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夢

每逢星期六,範妮都去教堂。阿爾姆有時看起來無精打采,焦躁不安。當他們各忙各的時候,範妮會納悶他為什麽沉默不語。但他的憂鬱一般不會持續太久,氣氛很快就緩和下來,他們會開始交談,無一例外都是阿爾姆先開口。他們的對話——其實是阿爾姆的獨白——主題之一是世界是否真的在發展和進步。阿爾姆對此表示懷疑。他認為盡管人類不斷獲取新認知,發展新知識,但失去的也同樣多,浪費的東西也多,而且永遠無法彌補。在範妮和阿爾姆生活的這個時代,有和普魯斯特、柯萊特、卡夫卡和凡爾納才華不相上下的作家嗎?還有什麽可以超越鮑沙其、基頓、格萊米永和奧菲爾斯的電影嗎?範妮不可能全部了解阿爾姆一口氣說出的所有例子。每當這個時候,範妮覺得阿爾姆不是在尋求她的理解或讚成,而是這個命運多舛的人在尋找繼續前進的動力。

但大多數時間,阿爾姆心情很好,像父親一樣大步走來走去,誇耀範妮的工作做得多麽出色。誰能像範妮那樣把這裏保持得幹淨整潔呢?誰能把銅器和銀器擦得鋥亮呢?或者他會熱情洋溢地大聲朗讀,好似他選擇的文段是被遺忘或新發現的寶藏,他要讓它們重見天日:“托拜厄斯挖到了一個神像,一個帶著輕蔑微笑的神,誰知道在泥土裏躺了多久。”在絮絮叨叨的過程中,他也不斷讚揚範妮工作努力,說她是一個受上帝祝福的人。當她打掃長廊,或爬上梯子,撣掉線腳和裝飾上的蜘蛛網時,阿爾姆會對她說這些。有時他的感慨來得毫無來由:和範妮一起度過上午時光,真是太愉快了!每次範妮離開教堂時,這位情緒多變的牧師都會站在門口,帶著誇張的感激之情深深鞠躬。

在一個寒冷的日子裏,他們站在教堂的台階上。範妮要回家了。阿爾姆關掉了燈,鎖上了門,說他會陪她走一段路。但他們沒有出發,還是站在台階上。黃昏降臨。西邊的天空閃耀著珍珠貝母般的柔和光彩。阿爾姆眯起眼睛,指著一架飛機,它的尾跡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奇妙的淡紅色線條。路上停著幾輛卡車,一輛是空的,另一輛裝滿了礫石,噴出的尾氣在冷空氣中筆直上升。阿爾姆點燃了一支香煙,那是夕陽映襯下的另一根煙柱。在這樣的時刻,阿爾姆說,在這樣的時刻,你不可能不需要信仰。範妮不確定他是什麽意思。他說的是什麽樣的時刻?是微光閃爍的天空嗎?還是路上停的那些像發電機一樣吵個不停的卡車?他沒有信仰嗎?怎麽說他也是個牧師。範妮問起他,回答是毫不猶豫的,他當然有信仰。相信是他的責任,而且他相信了。他相信看不見摸不著的事物。範妮問他是不是指上帝。沒錯,他是指上帝。但他希望自己也能相信這個世界,相信人類,就像相信上帝,信任神秘莫測的造物主一樣。

範妮要走了。

他們在商店門口分手。

晚上範妮做了個夢。由於是在鄉村長大,她經常夢見動物。這個夢似乎與牧師有關,又毫不相幹。她牽著一匹瘦弱疲憊的馬,穿過一片荒蕪蕭條的鄉野。但後來,就像魔杖一觸,夢境突然變了——夢總是這樣。範妮騎在馬背上,馳騁在鬱鬱蔥蔥的牧場上。她牢牢地握著韁繩和轡頭,引導著馬兒,仿佛太陽和風在馬的鬃毛裏歌唱。翌日清晨,她一睜開眼睛就想起阿爾姆讀給她聽的一句話:“友誼?更清楚地表達你自己。我以前從未聽過這樣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