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機緣

那是十月的一個星期天。一個女孩沿著山穀北側蜿蜒曲折的土路騎車而來。從遠處看,這條土路猶如秋日田野和平緩山坡之間的分界線。範妮從廚房的窗戶看到了那個騎車的女孩。她把麵包放在案板上,目光跟隨著自行車。騎車人消失在小溪邊茂密的樹叢後麵,再過一會兒,她就會從範妮的房子前麵經過。

範妮半開著窗戶。一股腐敗的草味從菜園裏飄進來,連日的雨水使土壤飽和,長時間的潮濕使植物處於垂死邊緣。可是,她去哪裏了?範妮探出身子,以便看得更清楚。這一小段路通常隻需要幾秒鍾,但現在差不多過了一分鍾,那個女孩才再次出現。她推著自行車,一瘸一拐地走著。盡管天氣陰沉,她還是穿著薄連衣裙和羊毛開衫。車把和車架上沒有掛籃子,也看不到背包,顯然,她並不打算長途旅行。範妮向窗外吹了一聲響亮的口哨,但她立刻就後悔了。她想躲起來,但那樣就有點不禮貌了,而且不管怎麽說,對方已經看到了她。女孩揮揮手,說了一句範妮沒聽清的話。範妮把窗戶開得大大的,叫那個陌生人在原地等待。

那個女孩很健談,範妮一走到她跟前,她就伸出手來,像老朋友一樣說,天要下雨了,所以最好還是趕緊回家。範妮看了看她的膝蓋。她的緊身褲破了一個洞,膝蓋被擦傷,正在流血。流血是好事,範妮說,血會清理傷口。自行車的輪胎被紮破了,但這不是問題,範妮可以修好。她比範妮大幾歲,大概二十多歲。她道了聲謝謝,並承認自己不太擅長這類事情。她不停地說這說那:秋天的太陽似乎變小了,不覺得奇怪嗎?毫無疑問,這隻是她的想象,但真的太驚人了,所以她不禁感到好奇。是的,很奇怪,範妮意外地同意她的說法,太陽看起來確實比以前變小了,也許這與寒冷的天氣有關。範妮知道這個陌生女孩隻是在和她套近乎,但她很想好好表現。

範妮推著自行車,和女孩一起走到房子跟前。範妮走進屋去,盛了一盆水,拿出她的工具包,準備修補內胎。她用螺絲刀小心地將外胎推到一邊,拉出內胎,給它打滿氣,然後按在水裏。那個女孩睜大眼睛看著,仿佛她正在目睹一種魔法。找到了,範妮說,指著黑色橡膠上一個小小的裂口冒出的氣泡。她擦幹裂口處,用細砂紙打磨,粘上一塊補丁,然後摩擦車胎補丁,直到膠水變幹。

女孩站了起來,再次伸出手。範妮手指上的膠水粘在那個女孩的手上,但她似乎沒有在意。她們做了自我介紹。女孩叫卡倫,本來想去湖邊,沒有什麽特別的事兒,就是想透透氣。出門前她沒有穿禦寒的衣服。她抬起頭,做了個深呼吸。外麵剛下起蒙蒙細雨,但她的羊毛衫早有了一股潮味。

她指著地麵,問範妮那塊黑乎乎的是什麽——看起來像血。卡倫給範妮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要說什麽的時候,總是會用手指著那個東西。範妮從地上找到了氣門嘴帽,把它撿起來,擰在輪子上。不知卡倫想和自己一起去森林裏采蘑菇嗎?提議剛脫口而出,範妮就後悔了。她問得是如此不假思索,幾乎什麽都沒有考慮。但範妮不想讓卡倫離開這裏,不要這麽快,不要現在。

卡倫騎上自行車,壓了壓車把,檢查了一下內胎是否真的修補好。範妮感到尷尬,不僅是因為她的提議,也是因為她的提議沒有得到答複。卡倫咕噥著,天氣太冷了,不能遊個泳真是可惜。卡倫說了什麽對範妮來說並不重要,隻要開口就好,這句不著邊際的話讓她鬆了一口氣。

範妮說她知道一個地方,那裏有很多雞油菌。卡倫脫下了她的羊毛開衫。她得向範妮借幾件保暖的衣服或一件外套。範妮點點頭。她邀請卡倫進屋,領著她穿過了碎石路。

一進屋,卡倫就四處走動,看看這個瞧瞧那個,好像在現場看房似的,每間屋子都檢查了一遍。範妮的家真是不錯。家裏沒有其他人嗎?她是獨生女嗎?範妮簡單解釋了一下。卡倫並沒有大驚小怪,隻是同情地搖了搖頭,走過去站在客廳的窗前。窗外是覆盆子叢,她欣賞著風景,顯然心情很好。然後,她又指著遠處,叫道:看那一大群鳥!真是太可愛了。這一切都那麽可愛,那麽美妙!你說是不是很奇怪?在英語中,一群海鷗的說法是“一棉束的海鷗”,一群魚的說法是“一學校的魚”,這些聽起來還能用邏輯解釋,但一群烏鴉竟然是“一謀殺案的烏鴉”(1)。沒錯,這種表述確實很奇怪,範妮表示讚同。烏鴉謀殺案,聽起來像是犯罪小說的標題。

範妮有個習慣,喜歡聽別人——完全陌生、從未和她交談過的人——說話。她會懷著極大的興趣去聆聽一個與自己毫無瓜葛的人說的話。當她意識到自己以後再也見不到某人時,她就會懷著一種奇特的感情,試圖掌握或記憶這個人說話的語氣。通過模仿來記住別人是相當幼稚的,但她覺得非常有趣。她的父母在世的時候是怎樣說話的?她記不清了,但她覺得他們從來沒有談過什麽特別有趣或有意義的事情。

不一會兒,兩個女孩一起上了山。她們穿過鬆樹林,踩過從泥土裏露出的石頭,跳過濕漉漉的窪地裏**盤結的粗大樹根。她們終於找到了範妮所說的雞油菌。就在一周前,範妮在被砍伐的樹木後麵意外發現了這些黃金佳肴。她已經采得夠多了,把大衣的口袋塞得滿滿的,但還是剩下了很多。她倆每人提了一個籃子,開始采摘起來。範妮心裏對她與卡倫的一見如故感到困惑。她覺得她們之間有某種相似之處,當然是在氣質方麵,兩人都既體貼又率真。

卡倫告訴她,她剛搬到這一地帶,買了一幢農舍正在翻修。她說後半句時明顯用了嘲諷的口吻。範妮不確定卡倫在嘲諷什麽或在嘲諷誰,還是在兩頭下注,因為她知道這次新嚐試的結果並不確定。不管怎麽說,卡倫很坦率,範妮認為這是她信任自己的表現,而這意味著範妮也可以報之以信任。她知道她的想法很天真——即便不是徹頭徹尾的幼稚——但她仍然覺得這是她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一個人可以隨便去想象,不是嗎?畢竟,想象不會傷害任何人。任何事情想象起來都很簡單,一個人當然可以讓自己奢望一些美好的東西。這不會有任何風險——她們隻是在一邊采摘雞油菌,一邊談論著美麗的景色:整個山坡紅黃相間,色彩斑斕,樹幹縫隙間閃耀著銀灰的天空。她們彎著腰走來走去,一遍又一遍地感歎能夠采到這麽多蘑菇是多麽令人開心。她們在一起,像是兩個失散多年的親人找到了彼此,即使這是她們唯一一次相遇,兩人也得原模原樣回到自己的生活中。

天已經黑了,兩人提著籃子滿載而歸。卡倫提議她們應該再見麵。範妮很激動,因為這句話卡倫說得一點也不含糊,而且還不是由範妮自己提出的。在道別之前,卡倫說,重點是要重複去做,要不斷自我更新。範妮不是很理解。也許卡倫是說,下次見麵時,她們都會有所改變。即使隻是幾天的時間,她們也會跟以前不一樣,雖然她們已經彼此相識,可以一見麵就聊起來,但對於這些難懂的話語,範妮除了點頭,還能做什麽呢?但她打心眼裏高興,因為她和卡倫情投意合。

(1) 在英文中,一群海鷗是“aflockofseagulls”,其中量詞“flock”為棉束的意思;一群魚是“aschooloffish”,其中量詞“school”為學校的意思;一群烏鴉是“amurderofcrows”,其中量詞“murder”為謀殺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