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麵情深

“都到這個時候了,你還覥著臉胡咧咧呢?有你哭的時候!”這是老媽摔門前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我對著空無一人的房間攤攤手。我又沒說錯什麽?不過是在他們對我進行每半年一次的“就你這成績以後能幹啥”的盤問時,第一次給出答案:“開家飯店唄。”

這聽起來草率的答案其實我已經醞釀了很久。每次逃課去網吧,我都會路過學校旁邊的一排飯店。老板們大都坐在門口曬太陽,稍微勤快點的則伴著收音機裏的評書聲擇著菜。還有比這更愜意的工作嗎?有燒菜的技能傍身,我也算反駁了從小到大教過我的所有老師對我的評價:你就是個廢物。

在這個問題上,我爸媽跟老師達成了一致意見。每次他們被老師叫去學校,總是罵我罵得比老師還激動,罵著罵著還嫌不夠熱鬧,當場表演互罵助興:“這就是你教出來的好兒子!”“還好意思說我,你管過他一天嗎?”其實我小時候他們也發生過類似的爭吵,隻不過議題是:“兒子這麽好看肯定隨我!”“你平時都不照鏡子嗎?”

老師沒見過這場麵,隻得勸他們消消氣,久而久之,也就沒老師再找他們了,我也就沒再見過爸媽同時出現。

宥龍說我是徹底自由了,以後在學校更得“橫行霸道”了。隻有我意識到,比所有人都罵你更傷人的是,所有人都放棄了你。

我去山西了,除了宥龍,沒告訴任何人——別人大概也不關心。

“去山西幹什麽?”

“要開飯店,不得做做市場調查啊?”

“你就說去玩不就得了。”

“咋的?你們這些準大學生能來場畢業旅行,我這沒考上大學的就不能?”

“別急啊,等我們這些大學生畢業了,還不是去給你們這些土老板打工。”

他好奇我為什麽選了山西。我說我平時最喜歡山西老陳醋,那兒的東西肯定好吃。他隻淡淡地說,這個理由跟我的人一樣淺薄。

那些跟團走的隻是在組隊打卡,我這種下了火車就隨便找輛公交車坐的人才是真正的神遊,目光所及皆是風景。可惜宥龍這樣的文科生都不懂。

公交車上的人陸陸續續下光後,司機透過後視鏡不斷觀察我這個釘子戶,猜想我究竟什麽時候下車。成全他,就這站了。

下車的地方看起來沒什麽趣味,除了我這個東張西望的外地人,路上的人都行色匆匆,無暇顧及四周本不存在的美景。剛剛在火車上我沒舍得吃30塊一份的盒飯,現下肚子裏叫聲已從小鼓獨奏演變成架子鼓合奏。抬頭一看,又是一排老板“放風”中的小飯店,還是熟悉的學校周邊畫風。蓋澆飯、魚鍋飯、壽司、一麵情深……用這個“一麵情深”的名字做網名我都嫌丟人,不過想到越是這種土氣的名字,越可能是地道老字號的本地美食,不妨一試。

“老板,你家有什麽特色菜?”

“一麵情深,這是我家的主打菜。”

“一麵情深……是菜名?”

“對呀,你第一次來吧,孩子?這是一道拌麵菜,是山西的特色美食,試一試?”

“整!”

老板走進後廚,其實就在不大的餐廳裏麵,在收銀台後麵。現在不是飯點,屋裏一個人都沒有,我直接走到老板麵前。

“這菜怎麽做的啊?”

“不難。你要好奇,就站這兒看著。”

“你不怕我學會了開一家一樣的餐廳啊?”

老板憨憨地笑著說:“小夥子,看你的樣子,不是理工大學的學生嗎?”

“理工大學?我哪能考上那麽好的學校啊。我想開家飯店,就開在學校旁邊。學生們因考試急得抓頭發時,我就在那兒曬太陽,多爽。”

“那你是不知道學生們還沒醒時我在做什麽,學生們睡午覺時我在做什麽,學生們周末悠閑地逛街時我在幹什麽。”老板不厚道地笑了,怎麽聽都像是嘲笑。

“有的孩子在我這兒吃完飯,不管過去多少天後鬧肚子,都有家長來說是我做的菜有問題;也有無業遊民隨手扔菜裏隻蒼蠅,就逼我免單;還有那吃了一口就當我麵吐回碗裏的……什麽人都有。”

“這麽奇葩?算了算了,我這心髒可受不了,我還是再想想別的出路吧。”

我們嘿嘿地笑著。好久沒跟人這麽輕鬆地聊天了,我甚至不介意告訴他我的心髒問題,多虧他沒看過我的成績單。

“老板,你們的招牌菜是什麽?”

在這樣輕鬆的氣氛中,她的出現一點也不突兀,即便我剛剛失掉了醞釀很久的職業規劃。回頭看她時,不知道是不是逆光的原因,她的一襲白裙自帶“仙氣”濾鏡。她的頭發隨便紮著,兩邊兩條細辮幹練地滑過細長的脖頸,不自然的假睫毛忽閃忽閃的,塗得不夠均勻的蜜柚色唇膏讓人不敢用“性感”來褻瀆,下巴也在柔光下顯得無比光潔、晶瑩。

“一麵情深,這家的特色菜是一麵情深。”這句話浮現在我的腦海裏,我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姑娘,正好我在給這個小夥子做呢。你也來一份?”

“好,加一份吧。”

她的聲音軟軟的,站在她旁邊的時候,我聽得更清楚。她用右手扯掉頭繩,微微晃了下頭,頭發散落下來。我聞到了她頭發的味道,心跳變得不太規律。

“好香啊……”我下意識地從嗓子眼兒擠出這幾個字,然後自覺失禮,趕緊看向老板。老板立馬應承下來:“香吧!其實很好做,你看著啊,把油倒進胡蘿卜絲中,加入麵粉,攪拌至每根蘿卜絲都包裹著麵粉,上鍋蒸十分鍾……再把炒香的配菜放進去,完成!”

老板端上兩盤“一麵情深”放在最近的桌上。我心虛地看了她一眼。她躲開了我的眼神,隻低聲問:“一個人嗎?那就……一起吃啊。”

“好啊!”脫口而出之後,我便有點後悔,剛剛好像應得太大聲了。

她輕輕撩起裙擺坐下,我坐在她對麵。為了讓心跳回歸正常跳速,我夾了一筷子菜放進嘴裏,抬起頭對老板說:“看你做得好容易啊,不過要想做出這個味道可不容易。”

老板擦了擦手,哈腰戳在收銀台前,說:“我做了幾十年了,熟練工,就是這麽簡單的一道菜。像我這樣不愛動腦子的人,就適合幹這樣的活兒。”

“誰愛動腦子啊?我還不想動呢!”

老板搖搖頭:“這愛不愛動腦子可不是你說了算的。有些人天生就愛想很多:做什麽?為什麽做?做多久?做了能掙多少錢?做的是不是自己熱愛的?尤其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幾乎每天都在焦慮。我這樣的人反而不會,當初做這個是因為我隻會做這個,數十年如一日,現在我閉著眼睛都能做。不是我說,小夥子,你就算真能開家飯店也幹不長。你會不甘心,你會嫌麻煩,到時候每一個小困難都會是你放棄的理由。”

“老板,你是怎麽判斷的?咱倆可是第一次見麵。”

“感覺!上了歲數就是這一點好,看人就是準。”他用手指了指我,笑著走出去繼續曬太陽。

“這大爺……”我看向她,想借機搭起跟她的話題。她禮貌地一笑,左手大拇指和食指捋過頭發別到耳後:“所以他說對了嗎?”

“或許吧。”

“怎麽還或許,確認自己喜歡什麽有那麽難嗎?”

今天之前,我會回答:“是的,很難。”但她的語氣讓我覺得,好像也沒那麽難。

“我也挺想學建築學的,知道為什麽嗎?”

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卸下戒備,跟宥龍都沒講過的話,此刻我就這麽輕鬆地講了出來。她讓我覺得無論說什麽都不會被嘲笑,即便那是種幼稚的想法。

“我小時候特別喜歡玩積木,還得過積木大賽一等獎呢!我就覺得,我特別有做建築師的天賦,以後肯定能建很多漂亮的房子。”

“積木還有比賽啊?”

“那可不!那就是啟蒙吧。”

她放下筷子,掏出手機翻了一會兒,遞給了我:“那你這專業人士看看,我的學校漂不漂亮?”她的笑容總是那麽幹淨,看不到一絲攻擊性,雖然“專業人士”這稱呼怪挖苦人的。

“嗯……設計得很有巧思,步移景異。”我拿起腔調,“這圖書館作為地標建築,背靠青山,前庭設噴泉,風水極佳。風格看起來也有近百年曆史了,跟旁邊的現代風教學樓遙相呼應,寓意貴校承古延新、薪火相傳。橫、縱兩條主幹道將學校整體分為四個功能區,規整又多元,寓意貴校學子百花齊放。”

我用表情問她怎麽樣,是不是有兩把刷子。

“可以可以,專業不專業的我倒聽不出來,但你肯定很有潛力。”幸虧有她略顯俏皮的神情,不然一本正經的我就真的太可笑了。

“你從哪兒看出我有潛力了?”

“感覺!女生就是這一點好,第六感很準。”

我相信她的感覺,因為即使在“感覺”裏,也從來沒人覺得我在哪方麵有潛力。積木比賽後沒多久,我的記憶裏就沒了積木,依稀記得是因為“過了玩的年紀,好好讀書”。結果,我讀的書也被爸媽撕掉了。那些帶圖的各國建築美學書,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帶圖的沒有正經書,正經書隻有文字和公式。

她指了我一下:“想啥呢?我們學校的建築係很有名的,加油,當我學弟吧!等明年你高考完,我就大二了。”

“誰跟你說我明年高考的?”

“這大暑假的,還在大學周圍晃悠的,不是像我這種來驗收寒窗苦讀成果的新生,就是你這種來這兒發誓要考上它的高二學生。”

我無奈地笑了笑。她的自信語氣打動了我,我不忍心讓她失望,不願說我不過是個剛剛落榜的人罷了。

“放心吧,明年等你迎新生的時候,一定會迎到我,不過要記得來建築係找我啊!”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回味那一餐“一麵情深”,不斷地想起自己小時候站在積木大賽領獎台上的樣子……以及如何一步步走到現在,努力與所有人為敵,包括曾經的自己。

但現在,有個人站在我這邊了,讓我不再害怕即將到來的未來。我們隻有一麵之緣,一同吃了“一麵情深”,她在理工大學等我,她相信我有這樣的潛力,未來會設計出跟她的學校一樣漂亮的建築。

不對,是我們的學校。

我推開家門時,爸媽都坐在客廳。再次看到他們兩個人在一起,我決定是時候跟幼稚的自己告別了。

“爸,媽,這下我可要‘上天’了,我決定複讀一年!”

老爸用力掐滅手中的煙頭,丟到我身上,氣衝衝地走過來:“複讀?我看你還不如服毒,上天上得更快。這幾天跑哪兒去了?”

“山……山西。”

他瞪大雙眼,怒不可遏地看著我,眼中的每一根血絲都那麽清晰。

“你跟誰說了?”

“我跟宥龍說了啊。”我不該這個時候還試圖扭轉氣氛,下一秒我爸的巴掌就重重地打在我的臉上。

“那你明年複讀的學費找他要吧……”這樣的巴掌和嗬斥我並不陌生,隻是在我重懷欣喜的時候,它顯得不合時宜,當頭潑來的不是冷水,是助燃怒火的汽油。

後麵他們在說什麽,我聽得不是很清,耳朵裏開始傳來陣陣嗡鳴聲。我後悔了,我不該動怒的。雖然我剛剛燃起的鬥誌被他再一次擊碎,但這又不是第一次,習慣便好。我也不該想那麽多,搞得心髒疼到喘不過氣。他們肯定後悔了,我記得的最後一點聲音就是他們在喊我的名字。

意識模糊前,我眼前又出現了那束光,逆光。我被身穿一襲白裙的女孩帶進一個夢境——

我拿著錄取通知書,眼前是那座古香古色的圖書館。

“同學,你哪個專業的?”

“建築係。你去年不就知道了嗎?!”照在我們臉上的陽光格外的暖。

“來,學姐幫你搬行李,等你收拾完宿舍,學姐請你吃‘一麵情深’。”

那不是夢,我確定。

這一刻的畫麵在我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這麽真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