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水滸傳》的典型性格描寫和結構特點
《三國演義》所歌頌的是曆史上的英雄,帝王將相型的人物。《水滸傳》描寫了現實社會生活,歌頌的是下層社會有勇氣反抗上層統治階級惡勢力的人物,所謂江湖上的英雄,綠林好漢。
《水滸傳》是典型的。所反映的社會現象,不隻是北宋末年,乃是宋元社會所共同的。
《水滸傳》的高度現實主義尚存在於善於描寫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各有各的性格麵貌。
如林衝、楊誌、魯達三個軍官,性格不同,如茅盾的分析(1),善於從階級意識去描寫人物的立身行事,是《水滸傳》人物描寫的一大特點。這三個人都是軍官,起初都沒有想到要落草,大概都是想往上爬建立一番事業的。三個人階級出身不同,楊誌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所以一心不忘做官,封妻蔭子的念頭是不斷的。第一次為了花石綱失事而丟官,複職不成,落魄賣刀,無意中殺了潑皮,因此充軍。不料因禍得福,又在梁中書門下做了軍官(隻要有官做,梁中書也是他的好上司)。終於又因為失陷了生辰綱,隻得亡命江湖,落草了事(按:楊誌先打梁山經過,王倫勸其落草,不肯答應。此時他還熱衷於複職。又,押送生辰綱時,一味鞭打下人,不團結群眾,顯出他自高自大性格)。林衝出自槍棒教師的家庭,是屬於小資產階級的技術人員,他有正義感,但苟安於現狀,遭到壓迫陷害,隻是逆來順受。所以在野豬林中,魯達要殺兩個解差,反被林衝勸止。到了滄州以後,安心做囚犯了,直到高衙內又派人來害他性命,這才殺人報仇,走上了落草的路(按:林衝知道人家欺侮他的妻,心中不憤,及至見了高衙內,手就軟了,“不怕官,隻怕管”。對上司無可奈何。不料高俅設下白虎堂的圈套陷害他。林衝有家產,有妻子,多所顧慮。但到滄州後,火燒草料場,方知敵人步步逼緊,無可脫逃)。魯達,一無顧慮,敢作敢為,也就不曾吃過虧。無親無故,一條光棍,也沒有產業。光景是貧農或手藝匠出身而由行伍提升的軍官。我們對於楊誌,雖可憐其遭遇,卻鄙薄其為人。對於林衝,既寄予滿腔的同情,卻又深惜其認識不夠。對於魯達,除了讚歎,別無可言。《水滸傳》描寫人物於相同之中,有不同。從三個人物的思想意識上說明三人出於不同的階層。描寫三個人的性格,處處都扣緊了他們的階級成分。魯達與李逵在粗率、單純、沒有心機方麵是相同的,但是李逵比之魯達顯得更有較多的農民性格的特征。魯達比李逵用心較細些,這是做軍官生活的經驗的體現。因此,可以說善於從階級意識去描寫人物的立身行事,是《水滸傳》人物描寫的一個特點。
《水滸傳》寫出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水滸傳》的人物形象又有著作為個人特征的鮮明個性。人物個性和他所代表的社會力量,在生活的真實的洪流中完全統一了起來。徐士年說:“在這樣一個封建統治昏天黑地的時代裏,人民的反抗也如火如荼。這是一個階級矛盾極其尖銳,人民痛苦水深火熱的環境。《水滸傳》通過活生生的形象,深刻地表現了這個環境。”(2)
武鬆是住在城裏的下層市民,從他的哥哥武大在縣城裏賣炊餅可推知。下層市民實質上是失去了土地並且住在城裏的農民。他們是被剝削、被壓迫者,地位低微的。武鬆是下層市民裏有積極反抗性的一個典型,他有自己的主張和辦法。例如知道武大被毒死的事件後到縣衙門裏去告狀。告狀不準,他說:“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就是說,由他自己想辦法去報仇。接下來就演出了殺嫂殺西門慶的一幕。武鬆說過:“我從來隻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得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他為哥哥報仇,殺了西門慶;為施恩報仇,打了蔣門神;隨後又殺了張都監一家。武鬆的幾次複仇,直接原因是為他自己,但是在實際效果上也是為了廣大被壓迫人民。
武鬆的複仇行為是由他的性格所必然要產生的結果。在武鬆的性格裏,最突出的是他的堅決、潑辣、把穩和不受羈絆。正是這些特征,構成他複仇行為的基礎。《水滸傳》中沒有一個人的作風,有武鬆那樣的潑辣、堅決;而這種作風,正是當時下層市民中有反抗性的人物所可能有的性格。
按:武鬆打虎以後,把一千貫賞賜散與眾獵戶,足見其仁德。他說“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是其謙虛有禮。知縣要他做個都頭,他跪謝:“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對於統治階級認識不清,低頭伏小。張都監設計陷害他,要他做個親隨,他說:“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伏侍恩相。”這都是武鬆的口吻,與魯達迥不相同。此後他又為張都監捉賊。他不疑人家陷害他(《水滸傳》此段,與高俅陷害林衝到白虎堂,計謀相似,同一圈套)。可見他心直不疑。直到認清敵人後,他的報仇,十分堅決、潑辣。
《水滸傳》的人物性格通過行為來表現,而且人物性格通過故事情節的發展而發展。如林衝的步步被逼上梁山,由忍辱到堅決反抗;宋江的漸漸拋棄忍受做囚犯,到題反詩上梁山等。施耐庵、羅貫中時代,人物性格描寫的藝術已到驚人成熟的地步。如宋元話本中短篇小說,以情節娓娓動人,未必性格突出,而平話亦甚粗糙。他們一半也得力於說書的藝術大推進中,一半由於他們生活經驗及觀察。《水滸傳》人物是有生活氣息的,是與他們的環境血肉相連的,是站起來的、立體的。
再從史實來看《水滸傳》人物生活的環境。李振鐸在有關《水滸傳》的報告中說,宋朝壓迫和剝削農民的製度,分役戶為三等。所有賦稅皆出於中、下等戶,因為上等戶都有免役。農民往往不堪負擔而逃亡,不然就傾家**產以還債。他們變為流動農民而起義。還有一種人是衙吏或裏正,他們替官府催征賦稅,役戶既然逃跑,官府往往迫使他們賠累,重則喪失性命,輕則傾家**產,流配遠方。所以這等人受壓迫也最深。他們成為起義軍的有力分子。(按:李君所說,大致不錯。)
《宋史·食貨誌》卷一百七十七:“役法。役出於民。州縣皆有常數。宋因前代之製,以衙前主官物,以裏正、戶長、鄉書手課督賦稅,以耆長、弓手、壯丁逐捕盜賊。以承符人力手力散從官給使令。縣曹司至押錄,州曹司至孔目官,下至雜職虞候、揀搯等人,各以鄉戶等第定差。”“淳化五年始令諸縣以第一等戶為裏正,第二等戶為戶長。”“韓琦上疏曰:州縣生民之苦,無重於裏正衙前,有孀母改嫁,親族分居,或棄田與人以免上等,或非命求死,以就單丁,規圖百端,苟免溝壑之患。”“役之重者,自裏正、鄉戶為衙前,主典府庫,或輦運官物,往往破產。”“韓絳言:聞京東民有父子二丁將為衙前役者,其父告其子曰,吾當求死,使汝曹免於凍餒,遂自縊而死。”
《水滸傳》中朱仝、雷橫是弓手壯丁的都頭,主逐捕盜賊者。晁蓋,祖上是本縣本鄉富戶,就是農民中的一等戶,可以做保正(即裏正)(李君報告中所謂上等戶免役者,乃指官僚地主之戶)。富戶可以仗義疏財,實際上是他愛護農民,不甚催逼役法賦稅,常常自己賠出的意思,故得到農民愛戴。仗義疏財,專愛結識好漢,小說中之誇言也。所以宋江說:“晁蓋這廝,奸頑役戶,本縣內上下人沒一個不怪他。”(第十八回)意指他督責役戶賦稅不力。
小說說東溪村逼近梁山泊,梁山泊多盜,亦是說該地附近多逃亡戶。晁蓋做裏正,其勢無法責督賦稅,必致自己賠累,非傾家**產、自己逃亡不可。不劫生辰綱,也不免要上梁山。像吳用那樣的窮讀書人,亦為賦稅所逼。
宋江是押司。書上說他刀筆精通,吏道純熟。他也出於農家。父親宋太公在村中務農,守些田園過活。似乎是中農或富農。宋江為吏,也常有性命危險的。第二十二回寫道:“且說宋江他是個莊農之家,如何有這地窨子?原來故宋時為官容易,做吏最難。為甚的為官容易?皆因那時朝廷奸臣當道,讒佞專權,非親不用,非財不取。為甚做吏最難?那時做押司的,但凡罪責,輕則刺配遠惡軍州,重則抄紮家產,結果了殘生性命。以此預先安排下這般去處躲身。又恐連累父母,教爹娘告了忤逆,出了籍冊,各戶另居,官給執憑公文存照,不相來往。卻做家私在屋裏,宋時有這般算的。”
這是宋代社會的真實。
可知裏正和押司等職,是統治階級剝削人民的工具。如果袒護百姓,那麽自身不保;如果要討好剝削者,則和人民為敵,難得中立。宋江、晁蓋之被逼上梁山,有其必然性。劫生辰綱和放走晁蓋、殺閻婆惜不是偶然發生的事。此所以《水滸傳》寫出了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
《水滸傳》在人物描寫上給我們樹立了光輝的典範,使我們現實主義文學獲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即是簡本中已經如此。簡本與繁本的區別,不同於《三國誌平話》與《三國演義》的區別。不過對話、描寫繁本更加細致而已)。
《水滸傳》的藝術性除人物描寫外,還在於有一個大結構。有人認為《水滸傳》是幾個人物的中篇或短篇湊成的。此不盡然。源頭是從公案、樸刀、杆棒小說來,到《水滸傳》中已有宏偉的結構。如誤走妖魔的楔子,引出一部大書。宋江為全書主腦,不從第一回即出,而以高俅、王進、史進開始,從魯智深到林衝,林衝到楊誌,楊誌到生辰綱,到第四十回白龍廟英雄小聚義為一小結;第七十一回,石碣受天文,英雄排座次為一大段落。前半部至此已完成了。此後則為後部,而以神聚蓼兒窪為歸宿。每個重要人物皆以特寫,往往敘到他上梁山後頓住,接述別人。而宋江是貫穿全書的。這些人起初是個別的故事,個別的鬥爭,聚合以後,從小鬥爭到大鬥爭。如對於地主武裝祝家莊的大鬥爭,以及對童貫、高俅官軍的大鬥爭。是有組織、有機的結構,也是不可分割離析的。他們各有關聯,並不孤立。施、羅就流傳故事有選擇、有創造。例如元曲中許多劇未收入在內,如黑旋風戲的各個情節,《黃花峪》以及“殺**婦”之類元曲中甚多,而《水滸傳》的“兩潘”和盧俊義一段,反是作者的創造,元曲中無有的。因此,把《水滸傳》看成集體創作,隻有演變而無作者創造,否定《水滸傳》作者,是一種錯誤的結論。
反抗至高無上的勢力,要求解放;
追求慈愛、平等的“正法”,掃**凶暴吃人的妖怪。
(1) 見茅盾《談的人物和結構》(《文藝報》1950年4月10日),以下分析參照和引用茅盾的文章。
(2) 徐士年:《談的現實主義》(《長江文藝》1954年2月號)。下麵對武鬆性格的分析,參照了此文。