獾
卡倫和範妮又一次偶然相遇。她們在購物中心的自動扶梯上撞見了對方。卡倫正要去樓上買一雙雨靴,範妮則從藥店買了止痛藥。卡倫說她想過聯係範妮,但每天都很忙。不過這樣很好,她說,因為她喜歡工作,喜歡把事情做好。她們一起走出商場,走到範妮那輛沒上鎖的自行車旁。雨下得很大。範妮套上夾克衫的兜帽,把拉鏈拉到下巴。卡倫提出開車送她回家。卡倫有一輛皮卡,後麵可以放自行車。範妮當然非常樂意搭她的車。
卡倫走到皮卡車邊,把防水布拉開,然後不知所措地站著。剩下的事兒就交給範妮。範妮把備用輪胎推到一邊,把自行車抬到後車廂。她知道這樣炫耀自己的體力是一種不禮貌的行為,但她無法控製自己。卡倫甘拜下風。天哪,範妮真強壯!對於這樣一個身材瘦削、四肢修長的女孩來說,範妮確實很有力氣。
她們一路上沒怎麽說話。雨刷器唰啦啦地劃著擋風玻璃。卡倫開車像蝸牛一樣慢,至少範妮覺得很慢,所以花了很長時間,但和朋友在一起感覺真好。沒什麽重要的話要說,也沒什麽重要的事要做。在傾盆大雨中,坐在一起就足夠了。
停車時,範妮問卡倫是否喜歡住在農村,是否過得順利。範妮問這些,主要是為了拖延時間。卡倫沒有飼養牲畜,所以並不麻煩,不過她想來年春天養幾匹馬。範妮打開了車門,卻坐在原地不動。雨忽然停了。她直視著卡倫,下意識地說,她希望卡倫一個人生活。她沒有說“獨自(1)生活”,而是用了“一個人生活”這種表達,不管怎麽說,範妮相信卡倫會理解她的意思。卡倫什麽也沒說,麻利地解開安全帶,湊過去吻了吻範妮。範妮目瞪口呆,立刻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唇。卡倫又吻了她,隻是這次範妮閉上眼睛,接受了。但是,卡倫得趕緊走了。她們應該很快再見麵吧?明天可以嗎?範妮點點頭,那太好了。她把兜帽拉開,在車子的側窗裏,她看到自己的頭發像一叢堅果樹。範妮下了車,直接踏進了一個水坑。卡倫揮了揮手,然後倒車到馬路上。前照燈的光束照亮了路旁被冬雨打濕的樹幹。卡倫的汽車加速,消失在樹林後麵。
第二天,範妮在放學回家的火車上時,她的手機響了。她從口袋裏掏出來一看,是個陌生號碼。她有些遲疑地按下接聽鍵,清了清嗓子,簡短地問候了一聲。是卡倫打來的。她問範妮想不想去森林裏散步。卡倫說上次她走過很遠的路,在山坡上發現了獾窩。她確信裏麵有一隻獾,因為她聽到了打鼾聲,聽起來像一個人在睡夢中急促呼吸一樣。範妮沒有立即回答,不是因為她拿不定主意,而是因為忽然覺得這個邀請非同小可。她用一根手指摸了摸嘴唇。幾年前,她下決心要當修女。現在回憶起來真是太奇怪了!她的母親很納悶:範妮長得這麽漂亮,為什麽要去當修女呢?但範妮態度堅決,不肯動搖。你可以在那裏盡情地美麗,而不用承擔任何後果,範妮辯稱,這就是修道院的好處。
卡倫又問了一遍範妮要不要去。要的,範妮要去,她連忙答應,她當然想去散步。
火車飛快地駛過農田。一個孤單的人正沿著森林邊緣,在一片泥濘的田野盡頭走著。他來回踱步,步履蹣跚。他在做什麽?在找什麽東西嗎?範妮遙望著那個彎腰駝背的身影。當火車繞過山坡上的一個居民區時,那人突然從視野中消失了,就像他突然出現一樣。
卡倫倒車進了院子。紅色的刹車燈在傍晚的灰色薄霧中亮了片刻。範妮站在窗前,一看到她的朋友,就很自然地想起了雅諾什。起初範妮並沒有意識到,隻是她的這位同學自動跳進了她的腦海——還是那個熟悉的形象。範妮很惱火,雅諾什又出現了。她為什麽要感到內疚?雅諾什為什麽不放過她?範妮知道她這是無理取鬧,雅諾什顯然沒有糾纏她。她握緊拳頭,朝自己的胸口捶了一拳,奇怪的是,心思立刻平靜了下來。
卡倫在車旁等著,仿佛在聆聽想象中的回聲。範妮想,在灰暗的天氣裏,卡倫看起來嬌小玲瓏。
她們沿著泥濘的拖拉機車轍進入了森林。車子在坑坑窪窪的路麵上上下顛簸,左右搖晃。範妮的頭在副駕駛門上方的把手上撞了好幾次。盡管很疼,她還是噗嗤笑了。卡倫道了歉,但她確實無法避開。十五分鍾後,她們到了一處白雪皚皚的高地,從那裏可以俯瞰山穀中交替相間的田野和森林。然後她們又往下走,經過了一片鬆樹林。範妮一向喜歡鬆樹筆直的紅褐色樹幹。天開始下起了凍雨。
她們在一片砍伐過的林間空地上停了下來。空氣中彌漫著樹脂和剝落的濕樹皮的氣味。她們穿上卡倫事先準備的雨靴,戴上又厚又硬的勞保手套,沿著一條穿過樹林的小路走了一小會兒後,來到一個斜坡上,那裏有幾棵倒下的樹。森林地麵很滑,她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相互攙扶。範妮不明白卡倫怎麽會一個人來這兒。卡倫看起來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她真的是偶然發現這裏的嗎?她可能是一時興起,想開車逛逛山林,然後沿著林間小徑走到這片崎嶇山地的。
獾的窩藏在一個石洞裏。卡倫帶頭悄悄走下山坡,忽然駐足不動,把一根手指放在嘴唇上。她就是在這附近聽到過獾的打鼾聲。範妮以前從未見過獾。她蹲下來,好奇地窺視所有的孔洞和縫隙。兩個女孩盡可能保持安靜,以便能聽到或瞥見那隻動物,但耳邊隻有各種環境噪聲:樹葉沙沙聲、溪流嘩嘩聲、禽鳥嘰喳聲。
範妮知道獾生性暴躁,但她不顧危險,在石頭間興奮地爬來爬去。過了一會兒,卡倫向範妮招了招手。她們蹲下身。卡倫指著一條被一根翹起的樹根半掩著的狹窄通道。清晰響亮的呼吸聲從洞口傳來,聽起來確實像人的呼吸聲,而且節奏也一樣。她們成功找到了那隻動物。
範妮很興奮,想盡量靠近洞口往裏瞧,可是卡倫把她拉了回來。不要冒不必要的風險。盡管這隻動物顯然已經睡著了,但對它來說,睡與醒之間隻隔一層紗。她們席地而坐,竊竊私語,仿佛兩人心有靈犀,一點就通。獾不時咕嚕一聲,卡倫和範妮就陷入緊張的沉默中。卡倫說獾咬人很厲害,一咬住就不放,直到把骨頭咯嘣咬斷。
範妮俯身在地,試圖看清那隻黑暗中的動物。當她以這種不舒服、不自然的姿勢趴著時,她感覺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一隻又大又黑、泛著藍光的甲蟲爬過她的手。範妮暗自咒罵了一聲,用手指輕輕彈了一下。甲蟲向前飛起,然後後背落地,四腳在空中亂舞。卡倫趴在範妮身邊。她們用手掌撐著地,準備好隨時跳起來逃跑。
從窩裏傳來的聲音很奇怪,像有人一直在低聲抱怨。卡倫猜測這隻動物整晚都在外麵覓食。洞口有一股淡淡的腐肉臭味隨風飄散。卡倫問範妮,動物是否會做夢。對此範妮沒有什麽真知灼見,所以搖了搖頭。這隻獾好像在做噩夢,她想。卡倫茫然地看著她。範妮乖巧地低聲說,也許動物的確能在夢境或幻覺中看到東西。許多動物都有本能,即使它們在睡覺,也能夠通過夢中的印象,注意到周圍環境中的動靜。她覺得她的解釋很牽強,所以止住話頭,幹脆說了聲不知道,然後站起來伸了伸懶腰,從一塊石頭跳到另一塊石頭,離開了洞口。卡倫跟著她。範妮沒有轉頭,徑直沿著倒下的樹木向山坡走去。
這時天色已晚,森林裏溝壑遍布,一摔倒就可能很難再爬起。很快,卡倫的手電筒照亮了前路,這下走起來容易多了。範妮後悔自己竟然如此魯莽地評論她一無所知的事情。動物是否做夢?難道自己知道什麽嗎?她不希望自己賣弄不確定的、道聽途說的觀點。
當她們回到樹林時,範妮握住卡倫的手,向她道了歉。卡倫感到不明所以。什麽意思?範妮為什麽要道歉?卡倫將手電筒的光打在範妮的肚子上,好像要看穿範妮無依無靠又單純善良的內心世界。範妮搖了搖頭,沒事,隻是個誤會。這一天,兩人之間的親密相處、包容和坦誠使她們建立了一種微妙的關係。當和卡倫一起穿過鬆林時,範妮感到心安意適。
可是一回到車上,範妮的心情完全變了——內心隻有懷疑和糾結。當她回到家,又是孤單一人時,當她睡覺前在浴室裏洗漱,下巴上沾著牙膏泡沫時,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覺得沒有人真正喜歡她。
(1) 在外語中,“獨自”還有孤獨寂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