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獲釘子的喜悅

範妮一個人在校園裏閑逛,嘴裏嚼著一根樺樹樹枝。她嚼幾口,吐掉,又咬了一塊。正嚼著,上課鈴響起。就在那一刻,仿佛要協奏似的,如同一把手提電鑽在一條小巷裏響了起來。範妮看到雅諾什在噴泉邊——因為是冬天,噴泉已經關閉了。他和另一班的幾個女孩在一起,看起來心情很好,正指手畫腳地對她們講著什麽。範妮以前從未見過他這麽激動。回教室的路上,範妮從雅諾什身旁經過時,聽到他在講特殊的山地構造。山地構造?他為什麽要講山地構造?那兩個女孩為什麽那麽感興趣?

當門在她身後關閉時,範妮站在那裏,猶豫了一會兒。走廊裏人來人往,人們向她投來的目光並沒有使她感到不安。她撫平心情,走進教室,坐回自己窗邊的位置。不久,雅諾什匆匆走進來,撲通坐在她的前排。他在手機上輸入了一些字,然後把它放回褲子的後口袋。他在給其中一個女孩發短信嗎?關於約會地點?急急忙忙發了個調情短信?鳥兒在校園外圍霜打的樹枝上快樂歌唱,但和這些冷漠的人在一起,範妮感覺不到一絲安慰。

在火車上,範妮發現那枚釘子不見了。她搜遍了外套的所有口袋,沒找到。是不是哪裏破了個洞,所以釘子掉進了內襯裏?範妮站了起來,把所有的褲子口袋都摸了一遍。家裏也找遍了,她甚至掀開床單,把枕套翻了過來,用手電筒仔細察看了床底下。都沒有收獲,釘子不見蹤影。她垂頭喪氣在床沿邊坐了下來,想哭,就像她試圖阻止母親離世卻沒有成功那樣——傷心欲絕地痛哭。那是在事故發生後很久,而且是在夢中。她沒有哭,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她為自己如此輕易地失去控製而感到羞愧。這是一種矛盾的感覺,好像她辜負了她對自己的信任。因為這真的令她大吃一驚。她需要更多的自製力來克服自己關於釘子的愚蠢想法,但她無法做到。

範妮走到花園裏。外麵下著雪,她張開嘴,閉上了眼睛。然而,她心裏想象的是春天。樺樹葉像一枚枚銀幣,折射著陽光。空氣中彌漫著茉莉花、稠李和紫丁香的芬芳。她感到呼吸困難,又覺得很難屏住呼吸。她不確定到底是什麽感覺。她想象著自己是一片繁茂森林中一棵燒焦的小樺樹。“羅馬已經不再是羅馬”,但她沒有認清自己的狀態。她要麽死去,要麽成為一棵隱匿在叢林深處的小樹,永遠不得動彈。不要,她無需窺探自己的內心,就知道自己不想成為被動消極的植物。她還擁有可以改變的,甚至是狂熱的東西。她的內心進行著一場大戰。她站在雪地裏,看起來那麽柔弱,卻承受著一場比她自己還大的較量。她思緒混亂,麵容卻異常堅定,像一個視死如歸的勇士。但是,她要戰勝什麽,才能找回內心的安寧?她要想些什麽,才能克服自己的不安全感?她完全明白沒有所謂的避風港。她希望自己能記得住所有美好的時光,卻想不起來任何清晰、愉快的回憶,所有將自己從困惑和焦慮中解脫出來的嚐試都以失敗告終。她向後撥了撥被雪花浸濕的頭發。

她太不討人喜歡了!她覺得自己很討厭,有時讓人無法忍受。但她又能怎麽辦?她似乎大多數時間都把自己隱藏在一片陰霾當中,仿佛她的思想、感覺和夢想都因為不為人知而有了新的意義,然而她的秘密隻對她重要。她經常試圖從日常事物中尋找意義。她會在嚴寒的冬日清晨,漫無目的地在田間徘徊,心想所有被遺留在田裏的稻草都是不可思議的,都有自己的使命,就像那些被送去磨麵的稻穗一樣寶貴。但是,如果事物的意義隱藏在它們有限的生命中,又有什麽意義可言?孤獨沒有任何好處。孤獨可不像獨立或正直那樣重要或珍貴。最重要的是,孤獨意味著絕望和缺失。範妮的所思所感都被忽視了,飄落的雪花對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因為她願意認為事實就是這樣,所以她就這麽認為了。

濕冷的空氣使她猝然咳嗽起來。她彎腰吐了一口痰。在隨後的寂靜中,她隱隱約約聽到了汽車引擎聲,然後是車門關閉聲和腳踩在冰凍泥土上的嘎吱聲。是阿爾姆,他笑著,但表情依然凝重。他一言不發,給了範妮一個擁抱。他的胡茬刮到了範妮的臉頰。他默默地站著,臉上仍然掛著不自然的笑容,好像在試圖彌補自己的某種缺點。月亮隱沒在厚厚的雲層後麵。在一片黑漆漆中,阿爾姆問範妮是否願意開車去兜兜風。範妮對這個奇怪的、不合時宜的請求感到困惑,但她無法讓自己說不。第二天她得早起上學,但她現在還是可以去。

他們向城裏開去。盡管時候不早了,交通仍然擁擠不堪,就像血液循環受阻。阿爾姆播放了音樂。CD播放器上顯示“莫紮特”,後麵是長長的一串標題。範妮讀了好幾遍“沃爾夫岡·阿瑪多伊斯·莫紮特——降E大調小提琴與中提琴交響協奏曲K.364,莊嚴的快板”,仿佛這是一個她必須要解開的謎題。

雨夾雪下得越來越大,他們倆靜靜地坐在濕漉漉的擋風玻璃後麵。凍雨就像一個粗魯的家夥,逼著他們開口說話。但迷人的音樂充斥著整個車廂——不可能打斷它,更不可能關掉播放器。說什麽呢?範妮沒有什麽好說的。對於這次驅車出行,她雖然不情願,但始終表現得很有禮貌。她知道阿爾姆有心事。他想跟她談談,告訴她一些重要的事情。阿爾姆生病了嗎?快要死了嗎?胃癌晚期?這是要向她告別?

在一座橋的中央,阿爾姆毫無征兆地變了道。車輛呼嘯而過,有人憤怒地按響了喇叭。範妮透過護欄的縫隙看到絢爛的城市燈火,像實驗台上擺滿了五顏六色的瓶子。阿爾姆為這一突然而危險的舉動道了歉。他剛才心不在焉,這令他很難為情,而且這麽晚來找範妮真是太荒唐了。他希望範妮能原諒他。範妮會嗎?一列貨運火車從橋下經過,噪聲讓範妮無法回答。沒有什麽不可原諒的,隻要阿爾姆主動解釋,她就不介意。她想回家,她很累,也厭倦了阿爾姆,但隻要能睡上一覺,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阿爾姆把範妮送到路邊,舉手告別,然後驅車離開了。範妮剛才出去前忘記鎖門了。她走進屋去,沒有開燈,直接在黑暗中摸索著上床睡覺。幸運的是,她的疑慮還不足以讓她失眠。她幾乎一躺下就睡著了,而且沒有做夢。

第二天,天氣變幻無常。在上學的路上,範妮想,不管阿爾姆想告訴她什麽,她慶幸阿爾姆沒有說任何懺悔或告別的話。她坐在課桌前,試著用心聽課。雅諾什沒有出現,與其說想念他,倒不如說鬆了一口氣。生物老師正在講微生物的知識,範妮很難聚精會神。她隻聽到了一些奇怪的單詞或短語:“獨立的生命形式”“含鹽度”“輪蟲”“酵母提取物”和“蟎蟲”。她想起了前一天晚上阿爾姆在車裏播放的音樂——莫紮特,還有她不了解的一個概念:莊嚴的快板。她以幾乎察覺不到的嘴唇動作無聲哼起那首旋律,但很快就放棄了。她把椅子往後仰了仰。地板上有什麽東西嘩嘩作響。一定是椅子腿碰到了什麽。聲音很輕,絲毫沒有影響到老師講課。她身體前傾,彎下腰,用指尖碰觸著地板。釘子就在那兒,它又亮又尖。她偷偷把它撿起來,像竊賊一樣小心翼翼地塞進後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