藏起來,不給他平添煩惱。

“老婆,你還沒收拾完啊?”

老公接過我手裏的照片:“這是什麽?欸,我怎麽從來沒看過啊?!”

“啊,都是我中學的照片。”

“你看你這時候,臉胖嘟嘟的,多可愛。”

“可愛?那時候可真是‘可憐沒人愛’。”

“你這照片是把誰剪掉了?”

他把我和宥龍的合照遞給我,確切地說,是有我和宥龍的合照。那天在後台,宥龍即將離開的瞬間,我鼓足勇氣說了聲:“要不,咱們一起合個影吧?!”我揮手招呼周圍的同學,包括他。拿到照片後,我剪掉了我和他之外的所有人。這一次,我終於不是因為討厭一個人而剪照片了。

“啊,沒誰,就是關係不好的同學被我剪了。”

“幼稚鬼。不過我更好奇的是,這個唯一被你留下的男生是誰?”

我收起照片,轉移話題:“快點收拾啦,今晚早點睡,明天就得搬去婚房了。”

“好吧。”老公不再追問。

我把照片放回同學錄裏,放回屬於他的那一頁。他給我的留言是:希望你風雨裏能單手打方向盤,晴天裏能坐在副駕駛吃零食。有能力生活,也有自信被愛。

我合上同學錄,也合上這段漫長的回憶。我已經忘記他笑起來的迷人樣子,忘記得知他戀愛時沒資格吃的醋有多酸,也忘記了這場盛大的暗戀為什麽讓我久久不能釋懷。我隻記得藝術節後跟他聊起那些被欺負的日子時他跟我說的那句話:“等我們畢業後,你回想起我時,如果會想到那段不開心的記憶,就幹脆把我也忘了吧。千萬記住啊!”

(1) 指初中時與主科(語、數、英、物、化)相對應的副科(政、史、地、生)。

(2) 大意為“因為你,我想陷入愛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