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鶯,1942
範妮不知道是雅諾什自己認為平庸比世界上所有的形而上學都更真實,還是在引用別人的話。這並不重要,畢竟不是問題的關鍵。他站在講桌後麵,正準備做個演講。他顯然喜歡站在那裏。範妮忘了交作業,老師也沒提起。她滿懷期待地注視著雅諾什的一舉一動,仿佛她能從中讀到什麽——關於她的東西,盡管她痛苦地意識到這隻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但還是在等待,無論那是多麽微妙或令她害羞。
雅諾什小心翼翼地提起一個中型行李箱那麽大的東西,外麵裹著一層黑色塑料袋。他帶著明顯的激動,拿出一把鉛筆刀,劃開了塑料袋。全班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雅諾什身上。他故作玄虛地將寶貝大白於“天下”:那是一台開盤式老舊錄音機,機身寫著“TEAC A-3300SX”,開盤帶上寫著“麥克塞爾”。而且令人意外的是,他打算用寥寥幾句,向同學們解釋接下來他們要體驗的東西是多麽珍貴。同學們靜靜地坐著。範妮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她環顧四周,擔心別人聽到。雅諾什打開了錄音機,教室內立刻響起美妙的鳥鳴——一隻鳥兒令人惆悵的囀鳴聲。範妮轉過頭去,麵朝牆壁,她的心跳和鳥叫聲交融在一起。
這樣的聲音持續了幾分鍾,然後另一種聲音從遠處傳來,起初微弱,好像在猶豫,在思考,舉棋不定。那是一架飛機的聲音。但它很快變得震耳欲聾、氣勢洶洶,幾乎淹沒了鳥兒的歌聲。範妮很想站起來,想離開,走出這個教室,甩掉錄音招來的悲傷。飛機在她的腦海轟鳴。她凝視著牆壁,口中湧出唾液,吐不掉又咽不下。轟鳴聲逐漸變小,很快結束了,錄音機發出哢嗒一聲。那機械的聲音讓範妮如釋重負。
學生們靜靜地坐著,好像在等待雅諾什的指示,等待他下達任務或是做個解釋。雅諾什以他一貫的權威口吻說道,他們聽到的錄音是1942年5月19日在英國錄製的,是一隻夜鶯和一架從德國柏林或科隆的空襲任務中返回的蘭開斯特轟炸機的聲音。雅諾什的演講結束了。他把東西收拾好,坐回自己的位置——範妮的前座。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那是淡淡的樹脂味,或許是一種香料味。令她大吃一驚的是,雅諾什突然從椅子上轉過身來,遞給她一個蘋果,問她要不要吃。雅諾什直率地告訴範妮,她的臉色有點蒼白。範妮點點頭,但她隻能吃一半。雅諾什徒手將蘋果一分為二,把一半放在範妮麵前,然後轉過身去。範妮聽見他咬果肉的清脆聲響。她也咬了一口,蘋果酸甜可口,但她隻吃一口就飽了。
在去火車站的路上,範妮想起了那顆釘子,手臂上的傷在刺痛。她意識到,當她感到悲傷、充滿渴望或被另一種無法抗拒的情緒所壓倒時,她的外表卻從不泄露她內心的感受。是因為她太靦腆嗎?還是因為她太禮貌,就像那些對外界敬而遠之的人一樣?不管怎樣,她認為悲傷是一個人應該保守的秘密。
當範妮回到家,走進漆黑的房間時心想,或者確切地說,她清楚地意識到她沒有在周圍世界中建立起任何東西,她的人生一無所獲。如果沒有悲傷,可以說沒有什麽東西是屬於她的。她劈柴、吸塵、洗衣服,把疊好的衣服掛在該掛的地方,上衣在這兒,夾克在那兒,內衣在抽屜裏,褲子在衣櫥的架子上。她唯一想念的,孤寂的生活中唯一在乎的,是雅諾什。這是一種奇怪的渴望。她怎麽能時刻想著一個她不熟悉的人,而不是提醒自己很可能會被拒絕?在教室裏,在校園裏,即使用蘋果表示體貼之後,對雅諾什來說,範妮還是個可有可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